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走的那日,本当春暖花开的日子竟然雪花飞扬,犹如寒冬腊月,柳絮般的大雪席卷整个京城,平添无限离怨,他走后,天气竟然一天比一天好,一吹便冷得让人冻肌裂骨的风一天比一天暖和,到了三月三日,桃花盛开,御花园里一片如云似锦的桃花盛景,如在瑶池仙境。
这一天,御花园里人头攒簇,锦衣华服遍地皆是,和往年不同,今年的修褉仪式,有男有女,在泠凤的主持下,各自脱下头上的冠帽,以巾栉拭额,然后冼手,并且以桃符拂身,以示辟邪,往年只有男人参加的仪式,今年由于泠凤的加入而多了命妇们参加,修褉仪式庄重而不流俗,因为泠凤命令大家也学民间之人那样,吟诗作对,将这一年的修褉变成了一届诗赋大会。
“恣烈将军与皇后娘娘站在一起,倒真是相配,你们有没发觉?”一个官员夫人悄悄地道。
“小声些。”另一个红衣夫人小心地向四周看看,这才道:“不过你说得没错。从前和那位在一起,”她伸出一个指头,比了比清波苑的方向:“总觉得那位弱了些,皇后娘娘与那位齐高,总觉得不太谐调,现在这个,”她又看了看恣烈:“这个够高,够壮,与皇后娘娘倒确实是相当登对!”
“你不会也动了心吧?”官员夫人笑了起来:“这就知道你们家那位不能满足你!”
“啐!我就不信你不动心?”红衣夫人作势欲打:“五十步笑百步!”
官员夫人笑着避过红衣夫人的打闹,小声道:“你看满场夫人,哪个对现在那位不是春心暗动?呶!”
她对着园内的各夫人看了一眼,满园的夫人看着都在有意无意地注视恣烈,不时地低头整理妆容。
大赵国尚文,以文弱俊秀为美,贵族男子个个薰香薄粉,举止斯文,皇上是个中翘楚,皇上一出现,所有男人黯然失色,人皆自愧于皇上的风流出尘,有一年也是桃花开时节,皇上站在桃树下,风动衣衫,竟如天君一般欲随风而去,见者为之叹息。
可是——
恣烈将军却是极其强烈的反差!
恣烈并不英俊,一双逆目冲天而起,冷瞥间,杀气迫人!
高壮的个子,比任何一个大赵国人都要高一截,腰间永远佩着一把杀敌无数的魔龙煞威刀,见者无不栗栗,他不薰香,更不涂粉,只是干净整洁,身上并没有多余的饰物,行动凌厉而狂野。
可是就是这么一个人,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
他身上有着大赵男人所缺少的阳刚气息,还有大赵男人所没有的明快决断,更有着天下男人所没有的、无与伦比的气势!
