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青少版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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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在人间(6)

我从未见过他一个人生闷气,也没见过他长时间沉默。他总是不断地说话,和别人或者小声地和自己说话。每天值完班,他大汗淋漓地从锅炉舱爬出来,甲板上就响起了他那单调平稳并略带沙哑的声音。他也从不像别的司炉工那样叫苦叫累,也不抱怨生活的艰辛。他说的最多的话是:“这有什么了不起!”

他爱钱可是并不贪财。有一次,船上一个老太太丢了钱包,大家都解囊相助,后来老太太说,别人捐助的钱比她丢失的要多三卢布七戈比。雅科夫就走到老太太面前,很认真地请求:

“多余的钱给我打牌吧!”

开始大家都以为他开玩笑,没想到他却缠着那个老太太乞求:

“给我吧!老婆婆!你要钱有什么用?说不定你明天就进坟墓了……”

于是大家都骂他。他却摇摇头,很吃惊他们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还有一次,他要和我赌钱。我有五个卢布,他有两个多卢布。不用说,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我的钱赢去了。我又把一件值五卢布的外衣和一双值三卢布的靴子作为赌注,结果又输了。雅科夫用几乎生气的口气对我说:

“你太急躁了,不能赌。这些东西我不要,你拿回去。钱嘛,我还给你四卢布,留下一卢布算是学费吧。”

我很感激他,他却说:

“这有什么了不起!”

我渐渐地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他,又越来越不喜欢他。有时他讲的话让我想起外祖母。他身上有不少东西吸引着我。但是他有时对人的冷漠态度又令我反感。

有一次,傍晚时分,一个商人醉酒后落水了。他的同伴想跳下去救他,但是被人拉住了。接着两个水手跳了下去。船上一片混乱,雅科夫却平静地说:

“会淹死的,肯定会被淹死的,因为他穿着外衣。你们瞧,沉下去了,我可不是瞎说……”

商人果然沉下去了。大家打捞了两个小时,一无所获。他的同伴酒醒后,伤心地喃喃自语:

“怎么办哪?怎么向他的家人交待啊?”

雅科夫站在他面前,背着双手,安慰他说:

“这有什么了不起!谁也不知道自己会死在哪里。有的人吃了蘑菇,眨眼就死了。可成千上万的人吃蘑菇,都好好的,吃死的只有他一个,这能怪蘑菇吗?”

雅科夫滔滔不绝地讲着。这个人开始只顾着哭,可是听了一会儿,就生气地大叫起来:

“你这个魔鬼!大家快赶他走开!”

雅科夫若无其事地走开了,嘴里叨叨着:

“真是个怪人,好心劝他,他却不领情……”

有时,我觉得雅科夫像个傻瓜,可又觉得他大概是在装傻。我很想知道他的身世和经历,但往往大失所望。

厨师伊凡?伊凡诺维奇不喜欢雅科夫,总是骂他,可是到了晚上,又常常请他喝茶。

有一天,厨师对雅科夫说:

“如果现在还是农奴制,而且让我当你的主人,像你这种懒东西,我一星期非揍你七次不可!”

“七次太多了。”雅科夫很认真地说。

不过,厨师往往是一边骂他,一边又塞给他东西吃。这一次又是如此。

“吃去吧!你这个懒东西!”厨师粗暴地塞给他一块面包。

“结识你,让我增加了不少力量,伊凡?伊凡诺维奇!”雅科夫一边慢吞吞地嚼着,一边说。

“懒东西,你要力量有什么用?”

“活得长啊……”

“你活着为了什么呀?你这个懒东西!”

“魔鬼也要活着呀,照你说,活着不好吗?活着可是一件快乐的事呀……”

“真是白痴一个!”

“白--痴!”

“这是什么话?”雅科夫很吃惊地说。

厨师转过来对我说:

“想想看,我们在地狱般的炉前流尽了血汗,烤干了骨头,这个白痴却像猪一样大吃大喝!”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雅科夫嚼着食物说。

我发现,船上任何人都可以随便开口骂他,但是大家都觉得他是个好人。不过,他在我面前就像一个上了锁的箱子,而箱子里藏着我想知道的东西。尽管他常常口若悬河地和我说各种各样的事情,但我还是无法真正了解他。

有一次,我问他:

“你祷告上帝吗?”

