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作坊里最出色的画脸师日哈列夫提议唱圣歌,可是大家响应的次数很少。日哈列夫技艺超群,能画出拜占庭风格和法国风格的圣脸,对意大利风格的圣脸更是画得出神入化。他谙熟圣像原作。每逢接到做圣像壁的活儿,拉里奥诺维奇都要找他商量。虽然日哈列夫在作坊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可他从来不盛气凌人。对学徒巴维尔和我都是态度和蔼,而且还愿意教我们手艺,作坊里除了他之外,谁也不会这样做。不过,他也常常让人难以捉摸,他有时整整一星期一言不发地干活,像个哑巴。有时又忍不住地大声抱怨:
“这些原作束缚了我们的想像力,有谁知道圣徒的生平?我们生活得像行尸走肉,灵魂在哪里?原作里有,可是缺少灵气……”
但是,他这些敞开心扉的话语却引来了众人的讥笑,只有画脸师叶夫根尼?西塔诺夫保持沉默。
西塔诺夫是个二十二岁的小伙子,身高体壮,常常忧郁而严肃地望着墙角。一次,日哈列夫临摹完一幅圣像后,把圣像往桌上一放,激动地大声说:
“圣母画好了!你就像一只无底的杯子,从现在起就要准备接受人们真诚而痛苦的泪水……”
说完,他就披上大衣去酒馆了。大伙儿都笑起来,吹着口哨。西塔诺夫走近那幅圣像画,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说:
“难怪他要去喝酒,他舍不得把作品交出去。这种感觉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一到星期六,日哈列夫的酒瘾就会发作。他总是先去澡堂,回来后精心打扮一番,再坐着马车出去,临走前还要吩咐大家把作坊收拾干净。
大家就像过节一样情绪高涨,纷纷洗澡换衣,急急忙忙吃完晚饭。饭后,日哈列夫带回几包下酒菜,还有啤酒、葡萄酒等等。于是,整个作坊一片狂欢景象。他们吃喝之后,尽情地跳舞、唱歌、喊叫着。每个人似乎都在寻求一种剌激,又好像相互间在进行一场比赛,比敏捷、比耐力。
14
我在作坊里干的活并不繁重。早上大家还没醒来时,我给师傅们烧好茶炊。趁他们到厨房喝茶的时候,我和巴维尔打扫作坊,备好作颜料用的蛋黄,然后我就去铺子里。晚上,我回到作坊研好颜料,向师傅们学艺。开始,我“学艺”的兴趣很浓厚,但是我很快发现,几乎所有的人都不喜欢这份琐碎的工作。
晚上空闲的时候,我就给他们讲船上的生活,讲书里的故事。不知不觉中,我在作坊里占据了某种特殊的地位,成了一个说书人和朗诵者。他们的经历都没有我多,几乎从小就困在这狭小的作坊里,除了日哈列夫去过莫斯科。他们喜欢听荒诞离奇的故事,而现实的生活经历对他们几乎没有吸引力。
在达维多夫的箱子里有已经看得破破烂烂的戈利岑斯小说集、布尔加林的《伊凡?维金》、布拉姆别乌斯男爵的小册子。我把这些书念给他们听,大家都很喜欢。拉里奥诺维奇说:
“听念书真好,再不会有吵架胡闹了!”
我开始想方设法地去找书,一找到就在晚上念给他们听。他们很平静地、专心致志地听着,似乎又在思考着什么。这样的时候,我特别喜欢他们。
但是,要找到一本书很不容易。有一次,消防队长给了我一本莱蒙托夫的诗集。记得刚念到《恶魔》的头几行时,西塔诺夫看了看书,又望望我的脸,笑着摇晃起身子,摇得椅子吱吱作响。
“安静点,伙计!”拉里奥诺维奇说,然后他放下手里的活儿,走到桌旁。我被诗歌深深地打动了,泪水遮住了视线。更令我激动的是,整个作坊好像有一块磁铁把大伙儿吸引到我的身边。等我念完第一章,几乎所有的人都围在我的桌子周围,皱着眉,微微地笑着。
“念呀,念呀!”我刚停下来,日哈列夫就嚷嚷着。
我念完后,他把书拿了过去,看了看书名,说:
“这还得再念一遍!你明天再念吧。书由我收着。”
他把莱蒙托夫的诗集锁在自己抽屉里,然后开始干活。大家也都轻轻回到各自的桌旁,作坊里一片寂静。西塔诺夫走到桌前,呆呆地站着。日哈列夫叹了口气:
“瞧,这才叫生活,上帝的仆人们,这才叫生活啊!”大家默默地干着活,不时瞧着钟表。九点一到,大伙都放下了手中的活儿。西塔诺夫和日哈列夫来到院子里,我也跟了出来。西塔诺夫仰望满天的星斗,念着莱蒙托夫的诗句:
凝望着在天空漂泊的一队队被上天委弃的星辰……
“多么好的句子啊!”他感叹道。
“我一句都不记得了,!日哈列夫说,“我什么都忘了,只记得他!”