皇后娘娘越发地美艳绝伦,竟比从前更加耀眼,从前美则美矣,总觉得少了些什么,现在却明显得灵动许多,回眸间,转盼**,竟然是一个绝代佳人,惹得在场的男人们不住地偷眼相觑,今天恣烈将自始至终都站在皇后身边不曾离开,对皇后娘娘爱护有加,两人的关系已经非常明显,自从皇上出京,皇后与将军已经公然出双入对,将军对皇后的呵护之情,谁人不知。
也许是百花盛开,人穿行其中,如在梦中,泠凤的笑容明显多了不少,对恣烈也不再冷脸相对。
“累吗?要不要休息一下?”恣烈担心地看着她,这两日她的病才初愈,那天被他撕裂的地方似乎已经不碍,但是他依然担心她的身体。
“不累。”泠凤走在桃林中,处处都是鸟语花香,不由得浅笑起来:“真美,这要是漫山遍野全是桃花,真不知什么景象。”
恣烈笑笑不语,久久看着她,在她耳边道:“人比花娇。”
泠凤的脸红了,四下里一瞄,却见大臣们与那些命妇们都专注于“曲水流觞”,并没有注意两人的举动,这才放下心来,哼了一声不予回答。
今日修褉,和往常不同,今日参加曲水流觞的必须是夫妻。
男左女右,沿着九曲溪排列开来,酒盏漂流而下,流在哪里停住,夫妻俩便要共同赋诗一首,所赋之诗必须带吉祥的“双”“同”“鸳鸯”等字样,并且必须有“桃花”或隐或明地嵌在其中,若是吟不出诗来,夫妻双方便要用像是婚礼上用的一种双杯罚酒一杯,泠凤与恣烈停在溪边时,正逢一对年纪约摸四十开外的夫妻两因为吟错了诗,被罚酒。
“大双杯”,是一种特制的杯子,用角犀制成,这种杯子是一体的,上面琢有两个杯体,饮时速度很重要,一方喝快了,另一方要是跟不上速度,酒便会弄得满身都是,这是大赵国新婚夫妻结婚时,用来喝合卺酒的杯子,如今年近半百的夫妻喝起来,也许是想到了当年结婚时的情景,不由得同时相望身边人,相视间,不由得竟有泪花泛出,恩爱也是一生,相恨也是一生,喝过的合卺酒永远在肚子里化作水,在像水一样平淡的日日夜夜中,在或喜或嗔的相见相守中,变成两个人的一生。
谁能说清究竟这样的一生值不值?
泠凤也想到了她的新婚夜。
那一夜,人多嘈杂,从温馨的家中来到华丽的宫廷,很是不知所措,她不停地压下想哭的冲动,嘴一扁一扁的,人们只顾于仪式的庄重,都没有人注意到她的表情变化,只有他,太子殿下,趁着人们不注意时,悄悄告诉她:“不要哭哦,一会他们走了,我给你看我养的小狗,它会听话地做出各种姿势,还会翻跟斗哦!”
她抬起头来,看见她的夫君,有些苍白的脸,但是却盈满喜意。
喝合卺酒时,他喝得很慢,时时关注她的动作,配合她的动作,一口一口地咽下酒去。
“真是个好兆头啊!能喝得这么干净,没有滴出一滴来,这说明你们将来一定夫唱夫随,恩爱一生!”掌礼的嬷嬷笑得非常开心。
恩爱,是的,在皇上病弱的时候,他们真的是很恩爱,一同看书,一同说话,也在一个床上休息——直到他亲政,这样的日子就一去不复回了。
可是那样的日子已经在她的心里扎下了根,在她的心里,他永远都是那个笑着安慰她,在喝合卺酒的时候会顾念她的男生!
一双大手轻轻给她擦去了泪水,她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竟然已经泪流满面,恣烈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把她搂在怀里许久,等她的泪干了后,突然一把抱起她:“走,我们也喝酒去!”
“哎,你干什么,快把我放下来,这样成何体统?”泠凤慌了,捶打着他:“快放下来!”
“什么体统!体统就是别人用来束缚你的东西!抛开!你的小脑袋瓜本来就不大,我就奇怪了,你哪来那么大精力维持那些所谓的体统?”
“胡说什么,这是皇家尊严!”泠凤听得他这么说,有些气恼:“你这个野蛮人当然不知道什么叫体统!你除了打打杀杀还会什么!”
恣烈笑而不答,说话间,已经来到九曲溪边,往旁边一站,可巧那盏荷酒就在他们面前停下来,“请皇后娘娘赋诗一首!”众人都笑着请泠凤赋诗,仿佛没有看到恣烈正抱着泠凤一般。
泠凤从恣烈手中挣扎下来,觉得脸都丢光了,忍不住瞪了恣烈一眼,对上恣烈的笑眸,略一踌躇:“本宫不擅诗赋……”
今日参加吟诗的都是夫妻,她要是赋诗一首,恣烈一定会跟着作诗,那她与恣烈成什么了?