“我当然祷告啦……”

“祷告些什么呢?”

“什么都祷告。”

“你念什么祷告文呢?”

“我不知道念什么祷告文。其实很简单,老弟,我是这样祷告的:主耶稣啊,给活者慈悲,让死者安息吧,主啊,保佑我健康……另外还说些别的什么……”

“再说什么?”

“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不管什么,他都听得见!”

有时,他会突然要求我:

“喂,阿廖沙,念首诗吧!”

我会背不少诗,而且还有个厚厚的笔记本,上面抄着我喜欢的诗句。我给他念普希金的诗《鲁斯兰》,他静静地听着,然后小声地说:

“真有意思,不错!是你自己想的?”

我还常常把书上读到的故事讲给他听。在讲的过程中,我往往凭自己的灵感改变人物的性格,重新编造故事情节。听故事的时候,他往往能克制自己的情绪,不打断我的讲述。

有一次,我讲到法国人的故事,他叹了口气说;

“他们过得可真凉快……”

“什么?”我有些疑惑地问。

“你瞧,我们在火热之中生存、干活,他们却过着凉快的生活,没什么事可做,只是吃喝玩乐!”

“他们也要做工的。”

“可是从你讲的故事中看不出来呀!”他直率地说。

我突然明白过来,我读过的大部分书里,几乎都没有提到那些高贵的人们是怎样工作的,是靠什么劳动来维持生活的。

“就讲到这儿吧,我躺一下。”说着,他就仰面躺下了。不一会儿,他发出了有节奏的鼾声。

到了秋天,卡马河两岸变成一片棕红。就在这个季节,雅科夫突然离开了这艘船。而在头一天晚上,他还对我说,后天到了彼尔姆,我们一起去澡堂洗个澡,然后去有音乐的酒馆。

可是,船到萨拉普尔时,上来了一个大胖子。雅科夫很快就来到他的身边,和他在一起查看历书上的地图,并小声地交谈着。

在雅科夫上班之前,我问他那个人是干什么的。他笑着说:“从西伯利亚来的,真远啊!”

说着,他从我身边走过,然后又停了下来,说:

“我打算跟他去做工。一到彼尔姆就下船,咱们要分手啦!“你了解他吗?”我对他的决定感到很意外。

“哪谈得上了解?从前没见过,他住的地方我也从未去过……”

第二天早晨,雅科夫和那个大胖子走了。我舍不得他,又有些恨他、羡慕他,同时又为他感到不安:他为什么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呢?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12

至幌秋,船停航了。我就到一家圣像作坊当学徒。白天我在铺子里干活,晚上在作坊学习。一个矮矮的、走起路来很快的掌柜负责在铺子里教我。这是个年轻的小伙子,长着一张漂亮的脸蛋。每天早晨,在寒气袭人的朦胧晨曦中,我和他沿着还处于睡梦中的伊利卡商人街,穿过全城,来到位于尼日尼市场二楼的铺子里。和这家铺子并排的还有另一家经营圣像和书籍的铺子。

通常,在打开铺门后,我要先去小饭馆提开水,喝完茶,就开始收拾铺子,擦掉货物上的灰尘,再到铺子门口的凉台上招揽顾客,尽量不让他们进到隔壁那家铺子去买东西。

掌柜一边利索地收拾着圣像小木板,一边告诉我圣像木板的尺寸、价格以及各种不同的圣母的类别和作用。我很快记熟了圣像的各种尺寸、价格以及各式各样的圣母像,但是,每种圣母的作用却没那么容易记住。

有时我站在铺子门口想着些什么,掌柜就突然考我:

“管难产的圣徒是谁?”

如果我答错了,他就会轻蔑地说:

“你长着脑袋是干什么的?”

