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青少版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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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在人间(5)

一天,主人发现我闷闷不乐的样子,就问我:

“你怎么了?生病了吗?”

我毫无保留地把欠债的事告诉了他。他皱起眉头:

“你瞧瞧,不管看什么书,都不会有好结果的……”

然后他给了我五十戈比,又严厉地叮嘱我:

“别说漏了嘴,不然,让她们知道了,又会闹翻天的!停顿了一会儿,他又和气地笑了笑说:

“你也够倔的,真没办法!不过,以后别再看书了,等新年一到,我就订一份很好的报纸,那时再看吧。”

新年来了。主人订了一份《莫斯科报》。于是每晚从喝茶到吃晚饭这段时间,我就给主人们念报纸,念上面登载的长篇小说和供人消遣的文艺作品。他们全神贯注地听着,不时发出惊叫声。不过,他们常把书中的事情搞混淆,还把人的名字记错。我时不时得纠正他们的错误。冬天的夜晚,和主人们面对面坐在这又窄又小的房间里,我觉得实在难受。

《莫斯科报》的小品栏上的作品不够念一个晚上,我就建议他们把塞在床底下的杂志拿出来念。那些杂志帮了我的忙,我被允许把杂志拿到厨房里。这样,我在夜里又可以看书了。

由于照看孩子的保姆总是喝醉酒,老太太搬到儿童房去睡了,而维克托常常是夜里溜出去找乐子,天亮才回来。这样我就可以一个人睡在厨房里了。我偷偷地收集烛台上的蜡油,装在一个沙丁鱼罐头盒里,再加一点点长明灯的油,用一根细线做灯芯。就这样,一盏烟雾腾腾的灯火陪我度过了许多夜晚。

杂志上的图片在我眼前展现出一个越来越广阔的世界。那里有神话般的城市,有一座座高山,还有美丽如画的海岸。图片的说明通俗易懂地讲述了一些国家和民族的历史,讲述了古往今来的许多事情。

书向我展示出另一种生活,一种充满强烈情感和希望的生活。现实的生活同书中描写的生活比起来,显得贫乏和散乱。只要有书看,我就觉得自己健康有力,做事也利索多了,因为我想着早点儿干完活,省出时间来看书。一旦没有书,我就会无精中丁采,懒洋洋的。

一天晚上,大家刚刚躺下睡觉,忽然从教堂传来震耳的钟声,一下子惊动了主人家所有的人。听得出,外面也是一片混乱。

主人让我上阁楼去看看是不是有火光。我跑上去,从天窗爬到屋顶上,可是没有火光。钟声还在响,听起来越来越可怕。

主人和他的弟弟维克托穿好衣服出去了。不一会儿主人就从街上回来了,他用低沉的声音说:

“沙皇(亚历山大二世)被暗杀了!”

一连几天,主人家神秘地小声喃咕着。他们常常出门去,也不断有人来,他们不停地说着什么。我很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主人却把报纸收了起来,不让我看。当我问西多罗夫时,他压低嗓门说:

“这事可不许乱说……”

不过,这件事很快就被忘记了。我又忙于日常琐事。然后,又发生了一件糟透的事情。

那是一个星期天,主人们去做早弥撒了。我烧上茶炊,就去收拾房间。这时主人的大孩子跑进厨房,拔下茶炊的水龙头,坐在桌子底下玩。等我发觉的时候,整个茶炊已经被烧得彻底没用了。我吓坏了。这时,老太太正巧回来了。她看见这一切,就用一把松木恶毒地打了我一顿,我的背上扎进了许多木剌。到了傍晚,我的背肿得像枕头。第二天,主人不得不送我去医院。

医生检查完我的伤后,说要出具一份虐待致伤证明书,还问我是不是想去告主人。我觉得背上很痛,但我还是说:

“不想,你快点给我治吧。”

医生从我背上拔出了二十四根剌,然后把我领到主人面前,说:

“你领回去了,明天来换绷带。算你运气好,这孩子倒是个乐天派。”