回到门道里,日哈列夫提醒我:
“在铺子里可不要谈这本书,这是禁书。”
晚饭后,准备睡觉时,日哈列夫拿出书对我说:
“怎么样,再念一次吧!念慢点,别急……”
有几个人悄无声响地下了床,连衣服都没穿好,就盘着腿围在桌边坐下了。
等我念完,日哈列夫用手指敲着桌子,说:
“这才叫生活!唉,老弟!”
他站起来,用颤抖的声音愤愤不平地说:
“我们活在世上,像一群瞎眼的小狗崽,什么都不知道。连上帝和恶魔都不需要我们,我们能算上帝的仆人吗?可我们又算谁的人呢?”
说完,他把书锁进抽屉里,和西塔诺夫一道出去了。
他们走后,我挨着巴维尔在门口的地板上睡下。巴维尔小声地哭了,他说:
“我太同情他们了,要知道,我们一起生活了三年多,他们每个人我都了解……”
我也可怜起这些人来。我们久久不能入睡,低声地谈论着他们。
巴维尔是个圆脑袋的孩子,大我两岁。他聪明、活泼、诚实,很有天赋,擅长画鸟、狗和猫之类的动物。他给师傅们画的漫画像惟妙惟肖:西塔诺夫是一只可怜的独脚鹬;日哈列夫是一只头上没毛、鸡冠凌乱的公鸡;病恹恹的达维多夫是一只可怕的麦鸡。他把戈戈列夫画得最成功,那是一只长着大耳朵、怪鼻子,还有六爪小脚的蝙蝠,脸部既生动形象又显得卑鄙可恶。
巴维尔把这些漫画拿给师傅们看,大家并不生气,但对戈戈列夫的画像印象不好,就劝告他趁早把那张画像撕掉,否则准得倒霉。
戈戈列夫经常偷偷地告诉掌柜作坊里发生的事情。因为老板娘打算把侄女嫁给掌柜,所以掌柜常常以店主自居,大伙儿对他又恨又怕,对戈戈列夫也有几分畏惧。巴维尔却总是想方设法和他较劲儿,我也常给巴维尔出谋划策。看到我们的恶作剧,师傅们倒是开心,但又常常警告我们。
可是警告并没有吓倒我们。戈戈列夫睡着后,我们就在他脸上涂颜料。一次,趁他喝醉酒睡着了,我们把他的鼻子涂成了金色,一连三天,粘在鼻沟的金粉屑都没能洗掉。不过,要是一不留神被他抓着,少不了被他打一顿。打完了,他还要向老板娘告状。
我和巴维尔相处很好。他后来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工匠,可是好景不长。三十岁左右,他开始酗酒,后来沦为一个流浪汉,再后来死于伤寒。
在冬天风雪交加的日子里,书本也无法把大家从愁闷中解脱出来。于是我和巴维尔就想办法给大家逗乐:把煤烟、颜料涂在脸上,用麻做成胡子,自编自演各种喜剧,让大家笑起来。大家特别喜欢中国鬼秦友东的故事。巴维尔扮演那个一心行善却命运不济的鬼。我扮演其余的角色:如男人、女人、物件,什么都演,甚至还扮成石头,而那个行善的鬼好事没彳故成时,就垂头丧气地坐在这石头上休息。
大伙儿被逗得哈哈大笑。但是我知道这种快乐是外力作用的结果。我真想在他们心中唤起真诚、自由而轻松的快乐。大家对我那还算成功的表演纷纷叫好,西塔诺夫甚至劝我去学演戏。他给讲《演员雅科夫列夫一生》的悲惨故事。他还特别欣赏《西班牙贵族》这本书。其实,他自己就有点“西班牙贵族”的味道。一次在广场上,三个消防队员在殴打一个乡下人取乐,四十多个围观者在为消防队员喝彩助威。西塔诺夫冲了进去,把消防队员打倒在地,然后扶起那个乡下人,对围观者吼道:
“快把他带走!”
