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请节哀。”金烈王的声音在静穆的灵宫中分外的沉稳有力,给了她极大的安慰,她那颗像雪花一样无着的心,好像被人承托住,不再乱飘地让她觉得整个人都零落。
“多谢金烈王。”泠凤的半个脸隐进阴暗中,让人看不清她的脸,四下的窗帘低低地悬着,照不进阳光,她已经不觉得她有照太阳的需要,她的生活从此便是一团黑暗,她站在阴影中,面对金烈王的一身阳刚,却如同一团幽魂几欲逝去,金烈王皱皱眉,突然大步走到窗前,用力一拉,唰地一声,落地窗帘被大大拉开,光明从他的身后照进来,他背对着阳光,逆光中,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她的脸却毫无遮挡地显现在阳光下,苍白而柔弱,犹有发丝在含在嘴角,显然已经是多日未梳洗,她反射性地举袖遮住眼睛,怒道:“大胆!”
他不去理她无力的训斥,“你怎么变成这样?”金烈王皱了皱眉,嘲笑道:“难道说你想告诉皇帝,你对他多么情真意重?古人曾有撕发裂衣以显哀悼的风俗,难道皇后娘娘也想学不成?”
“你胡说什么?”泠凤对他的嘲笑又是恼怒却又巴不得他在这儿,虽然他的话不中听,但是却让她感觉到这个世上还是有人把自己当个女人,当个需要开导的人,而不仅仅是皇后,她需要一个比她更坚定更有魄力的人,来为她撑起一片天空,而不仅仅是听命于她。
“那么既然不是,为什么皇后娘娘这副样子?看看你,衣服不整,从皇上驾崩那日到现在你便没有换过吧?真不像从前那个爱洁成癖的皇后了!头发也不梳!嘴唇干涩,目光无神,你也配当皇后?从前的皇后可不见得都你这样‘恩深情重’!”金烈王的句句话无情鞭挞她的自尊,她更挺直了腰,“皇后”这个头衔,是她一直以来不愿向一切政敌与情爱打倒的支柱,是她的束缚,却也是坚强的来源,被他深深地刺激着,没有注意到话中“真不像从前那个爱洁成癖的皇后”这句话中含意。
“燕失偶伴岂不伤?”泠凤挺直背,反驳道:“金烈王听说也有爱侣遗失在外,现在看起来却不像传说中那样恩爱,否则会连什么叫伤心也不懂?”
“我的伤心不下于皇后娘娘!”金烈王的眼睛沉得可怕,紧紧地握了一下刀把,肯定地道:“我直到最后一刻也还抱着希望,希望她会改变主意,只是她照她的想法做了,我爱她,便也只好随她,越是伤心,越要振作,我方有今天的荣贵!更何况我不相信你对皇上真的便是情爱之爱,你哀痛皇上的离去,不过是觉得有负先皇所托,并且觉得从此后只剩下你一个人而已,你不过是怕孤单。”
“胡说八道!”泠凤道,心中却有些犹疑,难道真如他所说,自己不过是怕孤单?
“对,你就是怕孤单。”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金烈王再次肯定地道:“你就是怕孤单!没有人想到被人群簇拥得高高至上的皇后,从此也怕孤单,你怕枕衾寒凉,你怕夜醒后无人能陪你说话,你还年轻,你的情与欲无处发泄,所以你怕了,你明知皇上时日不多,却一个劲地挽留他,不过是因为怕孤单!”
“不是这样的!”泠凤痛苦地叫了起来,难道他一句话可以抹去她对皇上多年来的情分吗?她掩住脸,泪手从指间滑入手腕,滑入浓墨色的丧服袖子,哽咽道:“你胡说,不是这样的!”