回到家里,她们像迎接贵宾一样迎接我,还要我讲医生怎么给我治伤的。她们津津有味地听着,那种异常兴奋的神情令我大为震惊。

看得出,他们对我没去告他们感到很满意。于是我趁机提出要求,要她们允许我向裁缝的妻子借书。

我又开始看大部头的书了。像大仲马、蒙特潘、加博里奥、埃马尔等人的书,我一本接一本地看,而且看得很快,心情也愉快起来。我感到自己在参与一种不同寻常的生活,这种生活令我激动和振奋。我通宵达旦地看,弄得眼睛都出了点毛病。

我很快弄明白了,尽管这些书的内容千差万别,但是讲的全都是一个理儿:好人总是不幸,坏人常比好人走运,不过最终总有某种不可捉摸的东西战胜坏人,使好人取胜。此外,每看一本新的书,俄国生活和外国生活之间的差别就越来越明显地呈现在我眼前。我开始对书中所描写的外国生活的真实性感到怀疑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读了龚古尔的长篇小说《桑加诺兄弟》。我连夜一口气把它看完了。书中描述的那种我未经历过的事情让我震惊。随着卖艺兄弟俩悲惨故事的逐步展开,我的手颤抖了。当看到那个不幸的断腿艺人爬上阁楼,而他的兄弟此刻正在楼上悄悄练习钟爱的技艺时,我大声哭了。

过了几天,裁缝的妻子又借给我一本格林武德的《一个流浪儿的真实故事》。这本书极大增强了我面对生活的勇气。之后,我又读到了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朗台》。我惊讶于书中写了那么多真实的事情。这些事情在我的生活中既熟悉又令人厌恶。而巴尔扎克却用一种全新的、不带恶意的、平和的笔调将它们表现出来。在龚古尔、格林武德、巴尔扎克的作品里,没有恶人和善人,有的只是活生生的普通人,他们的言行真实可信,只能是这样,不可能是别的样子。这使我明白了一本好书可以给人带来无穷乐趣。可是,怎样才能找到这样的书呢?裁缝的妻子对此也无能为力。

到了春天,裁缝的妻子突然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没过几天,裁缝也搬走了。

在那些空房子还没有搬进新住户之前,我进去看了看。我心里一阵难过,真想再见见她,对她说我是多么地感谢她……

10

还是在裁缝的妻子搬走之前,一位眼睛乌黑的年轻太太带着她的母亲和一个小姑娘,住在主人家的楼下。年轻太太长得很漂亮,气质高傲。她的美是一种少有的美。每当看到她,我就会想到狄安娜、普瓦提埃、玛尔戈王后、拉·瓦尔埃尔少女以及其他历史小说中的美丽女主人公,她就像她们那样的美丽。

几乎每天都有一个叫秋菲亚耶夫的黑皮肤士兵牵来一匹痩腿的枣红马到她家门口。她走出来,踏在士兵的膝盖上,敏捷地跃上马鞍。马儿神气地迈起步子,顺着土坎跑去。

驻扎在本城的某师的许多军官经常在她周围转悠。一到晚上,他们就来她家弹钢琴,拉小提琴,弹吉他,唱歌跳舞。

那个小姑娘只有五岁,胖乎乎的,满头鬈发,也像她母亲一样漂亮。蓝色的大眼睛严肃而沉静,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她整天一个人在门廊或门廊对面的木头堆上玩。我常在傍晚的时候出来和她玩。她很快就和我混熟了,常听我讲神话故事,有时听着听着,就在我怀里睡着了,我就把她送回家。不久,她就形成了一个习惯:每次她准备睡觉时,总要我去跟她道别。我去了,她就一本正经地伸出那胖乎乎的小手,说:

“明天见!哦,外婆,该说些什么呀?”

“说上帝保佑你。”她外祖母回答道。

“愿上帝保佑你到明天,我要去睡觉啦!”小姑娘学着说了一句,便钻进被子里去了。

“不是只保佑到明天,而是永远!”她的外祖母纠正道。

“难道明天不是永远吗?”

她喜欢“明天”这个词,喜欢把自己感兴趣的一切都寄托于明天。她把摘来的花朵、折来的树枝插在地上说:

“明天这儿就是一座花园了……”

我很喜欢听她讲话,因为她讲述的是一个我不熟悉的世界,她总是不厌其烦地讲她妈妈的事。我又想起了玛尔戈王后。

一天傍晚,我坐在门廊上等候出去散步的主人们,小姑娘在我怀里睡着了。正好她的母亲骑马回来。她轻巧地跳下马,向我伸出两只手说:

“把她给我!”