恣烈眼睛一瞥,臣子们同声请求道:“请皇后娘娘作诗一首,以为今日锦上添花!”
泠凤自认诗词不是精专,但是现在气氛如此和谐,要是坚持推拒,就显得太矫情,但要在诗上加上“双、同、鸳鸯”之类的词,却也不干,为难半晌,缓缓张嘴道:“桃红不是避秦处,镜湖春风忘归路。当年飞絮痴如狂,吹落十里烟波暮。”
桃花红处,并不是武陵人的桃花源,镜湖美景使人忘归途,想起了年年的今日,桃花与飞絮齐飞,直吹到湖面上,天快要黑了,桃花也随水而去,听则很美,实则无奈。
其实,这首诗更暗指那日皇上被放逐时的事,“当年飞絮痴如狂”,说的正是那日的大雪,不知恣烈听出来没有,他看了她一眼,平静地道:“皇后娘娘犯规了,这首诗,没有规定字眼,罚酒一杯。”
“好,是本宫乱了规矩,该罚!拿酒来!”泠凤笑道。
“慢着,恣烈也想附和一首,娘娘可允许?”
“将军请说。”
“北厥春风久遗忘,挥刀遍地血桃花!为护牡丹倾国色,何惜将身筑北廓?”
此诗豪气万千,隐藏杀气,诗中意思再明白不过,在场之人都是聪明人,看到恣烈望着皇后时的眼神,心中都了然。
“此诗将军也犯规了,来人,拿双杯来!”拓山也在场,马上会意了恣烈的意思,大声吩咐道。
“不要……”说话声消失在恣烈的把持中,恣烈握住她的手臂,笑道:“皇后娘娘想犯规?——酒来了!”
拓山亲自捧着双杯,笑容满面地来到恣烈与泠凤面前:“皇后娘娘!将军!请喝罚酒!”
拓山如今大权在握,但是对恣烈忠心从未有过片刻动摇,见恣烈对皇后这般痴迷,他当然便要用尽一切手段,把皇后与将军凑在一起,至于皇帝,在他心中,那是一点分量也无!
恣烈接过大双杯,俯身在泠凤鬓边似乎爱怜无限地拂弄了一下发丝,轻声道:“如果你不喝,我就像喂药一样喂你喝!”
泠凤咬了咬牙,伸出手来,恣烈将大双杯的一头递给她,自己握住另一头,大双杯的两个杯体相隔得近,两人完全是脸挨着脸,泠凤一只手握着绢帕,承接在胸前,预防酒液溢流出,但是,意外的是,酒倾倒得很慢,恣烈的动作非常轻柔,完全够让泠凤一口一口饮尽,没有溢出丝毫。
大双杯,喝的时候全凭默契,没有对身边人的关爱与体贴之情,喝得急了,喝得快了,酒便溢出了。
“他能的,我也能,我能的,他却不能。”恣烈对她淡淡地道,将杯一放,抱起她便往憩殿走去。
她看到别人喝大双杯时的心思,怎么瞒得过他?她的心里还放不开那个皇帝,可是他不怕,他会一步一步地走进她,直到将她的心里那个影子完全驱走!
