山庄仿佛是一个源源不断的力量的海,她可以在这里补足她所需要勇气和希望。
“天民哥,要不是你,我真不知该怎么办?”看着周围整齐葱郁的树林子和一年四青长青不断的花草,不禁脱口而出。
山庄里四时有不败之花,一年有长青之树,无论什么时候来,眼前都是一片风景如画的景致。
“夫人不用对我这么客气,我是您的仆人,理当为主分忧。”
“其实……”明夫人侧头看了他一眼,晨光中,他的眉目刚毅依旧,有两道深深的纹路刻画在两眉之间,曾经的英俊少年,如今已经有了成熟男人的印迹,紧紧抿着的唇显示着一个男人的决断,不由问道:“有一个问题我早就想问……”
“夫人请说。”
“你一直不愿意去外面发展,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
天民霍地转过头来:“谁说的!”
“不是……不是……”明夫人在他探究的目光下突然变得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道:“你以前在府里,也曾和大哥他们一样的入学塾就读,奶娘曾说,先生曾夸你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可是你和奶娘并不是我们府里的卖身下人,奶娘只不过是外雇的而已,而你不过是因了奶娘的缘故来我们唐府,只要你愿意,是可以离去,并不能算是下人,更不是奴籍,是可以入京赶考的,可是你成绩那么好,却一直不愿离去,是为什么?”
天民不答,看着远方的越发明朗的天空,几只云燕飞过,留下无痕岁月。
“奶娘临去前是不是有交代你要保护我?奶娘一向最疼我,可是也不能为了我而让你一辈子就这样埋没,天民哥……”
天民没有说话,明夫人又道:“而且你为什么不娶妻?是不是怕将来娶了妻,孩子也为人下?”
天民还是没有说话,明夫人见他不答,忙道:“对不起,是不是我问了不该问的事?天民哥,别生我气。”
天民叹了口气道:“我是永远不会生你的气的。”
明夫人怔住,似乎心里有什么东西欲破茧而出,蠢蠢欲动,在春天清冷的空气里,渐渐发酵。
“夫人回房吧,我已经吩咐他们准备你爱吃的栗子小卷和红米粥,还有**小揪、杏脯,对了,百年堂的腌瓜脯不错,我也派人买来了,去尝尝?”
他含笑望着明夫人,明夫人不禁笑了,在这里每一餐的吃食都极让她开怀,不是大鱼大肉,却样样别致精细,看得出是精心挑选的,想着,脚下竟有了几分少女久违的雀跃。
“等一下,”天民叫道,明夫人停下了脚步等他,“移两丛香雪兰供在夫人阳房和书房。”天民对一个丫头吩咐后,这才与明夫人一同回到餐室。
吃过早饭,手里捧着一杯细瓷填漆盖杯,小口小口地啜饮,里面是天民特意为她专门配制的消食茶,配的是玫瑰山楂红枣枸杞之类的温和养胃的药材,天民不让她饭后喝茶,怕她伤了胃,见一个丫头捧着一丛香雪兰放到阳房,便起身去看,呼吸着清幽的香气,正是惬意时候,突然外面跑来一个媳妇,对明夫人道:“夫人,少爷回来了!已经进了山下大门!”
什么?
明夫人马上站了起来,民天沉稳地道:“夫人披上斗蓬再出去吧。”
一边说着,一边早将斗蓬披到明夫人身上,同明夫人一起去迎接厚载,厚载刚踏上山庄的台阶,便见明夫人出现在了一声:“厚载!”
厚载抬起头来,见到母亲风韵犹胜从前,眼角竟多了几丝媚意,面色红润,眼波流动间还带着一种纯真的喜意,不禁大吃一惊,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母亲,一直到来,他印象中的母亲总是柔弱娇怯,优雅端庄,从未有过红润的时候,有也是胭脂点染的效果,真实的母亲是苍白的脸,虽美却不生动!
是什么让母亲这般大变化?