不过,最难的还是招揽顾客。在外祖母讲的故事里,圣母都是年轻貌美、心地善良的,杂志插图中的圣母也是这样。可是,铺子里圣像上的圣母画得又老又可恶,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卖给人家。

每逢星期三和星期五的赶集日,铺子里的生意格外兴隆。凉台上,不时走来乡下人和老太太,有时是全家老小都来了。他们都是伏尔加河对岸的旧教徒。有一次,我竭力招揽一位顾客,他却用一种捉摸不定的眼光像看狗一样地看着我,然后突然推开我,向隔壁铺子走去。掌柜气冲冲地向我吼道:

“怎么把他放走了,亏你是生意人……”

我尽力做好每一项工作,可是招揽顾客、谈生意却怎么也学不会。我挺可怜那些乡下人,他们看上去并不富有,我有时真想悄悄告诉他们圣像的实价,免得他们多花二十戈比。我也喜欢这些乡下人,他们和雅科夫一样,身上有着某种神秘的东西吸引着我。一天,我把一个银发老头招呼进了铺子,他温和地对我说:“小伙子,你说你们的圣像作坊是俄国最好的,这可不对呀,最好的应该是罗戈任作坊,在莫斯科。”

我很不好意思,连忙站到一旁。他慢慢地走了。

“碰钉子了吧?”掌柜挖苦我。

“您可没给我讲过罗戈任作坊……”我回敬了他一句。

他骂了起来:

“这些该死的东西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

的确,这些山里人对圣像和圣书比掌柜懂得多。

有时,也有些老头和老太太拿些古版的圣书或手抄本以及旧的圣像、十字架、折叠式铜制圣像等到铺子里来卖。对于出售这些东西的人,掌柜和隔壁铺子的老板都是全力争夺。他们花几卢布或几十卢布买下的古董,在市场上转手卖给那些富有的教徒,可以赚到几百卢布。

这些卖主一来,掌柜就派我去请精通古本、圣像和古董的彼得·瓦西里伊奇。他是个高个子老头,长着一双充满智慧的眼睛和一张和蔼可亲的脸。无论冬夏,他都穿着一件道袍似的外套,戴一顶像锅一样的丝绒帽。每次走进铺子时,他就耷拉下肩膀,弯曲着腰,轻声叹着气,两个小拇指不停地画十字,嘴里喃喃地念着祷文和赞美诗。他这副虔诚的模样和老态龙钟的神态,立刻博得了卖主的信任。

我知道,如果他说“假货”,那就意味着是珍稀品。然后他就用不同的暗语告诉掌柜圣像的出价。“灰心和悲哀”是指十卢布,“尼康老虎”指二十五卢布。我看到他们那样欺骗卖主,觉得很羞愧。但是,我又不得不佩服这个老头的这套天衣无缝的把戏。

有一次,掌柜请他来鉴别一尊圣像。他进了铺子,取下帽子,拿着圣像,从各个角度仔细审视着,又眯着眼睛瞄瞄木板缝的接口,嘴里不停地嘟哝着。最后,他小心地把圣像放在柜台上,戴上帽子说:

“罪过啊!”这意思就是:买下吧!

掌柜就用几个卢布买下了那尊圣像,而卖主被他的一番滔滔不绝的话语和渊博的学识所折服,向他深深鞠了一躬便离去了。等我从小饭店打开水回来时,老头精神抖擞,格外快活,全不似刚进铺子时的那副模样。他怜爱地望着刚买下的圣像,一边喝茶,一边和掌柜讨价还价,争论圣像卖出后的分成。显然,掌柜还不是老头的对手。等老头一走,掌柜的准会对我说:

“小心点,这笔生意不许告诉老板娘!”

无论当面还是背后,掌柜对老头的学识总是赞叹不已。但有时也和我一样,想气一气他,给他点难堪。

有一次,掌柜用挑衅的眼光盯着老头,突然说:

“你是个十足的大骗子。”

老头满不在乎,冷笑地说:

“只有上帝不骗人,可我们生活在傻子中间,要是不骗傻子,那还能占什么便宜?”

有时候,老头也来纠缠我:

“你在看什么书?”

“耶夫列姆?西林的作品。”

“这个人和普通作家相比,哪个写得更好?”