“我记得娘娘曾说过你爱过那个乱臣贼子,可是为了大赵江山,你下手杀了他!没想到两年不到,皇上也死了,你是不是觉得你什么都失去了?觉得你用心维护的一切都没有给你带来幸福,你害怕了,你后悔了,你迷惑了?”他步步紧逼,咄咄逼人,将她一步步逼向阳光照耀的地方,阳光刺眼,她不由得闭了闭眼睛,碎语不成,只是靠在一根柱子上痛哭。
“你不说,我便当你同意我的话,没想到一个皇后娘娘也会这样被情所困,并且后悔杀了乱臣,看来皇上死得早了些,不过他就是活着,也不过给你添个伴而已。其实你也只是自私自利的一个人,从前皇上宠爱妃嫔你孤独,所以你爱上了那个乱臣,后来乱臣死了,你又重新爱上皇上,抓着他不放,像是抓到一根浮木,你若是平常女人我也可以理解,没有女人不怕孤独,不过你是个自诩正直的皇后,我就不能理解了,你既然觉得你做都是为了所谓的国家大义,又何必后悔?皇上驾崩也是天命,你又何必为将来的孤单颓丧成这样?皇后?我看不也不过是个自私的女子而已。”他看着面色如生的皇帝面容,转身嘲笑泠凤。
他一句句话刺入她的心,把她一生的辛苦和挣扎全化作了可笑的自私,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她付出了太多的泪水和辛酸,没有人可以这样侮辱她,这样误解她!尤其是在皇上灵前!
她蓦地抬起头来,大声道:“我从来不后悔杀了恣烈!国家大义和儿女私情之间,我选择了国家,我没有自私!我的一片丹心,日月可鉴!”
“那么你一定是做得不够,所以才有今日这样满脸的后悔之情?”
“我尽力了!就算我曾不忠于皇上,可是我的心始终是维护皇上的!即便是我身体不忠,那也不是我自愿!”
“哦,那么是皇上有限的日子里,你不曾好好服侍他,所以后悔伤心?”
“除了我不知道的那段日子里,我确实疏忽了他之外,一直以来我做得很好!我无愧皇上!”泠凤不堪他的嘲讽,一句一句地辩驳过去,心中的痛苦竟在这样的气愤中少了许多,她昂首走到窗前,直视阳光,声声如金振:“我努力过了,我失去,这不关我的事,我为什么要愧对先帝和天下?从今天开始我要走到阳光下,让曾经的一切苦痛离我而去,我要让别人难过,再不让老天把我放在手心里随意揉搓!”
“啪!啪!啪”金烈王笑了起来鼓掌相庆:“说得好!”
“至于你,金烈王,我想皇帝国丧发落后,你也该回你的金烈国去了,至于胡国的战利品,虽然皇上与你有约不再给你战利品,但是我还是会给你的,你金烈国出了那么大的力,岂能只落得一个空衔?我不知道你的真正意图是什么,但是至少不能负了你。”
“至少不能负了我?皇后娘娘这话好让人生歧义,好像我与皇后娘娘有什么过往似的。”金烈王挑眉笑道,对上泠凤愠怒的目光时,又肃然道:“好吧,既然皇后娘娘有这样的好心,我自然却之不恭。”
虽然金烈王没有安慰她,却着实让她振作起来,痛也无济于事,这样的痛有一生的时间来慢慢蚀骨,现在她面对的是整个大赵,还有皇帝生前开拓的疆域,她要好好守把守,然后将来一个和平繁荣的世界交到沧玺的手中,她拢拢头发,转过头对金烈王道:“不管你今天的这番话是让我振作还是怀有恶意,总之谢谢你,我现在振作起来了。现在谁想从我手中夺走属于我的东西,且得看看我的意思!”