见过了母亲,在客厅坐下,四下一打量,发现厅里处处暖意熏人,细腿花架上的一盆精心养护的君子兰开得正艳,母亲的手边还有一个掐银丝的小手炉,这里没有明府那般富贵繁华,可是却显得极是温馨,母亲笑吟吟地让人上茶,并且上果盘,厚载见一个果盘有些奇特,厚厚的底,高高的边,盘耳还有一个小口,盘子图案描的是“桃花源”的典故,不由问道:“这个盘子倒也奇怪。”
“此是暖盘,是小人特意从窑间搜罗来的,因为这种盘子的规格不合典制,所以不能进上,也很少流入民间,小人见这盘子倒也实用,请老师傅亲自设计的样式和花式,秋冬天冷时,夫人身体不好,一遇到冷食就会存住食,所以用暖盘注入热水,菜肴便不怕冷了。”天民指着那个小小的口道:“这是注水口,小人见这盘子也很好用,便索性也请他们做了些果盘。”
那柑桔苹果等水果事先用温温的水温过才切开,又放在明盘里,吃起来毫不冰凉刺口。
母亲素来怕冷,一到冬季,水果便吃得少了,不是没有想过用温水来湃,可是怕人说闲话,说她太过娇矜,便宁可少吃或是不吃,一直以来他也没有注意到这层,不由多看了这个管家一眼。
这个管家他自小见过的,这么多年来没见他有什么变化,壮实的身材,沉稳的态度,精而少的话,不由道:“天民叔,多谢你这阵子来照顾我娘。”
“这是天民应当做的。”他的表情没有起任何波澜。
厚载陪母亲用过水果,一起到屋外来散步,沿着一条松甬一直走,便可见到一处水池,水池中央是一坐湖石假山,假山上峻峨山岩间,樵夫隐于其间,山潭边上,老翁笑颜垂钓,明夫人在水池边上坐下来,看得入神,许久才道:“我每次看到这假山,便觉得心中尘意一空,心也静了许多。”
“空山虚谷易生凉,娘,这样的地方偶而一顾便好,终究不是凡人长居之地。”厚载小心地斟酌词句。
明夫人明了地笑了:“我知道你来是什么意思。”
她望着偶而曳动的水中倒影:“你觉得,现在的和我明府中的我,哪个活得更舒心?”
厚载不答,自然是现在的娘更舒心,仿佛有少女的灵动在她身上重现,但娘久居山庄不归终究不是正理。
“明府中的人事,我此次回来也有准备好好整顿一翻,娘,回去吧,让儿子好好为您尽些孝心。”
明夫人的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厚载单膝跪倒,恳切的目光注视着娘亲,明夫人叹道:“那些人,我从来就不在乎,我在乎的,是我得到却不如我所愿的。”
“是什么?娘,你说得到儿子便做得到!”厚载言之铿铿。
“先不说这个,你此去一年多,除了公事,褒若追回来了吗?”
“娘!”厚载将头埋进她怀中,苦恼地道:“她在李国,不肯回来。”
明夫人摩挲着他的乌发,若有所思:“是另有所爱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
“她说她和我之意本不该相逢,她后悔认识我,娘,难道我不好吗?”厚载既疑惑又愤怒:“我从没有什么通房,也没有在外面养小,更没有娶个妾回来;论家世,更是辉煌;说长相,我自认也算一等,可是!她却说走就走!”
明夫人把他的一头乌发放在指间细细滑过,青春年少最无知:“我用了几乎前半辈子才明白什么叫做‘情中人’,等明白的时候,年华早过,她却一下子就看出来了,真是个聪明的好孩子。”
厚载抬头望着母亲,母亲的眼中有着沉痛,有着怜悯,更有着无奈,让他无所适从:“娘,处理别的事我不在话下,就是只是这个‘情’难道我做得还不够吗?我对她的好,您也是看见的!如果说是微含的缘故,那更是可笑,我们根本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你和你爹太像了!”明夫人看着儿子不禁叹道:“幸好你比他有担当,也许事情还不至于到那一步吧。”
就在此时,“夫人,请用些热茶。”平平稳稳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厚载才发现几时天民就站在离他们十步远的地方,手上提着一个白铜小暖壶:“少爷,早春寒气重,不知适合在这样阴凉的地方坐太久,还请移到那边花下,小人命他们铺了锦垫,可晒得着太阳。”
明夫人对他笑着点点头,他这才走上前来,从小暖壶上摘下两个小银杯,又倒了两杯玫瑰茶,见厚载疑惑,解释道:“夫人最近有些心事,玫瑰茶可解郁,少爷一年来也辛苦了,也要放松一下。”
当下两人移到天民布置好的花下,果然地上铺了极厚的软垫,明夫人随意坐下,轻轻向后靠在软枕上,一只手无意拔着软垫上的流苏,厚载不禁又是一番惊讶,母亲向来极重视仪态,这样随意的动作,就算身为她儿子,也不曾见过。
“褒若在李国做什么?”