他自己却留下来应付那三个人。
每逢星期天,年轻人都喜欢到彼得巴浦洛夫墓地后的林场进行拳击比赛。清洁工队有一个拳技高超的彪形大汉,是莫尔多瓦人。代表作坊出场的是卡别久欣。他和那个莫尔多瓦人是屡战屡败。于是他就在手套里缝上几块铅,并对西塔诺夫夸耀:
“这下莫尔多瓦人可就完蛋了!”
“不能这样干,要不比赛前我会揭穿你的!”西塔诺夫严厉地警告他。
卡别久欣对他的话不以为然。于是,在比赛前,西塔诺夫突然对那个莫尔多瓦人说:
“等一下,我先跟卡别久欣比试比试!”
卡别久欣气得跺了跺脚,脱下那副手套,塞进怀里,慌慌张张地溜走了。
对阵双方都感到扫兴和吃惊,都责骂西塔诺夫。西塔诺夫半晌没吭声,但最终还是说:
“我阻止了一场人命案,有什么不对吗?”
那边的人顿时明白了,对他称谢不已。
接着,令大家感到意外的是,西塔诺夫向莫尔多瓦人发起了挑战。莫尔多瓦人比西塔诺夫力气大得多,但身体笨重,出手较慢,往往打出去一拳却挨了对方两三拳。不过,他身体强壮,经得起打。突然,他对准西塔诺夫的腋下猛击一拳,把西塔诺夫的右臂打得脱了臼。大家赶紧冲进场地把两个人拉开。
莫尔多瓦人善意地说:
“这画匠力气不大,却很灵活!我担保,他会成为一个优秀的拳师。”
我把西塔诺夫送到了骨科医生那里。自那以后,我对他更加同情和尊重了。性格开朗的卡别久欣常常带着欣赏的口吻取笑他:
“哎呀,你把灵魂擦得像过节的茶炊一样亮,到处炫耀。其实你的灵魂是铜做的,跟你在一起太没意思……”
对此,西塔诺夫总是报以沉默,不和他计较,要么用心干活,要么把莱蒙托夫的诗抄在本子上。他把所有空余时间全用在抄抄与与上。
尽管西塔诺夫和卡别久欣的性格截然不同,他们却互相欣赏。他们睡在一起,每天晚上都小声地谈着些什么,一谈就是老半天。我注意地听过他们的谈话。他们谈论上帝、真理和幸福,还有女人的愚蠢和狡猾以及有钱人的贪婪和生活的复杂。他们和大伙儿一样对现实的生活不满而渴望美好的生活。可是,我发现,虽然大家都向往美好的生活,但是一遇到现实问题,并没有人真正行动起来去改变些什么。作坊门口有一块地板烂成了破窟窿,冷风不断从那里钻进来,大家总是说要换一块木板,可是窟窿还是越来越大,害得个个伤风咳嗽。气窗上的铁制叶片发出令人讨厌的尖叫声,大家只是破口大骂,当我在上面涂上一些油之后,曰哈列夫却说:
“气窗是不响了,倒又像缺了点什么!”
还有许多类似的影响大家生活的可恶的小事,本来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决的,但就是没人去干。
从圣诞节到大斋期,害肺病的达维多夫一直躺在高板床上,咳个不停。夜间他还大声说着梦话,吵得人无法入睡。
大家几乎天天说,要把他送到医院。开始是由于达维多夫的身份证过了期,没能送去。后来,他的病情有所好转,又没有送去。最后,大家一致认为,反正他快死了,所以就一直都没有送他去医院。
达维多夫自己也有同样的预感,但他还说些俏皮话来排遣作坊里那可怕的寂寞。可是,久拖不死,最后连他自己都烦躁起来:
“怎么就死不了呢?简直是折磨人!”
他不怕死,却吓坏了巴维尔。一天晚上,我累得筋疲力尽,直想睡觉,可巴维尔请求我:
“别睡,看在上帝的份上,别睡!”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跪起来,叫喊道:
“快起来呀,达维多夫死了!”
有人醒了,几个人从床上爬起来,不满地问着。
卡别久欣爬到那张高板床上,吃惊地说:
“好像真的死了……身子还是热的……”
四周悄然无声。日哈列夫画了个十字,说:
“哎,愿他升入天堂吧!”