桃花更加灿若明霞,泠凤已经不想挣扎了,他要做的,没有人能阻止。
次日一大早起来,不知是不是昨天喝多了酒,有些头晕目眩,刚下地便晃了一下,孙琳忙扶住了她,禀报道:“今日恣烈将军出城去巡兵,一大早天不亮就出城去了。”
“出去了?那今日宫中侍卫是领的班?”泠凤看了看身边空了的大床,忙问道。
“今日宫带班的侍卫统领是古临。”孙琳看了看她,补上了一句:“此人曾受过文崈山大人的大恩,后来因为他叔父受到将军胁迫,全家人不得不被迫听命于将军。”
不愧是她的心腹,闻音知意。
“你不用慌,我不是要你做什么,只要你今日对于我做的事,当做没发生。”泠凤看着面前的古临,这是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眉目间颇有几分英气,看得出是个正直人。
“娘娘,按理说,臣应该听命于皇后娘娘,但是臣全家三百余口性命都在古临手上,实在不敢大意。”古临面有愧色。
“你误会了,难道我命人给我的娘哥哥送封信,也不许么?”泠凤笑道:“我听说古统领可是个讲情义之人。”
言辞之中暗指古临受文崈山大恩,却不报恩。
古临面色更加赫然,看了眼泠凤,似乎下定了决心,沉声道:“既然如此,古临拼着一死,自当放行。”
泠凤并不是和文崈山没有说话的机会,而是每次见面,恣烈都要陪在一边,无法说事,泠凤心中早就把事情布署好,只是得不到机会说,现在古临愿意放行,她飞快地用将信写好,然后命孙琳提着一篮宫中所制的点心去文府看望兄长。
孙琳一路无事,可是走到文府门前不远时,突然闯出一队兵马,为首的喝道:“干什么的!”
“大胆!你们是哪里的,竟敢拦咱家的路!”孙琳也喝道。
“公公,失礼了!我们是大将军亲随营的人,在此保护文大人。将军有令,但凡进门文府的所有人与物,必须经过检查,得罪了公公!”那名为首的领军手一挥,上来一名士兵,将孙琳手上的篮子夺了过来,孙琳怒道:“你们放肆!这是皇后娘娘所赐的御点,你们竟敢无礼!你们没看到上面还有皇后娘娘御封的黄签么!”
领军冷冷地道:“公公,军令如山,我们也是奉命行事,来人,打开!”
孙琳护住点心不肯放,领军越发怀疑,不耐烦地一把拉开他,孙琳叫道:“打开了皇后娘娘的御封黄签,你们谁当担得起?”
“天塌下来有将军在!”领军见他不要命地护住点心,越发认定点心有问题,两个士兵架住孙琳,领军亲自打开点心盒子,只急得孙琳不住地叫:“唉,唉,那是皇后娘娘亲封的黄签,不能打开啊!”
领军仔仔细细地将篮子前后左右一一搜索过,确定没有夹带后,又将目光移到点心上,点心是奶心小盒子,荠菜豆腐素馅包子,还有一碗**奶酪,略一思索,命人取来一双干净的筷子,将点心全部从中夹断!
孙琳看得心怦怦地跳,没想到竟然搜查这么严密!
那领军见确实没有夹带,略有些歉意,道:“东西虽没有问题,但是公公的身上还是搜的。”
孙琳坦然地打开手臂让他们搜查,也许是因为找开了皇后娘娘的黄签,那领军心中有几分没底,对孙琳的搜查也放松许多,检查了孙琳的怀中没有书住,衣服鞋子都没有夹带后,便放行了。
孙琳回来后,泠凤焦急地问:“怎么样?”
孙琳拭了一下汗,背上犹有些湿意,道:“幸亏娘娘想得周到,缝在衣缝内!今日连点心都夹断了搜查!”
原来泠凤知道恣烈的手段,特意把信密密地缝在孙琳的衣缝中,没有一点一点地仔细搜查,是查不出来的,点心不过是个幌子,让人一看,自然而然地把目光投向点心,对送点心之人的搜查便轻多了,也亏了点心,要是没有点心,孙琳衣服上的机关恐怕也险得很。
“很好,那文大人怎么说?”
“他看了后,说一定照办,请娘娘放心,娘娘在深宫之中还请多照顾自己,外面的事就交给他们吧。”
泠凤放下心来,这一放心,不由得心中又作恶,“呃!”一种恶心之感涌上来,在胸口不住地翻腾。
“娘娘,怎么了?”孙琳忙上前扶住泠凤,泠凤摇头道:“没事,可能还是有些风寒未愈,有些胃肠不适。今天吃了些梅子点心倒好些。”
孙琳突然想到一件事,面色发白。
“娘娘的天癸,至今未来。”他一字一句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