金烈王看着她阳光下的坚强笑脸,不作声,却微笑起来。
皇上隆重送入皇陵,闭陵,将泠凤的那最久远的温情与伤心一同埋葬,一身麻衣的小沧玺哭得几乎抽搐,也许是知道在皇陵里的那个父亲已经永远不能回来了吧。
没有人把朝中的大事告诉泠凤,恣烈威胁文崇山与文崇德两兄弟,若是皇后得知此事,他便先下手为强,重新将皇后娘娘据为己有!他的势力如蜇伏的冬虫,一下子漫延得朝中皆是,文崇山兄弟俩发现他们信任已久的心腹,竟然也是恣烈的手下时,便知道大势已去,好在他们也算是政场老手,处危不惊,居然在泠凤面前把一切瞒得铁桶一般,泠凤现在无心政事,若是把事情告诉她,非但没有用,还引得朝中大乱,他们现在不能轻举妄动。
一切尘埃落定后,泠凤便从伤心中振作,提起小沧玺的即位问题来,可是在朝上却应者寥寥,泠凤暗暗心惊,难道这些人心中已经又投了其他主子?眼睛一转,发现朝中许多对皇帝忠心耿耿的大臣今日不曾来上朝,越发惊疑,面色平静如初,好像不曾注意到,只是再问了一遍:“怎么不说话?按理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上驾崩这么久,你们这些大臣却连一个新君即位的时刻与国号也不曾拟出,办的什么事?”
满朝文武相顾无话,有人想说话,却想到恣烈的威胁,又压了下去,他们之中不少人的父母孙女被恣烈扣压,自然不敢与恣烈硬碰硬,面对泠凤的质问,无人敢回答,终于在一片寂静中,有一个官员出班奏道:“臣等商量的意思是,太子殿下不过两岁,还当冲龄,暂且不称登基也好。还是请皇后娘娘代政吧。”
“这是什么意思,太子登基与本宫摄政有冲突吗?”
众大臣面面相觑,不知该从何说起,这样的话说起来委实不是他们所愿,但是不说,却有性命之忧。
“文大人,请你来说说是怎么回事?”泠凤看向自己的兄长,现在她只能相信他了。
文崇山略一踌踌,想起昨夜恣烈的话:“我就是要她当女皇!你不要管我究竟想做什么,明天我若是没有听见你提议这件事,我便杀了狱中那些忠于皇帝的旧臣!”
狱中三百余个保皇派,这些年来在恣烈心腹的搜集下,列了一份名单,这些日子皇帝大丧期间,这些人一个也没有落下,全被下了狱,这个恣烈为何死而不死,如今又来作乱人间?
但是这些大臣却是死不得,他们要是死了,朝中就更没有拥护皇后的人了。
“我们认为皇后娘娘这些年来为皇上处理朝政很是妥当,不如请皇后娘娘继位吧。”文崇山说完,已经是面色死灰,文崇德也是一脸的黯然,心知从此以后,自己二人在天下人的心目中,已经是恣烈一派,是助纣为虐之人,从前好容易建立起来的威信一夕之间全部覆灭,父亲的在天之灵是饶不过他了。
“你说什么?大哥?你说什么?”泠凤大吃一惊,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
朝中大臣也都无声,他们也都受了胁迫,唯有垂头而已。
“太子登基一事暂缓,退朝。”泠凤当机立断,眼看形势不对,果断站起身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哥二哥?你们回答我!”下了朝,泠凤质问两位兄长:“难道你们想当王爷不成!”
“我们?我们要不是因为你,早就去当了闲散人,哪用得着天天为这些事烦恼!”文崇山不由得有些恼。
文崇德眼角瞥见御书房门外有个人影向这边走来,道:“今日的事我们也是迫不得已,你要问,就问他吧。”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院中一个黑衣皮氅男子缓缓自门口走进来,大风吹起,红色的内袍如血殷红,依旧是不起眼的五官,却让她浑身一震,那不再刻意内收的气势卓然于人上,他比火还狂热,比雪还冰冷。天下间有这样的集冷热于一体的狂霸之人,天下间只可能有一个人,可是那个人明明死了,眼前这个男人却为什么与他的气势一模一样?相貌可以假装,声音可以假装,行事可以揣测,但是那种气势却是永远没有人能装得出来!