有人建议:
“抬到过道里去……”
卡别久欣从高板床上爬了下来,望了望窗外:
“就让他躺到天亮吧,他活着时也没惊扰过任何人……”
巴维尔把头埋在枕头下,嚎啕大哭。
15
伴随着春天的暄闹,大斋的钟声响个不停,撞击着人们的心。
在我的命名日,作坊里的人送给我一幅小巧精致的阿列克谢圣徒画像,日哈列夫对我说:
“你,一个十三岁的孤儿。虽然我年长你三倍,但也要夸你,因为你敢于直面人生。你做得对,应该永远这样!卡别久欣拍拍我的肩,夸我道:
“你的优点就是待任何人都好,就算你有什么过错,别说打,就是骂你也不好意思。”
大家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对我的窘态发出了善意的笑声,我高兴地快要哭了。
然而,这一天,我却和掌柜闹得很不愉快,甚至打了起来。和往常一样,我早早来到铺子里。午饭后,掌柜让我回到作坊把板棚上的雪铲掉,填在地窖里。没想到作坊里的人为我举行了庆贺仪式,我玩得高兴,忘了推开地窖的门,等我想起来,地窖的门已经被雪封住了。雪冻结成了硬块,我使劲用木铲去铲,结果把木铲弄断了。正巧,掌柜来了,他走过来,讥讽我:
“好哇,要你干活,见鬼吧!我要打碎你这笨脑袋……”说着,他抄起木铲的柄来打我。我躲闪开,气愤地说:
“我又不是你们的清洁工!”
他生气地朝我扔木棍,我就用雪回敬他的脸。他气冲冲地走了。我也回到作坊。作坊里的人都骂掌柜。卡别久欣说:
“这一回你非走不可了!”
我一点儿也不怕。我和掌柜早就闹僵了。他总是想方设法陷害我。他往铺子的地板上扔钱币。我明白,如果我扫地时不小心把钱币扫进了地板缝里,他就会说是我偷了。他还怂恿隔壁铺子里新来的伙计让他教我偷铺子里的《诗篇》那本书。可是,我都没有上他的当,所以他早就视我为眼中钉。我呆在铺子里,也简直是度日如年,难受极了。宗教方面的书籍都看完了,鉴定家们的老生常谈也不能吸引我了。只有彼得·瓦西里伊奇的谈话还能提起我的兴趣。可是,当我对他敞开心扉时,他表面上深有同感地听着,背地里又把我的想法告诉掌柜。掌柜知道后,对我不是冷嘲热讽,就是破口大骂。
我越来越不能忍耐这样的生活。我把我在铺子里所见到的那些滑稽、可笑和丑恶的现象表演给作坊里的人们看。他们被我逗得哈哈大笑。表演完之后,我如释重负,心里轻松多了。可是,很快我又被周围丑恶的生活搅得心烦意乱,难以忍受。日哈列夫和西塔诺夫都关切地问我是怎么了,我无言以对。
我本来就情绪低落,春天的到来更撩得人心乱。于是我决定回轮船上去工作,等船到阿斯特拉罕,我就去波斯。
复活节的那一周,我准备逃走。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我到奥卡河边散步,遇见了从前的主人一外祖母的外甥。他听说我打算去波斯,郑重地说:
“得了吧,见波斯的鬼!老弟,我理解你,在你这个年纪,我也想闯荡世界……”
我喜欢他的率直。
然后,他邀请我跟着他一起干。他在市场上承包了四万卢布的工程,想让我去做监工,负责收管材料,每月给我五卢布,外加每天五戈比的饭钱,而且可以不用和他家里的女人们打交道。
回到作坊,我说要走,大家都露出惋惜之情。日哈列夫想用二十戈比买下那本莱蒙托夫的诗集,我舍不得,没有收下他的钱,但他最终还是没把书还给我。
我上楼去和老板娘告别。她醉醺醺地说:
“再见,上帝保佑你,你不是一个好孩子,太任性!但我没看出,你有什么不好,但大家都说你不讨人喜欢!”
说着,她突然眼泪汪汪地哭了:
“要是我那死去的丈夫还活着,他会打你骂你,但决不会让你走的。现在不同了,稍有不对就叫人滚。唉,孩子,你上哪儿去呢?怎么生活呢?”
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