“我抱进去吧!”

“不!”她对我大叫一句。

过了几分钟,她家的女仆跑来叫我。原来小姑娘没有和我道别就不愿去睡觉。

我不无得意地走进她的家。

“明天见!”小姑娘向我伸出一只手说,“上帝保佑你到明天……”

小姑娘去睡觉了。年轻太太伸出一只手指招呼我:

“送你一点什么呢?”

我说什么也别送,能不能随便借本小书给我看看。

她露出亲切的笑容,说:

“原来是这样,喜欢看书,是吗?那你看过些什么样的书?”

我有些不好意思向她说了几部长篇小说的名字。然后我竭力向她解释生活太艰难、太枯燥,只有看书才能忘掉这一切。

“啊,是这样?”她说,“说得不错,这也许是对的。好吧,把这本书拿去吧。”

她从沙发上拿起一本黄封面的书,是梅谢尔斯基公爵的《彼得堡的秘密》。我回到主人家开始读这本书,可我很快发现这本书很乏味。但我深信这是本好书,因为这样高傲美丽的女人是不会看坏书的。

当我去还书的时候,我实在难于说出自己不喜欢这本书。可她笑了,又从卧室里拿出一本蓝色山羊皮封面的小书:

“这本书你肯定喜欢,只是别弄脏了!”

这是一本普希金的诗集。我一口气看完了它,心情就像初次来到一个美丽的地方,渴望跑遍每个角落一样。我默念着这些美丽的诗句,这使我感到幸福,使我的生活变得轻松愉快。我最喜欢普希金的那些优美的童话诗。看上几遍,我就能背下来。躺下来睡觉时,我就闭上眼睛,低声吟诵这些诗,直至进入梦乡。我还书给她时,她很有把握地说:

“这本书你一定喜欢吧!”

接着,她又问我喜欢哪些诗。我背了几首。她神情严肃地听着,然后若有所思地说:

“你这个小东西,应该上学去……”

她又借给我一本装帧精美的《贝朗瑞歌曲集》。贝朗瑞的诗句在我心中激起了一股无法抑制的喜悦和激动。

那位年轻太太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更崇高了,因为她看这样的好书!我在心里暗暗地称她为玛尔戈王后。

望着她一人坐在房间里弹钢琴,对我来说也是件愉快的事情。除了那扇窗户,和窗户里黄色灯光下她匀称的身影、高傲的脸庞以及鸟儿一般飞舞在琴键上的那双洁白的手,我什么也看不见,完全陶醉在那美妙的音乐声中。

可是,不管是她的邻居,还是院子里的那些仆人,特别是我的主人们,个个都在恶毒地说玛尔戈王后的坏话,就像对待裁缝的妻子一样,只不过说她的时候,这些人更小心,声音更低。也许因为她是一位显赫人物的寡妇。我难以理解,也很苦恼,甚至憎恨那些对她议论纷纷的人。

我常常一有机会就到她家里去。从她身上我学到了许多有益的东西。有一次,她教导我说:

“应该读一些俄国的书,了解本国的生活。”

她还说了不少俄国作家的名字,然后问我:

“你记住了吗?”

我读完了俄国作家阿克萨科夫的《家庭纪事》、优秀的俄国史诗《在林中》以及一系列俄国作家和诗人的作品。这些书籍洗涤了我的灵魂,把艰难困苦的现实在我心中留下的阴影冲洗得一干二净。这些书使我感觉到,在人间我并不孤独。

外祖母到这儿来了,我高兴地和她谈起玛尔戈王后。外祖母闻着鼻烟说:

“是啊,太好了!要知道,还是好人多,只要去找,总能找到的。”

如果生活能这样继续下去就好了。可是三圣节那天发生的事情使我再一次离开了主人家,也离开了玛尔戈王后。

三圣节那天,那些勤务兵个个都喝醉了。天快亮的时候,勤务兵叶尔莫欣用木柴砸了西多罗夫的脑袋,西多罗夫一下子倒在门道里,叶尔莫欣慌忙逃走了。大家都说西多罗夫被打死了,人们纷纷围拢到门廊前,谁也不敢去碰他。这时洗衣女工娜塔利亚出现了,穿着崭新的雪青色连衣裙。她气呼呼地推开人群,走进门道里,蹲下身去,然后大声说:

“他还活着呢!快拿水来……”

可是围观的人群却胆怯地散开了。我看见娜塔利亚的眼睛里闪烁着愤怒的泪花。我提来了一桶水,她叫我浇在西多罗夫的头上和胸前。西多罗夫醒了过来,睁开呆滞的眼睛,呻吟着。我们把他抬进厨房,放到床上。娜塔利亚用湿布擦干净他的脸,对我说:

“你看着他,我去找那个家伙!”