她突然倒抽了一口气,几乎晕厥,死死抓住椅背,眼前大哥二哥反常的表情,朝上文武大臣畏缩的神情,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金烈王!恣烈!她的眼睛蓦地睁大,眼前一片黑白,心里一片冰凉,她突然想通了前后。
之前有皇上在,他挡在了她的前面,用他那孱弱的身躯挡住了外面的风雨,让她看不清事情的真相,现在皇上一死,他撑起的宁静平稳消失,当她知道从此只剩下她一个人孤军奋斗的时候,她便调动了她全部的智谋与判断力,于是她眼前的迷雾便突然被拨开,在那与恣烈迥然不同的五官下,金烈王种种的怪异形为和话语突然都得到了解答。
不知什么时候御书房中只剩下他与她两个人,他一步一步踩来,如要将金砖踩碎,缓慢而用力,橐!橐!橐!他步步行来,她步步惊心!
他的眼神鸷猛如鹰,紧紧地攫住她的一举一动,如兀鹰对雏鸟,她的紧张与惊恐皆在他的掌握下,再也逃不出他的掌握。
“你究竟是谁?”她色厉内荏,想要拆穿他的假面具,却又紧抱着最后的一线希望不肯放。
他的五官与恣烈决无一点想像,除了他的身材无法伪装依旧高大得站在任何一群人中,都足以鹤立鸡群外,他的面容平凡到了极点,让人看了许久也记不住他的脸,因此当他刻意收敛气势时,他完全就是平凡人群中的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如今他恢复了自己的气势,于是天地万物为之失色,他露出了他的真面目,那他便是决心要来将天地搅个天翻地覆!
他一笑,恢复了他的声音:“你要是想知道,自己来看看。”
声音慵懒逗弄,她越发地紧张起来,这声音!
“你知道这世上有一种活皮术吗?把人皮贴在脸上,谁也认不出,该脸红的时候脸红,该皱眉的时候皱眉,你不觉得好奇,不想亲自来撕下我的假面吗?”
他上前一步,将她困在龙案与他之间,她退无可退,身子微微后倾,斥道:“放肆,走开!”
“看到你又害怕又想装得镇定的样子,像个倔强的孩子,真好玩。”他的眼睛有着笑意,一种冷然的笑意,一种势在必得的笑意:“从前你用你这漂亮的手将一剑我穿心而过,我防得了毒药,却防不了你的剑,现在我从地狱回来了,劳驾你,用你杀过我的漂亮的手,揭开我的假面具。”
他执起她的手,她的手柔长纤美,第一次看到她的手,是风吹起时那瞬间,花轿里她的手美得如粉芙蓉,开在喜袍上。
她的手曾经推拒过他,也曾温柔地抚爱他的脸他的身,曾用来拭泪,曾用来搂住他的腰,三百多个日日夜夜,他占有着她的身子,吻遍她的手。
到头来,就是这双美丽的手,亲手给了他毒酒,又亲手给了他一剑,他早有防备毒药,却防不了她的这双一折既断的手,当那致命的一击穿胸而过,他看到她那一刻眼睛都失了生机,傻瓜呀,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杀我呢,我们一同得了这江山,一同享这福,不好吗?
她为她的夫和她的夫天下,他为她和他的江山豪情。
江山与爱不可兼得,所以她选择了江山而杀了他,可是他却两样都要!
他抓住她惊恐得泛白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柔声道:“你不是想看我的真面目吗?来,你自己来揭开它。”
她使劲回缩,他却顺着她的力气向她越发地倾倒下来,他的鼻息痒痒地扑在她的脸上,她惊得只好越发向后仰,他笑道:“你要是想躺在书案上我也不介意,久别重逢,你是想用这样的方式来迎接我吗?”他的一只大手巧妙地环住她的细腰,小心避过桌上的玉石镇纸,不让它硌到她的身体。
“走开!”她惊叫,一只手在他的箝制中,两年不见,他的大手越发粗糙,这双握过大刀,斩过无数首级的大手,握她的手不过是像握一根杨柳,任由她惊慌失措地几乎尖叫起来,也不放松。
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这一种认识给她带来几乎晕眩的冲击力,她在他的怀中与他相视良久,他拖着她的手,摸到耳际处,轻轻一捻,一张薄如蝉翼的假面一点一点撕开来,这些年她痛彻心肺的悲伤也同时被一点一点剥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