明夫人问道,厚载叹了口气,把褒若的身世说了一遍,明夫人同情地看着儿子,这事若是在中汉国,儿子的成功指望会大很多,可是在李国,那是有点鞭长莫及了。
“要我去李国也不是不行,可是你想过吗,要是她的心中芥蒂不除,便是我和老太君去了也无用。”
“对,就是这个芥蒂,她对我帮助微含之事老是放不开!”
厚载恼火地一拍坐垫。
明夫人安抚地拍拍他的手,想起往事:“你父亲也曾说他只要一个妻便足矣,和现在的你一样。”
她抿了抿嘴,有些冷笑起来:“老太君要他纳妾,他起先也不肯,当不起老太君威胁,便娶了一个叫良娟的,刚开始两人也是以朋友相称,和现在的你一样,说好只是朋友,过后为她寻一门好人家,后来久了,对她由怜生情,常常在一起谈诗论茶,有时一说便是几个时辰。”
“终于有一天,他身上带了她的味道。有一便有二,后来便有了第二个‘知己’。自始至终,他对我说,他对她们无情意,更没有想法,直到良娟怀了孕,这才承认。”
明夫人想到当时自己的傻,不由得发笑:“我还傻傻地全不知,老太君要我多照顾那个怀孕的妾,我这才知道,什么红颜知已,早成了玉郎枕边人!”
“后来良娟在怀孕五个月时不甚滑倒,你爹怀疑是我做的,他倒还算‘深情厚意’‘!明知’是我做的,却对我没有一句指责之言,对我也越发的温柔体贴,只对我说了一句话‘有错都是我的错,良娟和孩子是无辜的,你放过她们吧!’哈哈哈!”明夫人笑出了一滴陈年的泪。
“后来良娟终因难产而亡,你爹在老太君的安排下,又补了一个妾,凑足两个‘好事成双’之意,在外面,更纳了好几房外室,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不说,当我是傻子么?”明夫人想到不堪回首的过去,身体轻轻颤动,天民正好过来,为她换了一个注了热水的小手炉,分散了她的注意力。
“厚载,男女之间啊,尤其是男人,最当不起这个‘红颜知己’四个字,男女之爱,缘于相知进而相爱,你和微含相知的第一步,便注定你不可能和她毫无瓜葛,更何况,这个微含还是老太君中意之人。”
她抬头望着李国的方向:“褒若真聪明,若是我当年有她一半的灵慧,今日便不至于如此。”
叹了口气,明夫人用手描着小炉上的花,摇着头,看也不看厚载:“而你,怎么和你爹走了一样的路啊!”
厚载头脑混乱,说不说话来,明夫人突然把小手炉轻轻往他怀里一丢,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厚载在山庄住了两天,宁静舒适的霁月山庄让人心神安定不少,听了母亲的一席话,似有些明白他和褒若之间存在的问题,但这种事不是三天两天便能想明白的,他没有再提请明夫人回去的事,明夫人态度委婉而坚决,厚载心知再说也没有用,明海楼的事情还等着他去处理,第三天一早便拜别了母亲回城,走到拐弯处,看到天民叔吩咐下人在母亲最喜欢的一个亭子旁种上花草,正和一群花匠商量选择花草种类和栽种样式。
天民见厚载要走,放下事情,随侍着送厚载下山,厚载无言,一出大门便狠命打马而去。回到明府,老太君见明夫人还是不肯回来,眉头紧皱,批评道:“丽萍太没分寸了!一个当家主母,说走就走,像什么话!”
“母亲在家中操劳家务累了,让她在山庄好好休息一阵吧。”厚载不习惯她直接在自己面前这样说母亲,淡淡地道,随后便起身去看礼睿。
礼睿知道明夫人不肯回来,失望之色溢于言表:“她终究还是不肯回来么?”
厚载看看礼睿身后艳妆打扮的小妾一眼,皱着眉点点头,心中已经对父亲没有什么愧疚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