过了一会儿,娜塔利亚拉着叶尔莫欣回来了。然后这两个勤务兵和解了。我和娜塔利亚走到大门外,在长凳上坐下来。听着她那富有智慧的话语,我竟然忘记了时间,直到远远地看见主人夫妇回来,我才赶紧跑过去给他们开门。

第二天早晨,我去板棚抱柴火,发现门里面的地上有一只空钱夹。我认出这是西多罗夫的钱夹,就立刻把钱夹送还给他。他用手指掏着钱夹问:

“钱到哪里去了?一卢布三十戈比!”

这时,叶尔莫欣过来了。他一口咬定钱是我偷的,还怂恿西多罗夫:

“钱肯定是他偷的,把他拉到他的主人那里去!”

他们又吼又叫把我推到院子里。各种各样的人从窗子里探出头来。

主人和主妇竟然相信他们的话,并同情地附和着他们。主妇说:

“当然会是他干的!要不,他昨天怎么敢在大门口和一个洗衣女工调情,说明他有钱嘛……”

我顿时觉得怒火中烧,大骂说恶毒话的主妇,结果我被痛打了一顿。但是让我痛苦的并不是挨了这顿痛打,而是担心玛尔戈王后会怎样看我。

值得庆幸的是,这天晚上,我正躺在阁楼上,忽然听见娜塔利亚在楼下喊:

“你出来,叶尔莫欣!不然我找你的主人去。你昨天给我看的是多少钱?钱是从哪儿来的?给我说清楚!”

然后,我听见西多罗夫懊恼地说:

“哎呀,是叶尔莫欣偷的……”

我真想跑下楼去,好好地感谢娜塔利亚。

后来,主人慢腾腾地走上阁楼,挨着我坐下:

“怎么,小老弟,又不走运啦?”

我背过脸去,沉默了一会儿,小声地说:

“我伤好了,能动了,就离开这里。”

“随你的便吧,你也不小了。”说完,他走了。

三天后,我离开了这栋房子。我很想跟玛尔戈王后道别,可又没有足够的勇气。在跟小姑娘告别时,我对她说:

“告诉你妈妈,哥哥非常感激她,非常!你能告诉吗?”

“会的。”小姑娘答应着,可爱地笑了:

“明天见,是吗?”

11

我又到“彼尔姆号”船上干起了洗碗的差事。这次我做的是厨房小工。每月领七卢布的薪水,职责是给厨师当帮手。

食堂老板体态滚圆,神情傲慢,光秃秃的脑袋像个皮球。他的妻子四十开外,长得漂亮,但是脸上常涂着厚厚的脂粉。

伊凡?伊凡诺维奇厨师,外号“小熊”,是个小胖子,长着一个鹰钩鼻子和一对顽皮的眼睛。他爱打扮,衣领总是浆得硬硬的,还常常对着带柄的小圆镜照来照去。

司炉工雅科夫?舒莫夫是船上最有趣的人。他长着宽宽的胸和方方正正的肩,翘鼻子,脸像铲子一样平,浓浓的眉毛下藏着一对熊一样的小眼睛,下巴上满是拳成小圈的胡须,头发又浓又密。他会打牌,而且总是赢钱。他的饭量大得惊人,常常像一条饿狗围着厨房转悠。到了晚上就和“小熊”喝茶,讲自己过去的经历。他当过四年见习修道士,帮人打扫过院子,还跟别人跑过单帮。他对任何人都以“你”相称,而且总是以直率的目光看人,无论对谁都一样。

他还常常倒背着胳膊,站在船长或机械师面前,静静地听别人骂他懒,骂他打牌时漫不经心就赢了别人许多钱。不过这种训骂对他显然不起任何作用。就算跟他说下个码头就赶他上岸,他都不会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