我没有吱声。

“那些普通作家主要写什么?”他又问。

“写一切生活。”

“那么,是写狗写马吧,狗和马到处都是。”

掌柜哈哈大笑,我生气极了。在刚到铺子做事的时候,我曾经把我读过的几本书讲给掌柜听。掌柜就把这些故事乱编一气,转告给这老头。于是老头常常提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来问我。我知道他们这么做并非出于恶意,完全是出于无聊,为了解闷。但我还是觉得难受。

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在这个市场的住户和生意人、掌柜们都热衷于开着无聊的玩笑。他们故意给问路的乡下人指错方向。他们把两只老鼠的尾巴捆在一起,欣赏它们朝不同方向跑的时候的挣扎。他们把一只破铁桶吊在狗的尾巴上。有一次,他们甚至兴致盎然地围观一个店铺伙计用两小时吃完十磅火腿,当他们看到他吃得难以下咽时,都兴奋不已。

我不喜欢他们这种无聊的生活方式。令我奇怪的是,我读过的书里面对这种生活方式只字不提。

有时,我把这些想法讲给彼得·瓦西里伊奇听,他总是对我冷嘲热讽。他一般不同情人,但是谈到上帝,他却满怀真切的感情,他常常叹着气说:

“人们就是这样欺骗上帝的……”

他是一个坚定的旧教信仰者,我很佩服他在宗教方面的渊博知识以及捍卫自己信仰的坚决态度。不过,有一次,我鼓起勇气对他说:

“可是,你也常常骗乡下人。”

他并不在意地说:

“这算什么,不过骗三五个卢布而已。”

他对我爱读书的习惯极为赞赏。每次遇到我在看书时,他就拍拍我的肩膀说:

“读吧,孩子,读吧,这对你有好处!你好像有点小聪明,可惜你不尊重长辈,总是和所有的人顶嘴。”

有时,他也会从我手中把书拿过去,挑剔地问我一些问题。有时则用惊奇的口气对掌柜说:

“瞧瞧,这小家伙竟能看懂这种书!”

13

圣像作坊在两间石头造的大房子里。两间房子里都摆满了桌子,每张桌旁都坐着一个俯身工作的圣像画工。有的时候也坐着两个。

作坊里很闷热,二十多个圣像画工在忙碌着。他们有的穿着敞着领口的花衬衫和斜纹裤子,有的赤着脚,有的穿着破鞋子。他们头上飘动着劣质烟草的烟雾,整个屋子里充斥着干性油、油漆、臭鸡蛋的混杂气味。

大家对画圣像并不很投入。不知道是谁把这个神圣的工作分成一系列毫无美感,也引不起热情和兴趣的琐碎环节。细木工潘菲尔把刨好粘就的柏木板、椴木板送过来,由达多罗夫给这些板子上底色,再由索罗金加一道漆,然后米利亚申用铅笔按原图样在板子上勾出圣像的轮廓,接着戈戈列夫便在上面敷上金色,并刻出图样,再由画服装的工匠画出服装和背景。一系列工序结束后,这些没脸没手的圣像就靠墙摆放着,等待画脸师的加工。画脸师画好整幅圣像后,就交给一个工匠,他再按涂金师刻出的图样涂上珐琅。文字部分有专人负责。

工头伊凡?拉里奥诺维奇自己也做一些上漆的活儿。他是一个很文静的人,长着一张灰色的脸,连胡子和眼睛也是灰色的。眼睛深陷着,充满忧郁。

一天,那个负责画神幡的卡别久欣醉醺醺地跑进来,在作坊里窜来窜去,抡起铁一般的拳头,见人就打。大家一时惊慌起来,纷纷躲避。画脸师叶夫根尼?西塔诺夫抄起板凳朝他砸了过去,他一下子坐倒在地上。大家迅速按住他,用毛巾把他捆住。他用野兽一样的牙齿撕咬着毛巾。就在这时,工头拉里奥诺维奇出现了,制止了这场混乱。

望着拉里奥诺维奇,我不解地想:为什么这些身强力壮的狂徒们会那么乖乖地听他的话?他向大家示范该怎么干活,连手艺最好的工匠也乐于听他的建议。在这群工匠中,他教得最多的人就是卡别久欣。卡别久欣做事总是心不在焉,他常说画圣像不是他的本行,他天生是个音乐师。的确,当他唱起来的时候,大家全都被他深深地吸引着,全作坊的人都承认他是自己的主宰。他一般很少唱歌,不过他那震撼人心的歌声永远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不管人们心情多么沉重,他的歌声总能让人振作,给人激情。只有在他领唱时,大家才唱些欢快豪放的歌曲。而在平时大家总是唱那些凄凉悠长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