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青少版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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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在人间(8)

我和主人划着小船,航行在市场的街道上。时值春汛,砖造的店铺,二楼以下全被大水淹没。

“哎,水真大,见鬼!好多工程都开不了工。”主人满肚子怨气。他不停地指给我看,哪些店铺水退后要修理。我们的船穿行在两排墨绿的树木之间,沿大街向老教堂驶去。到库纳维诺,主人下了船去办事。我沿着市场划回指针街,把船拴在一个地方,坐在上面欣赏两河交汇的地方、过往轮船和天空的壮丽景色。我把一切看了个够,才回到家。从前住过玛尔戈王后的屋子里,现在住着一大家人。这家有五个姑娘。另外,还有两个中学生,他们常借书给我看。我如饥似渴地看屠格涅夫的作品。这些作品通俗易懂,像秋天一望无际的晴空,令人心旷神怡。

主人家的生活依然枯燥无味。老主妇还像从前一样凶,年轻主妇依然不信任我。维克托脸上的雀斑越来越多,脸色更红,动不动就发火。主人成天趴在桌上绘图,忙得不可开交,就把我继父请来当帮手。

我和继父之间的交往小心翼翼,关系很微妙。他像对待同辈人一样喊我的名字和父称。他一直害着肺病,活不长了。他自己也知道。他平静而小声地对我说:

“我的病是治不好了,不过多吃肉也许能恢复,说不定可以好起来呢。”

于是我每天都要给他买香肠、火腿和沙丁鱼。他的饭量惊人,还一个劲地抽烟,只有吃饭时才不抽。

外祖母的妹妹常常幸灾乐祸地说:

“再多的东西也喂不饱死神,休想骗他,休想!”

主人一家表面上关心继父,背地里主妇们常常讽剌他:

“像个贵族!说什么要把桌上的面包渣收拾干净,苍蝇就是从面包渣里孳生的。衣服穿旧了,发亮了,还要用刷子刷,真讲究!”

她们这种小市民对贵族无缘无故的反感,倒使我对继父亲近起来。我开始觉得继父和“好事儿”一样,有某些我永远都不忘记的特点。他和“好事儿”都是孤傲、不招人喜欢的人。他对这家人的每个人都一视同仁,不先开口说话,回答问题时简洁而有礼貌。我喜欢看继父教主人的样子。他俯在桌上,用干枯的指甲敲着厚厚的纸,沉稳地说:

“这个地方要有钩子把人字梁钩住,以减轻对墙的压力,不然,梁会压坏墙。”

“有道理,见鬼!”主人嘟哝着。

可是继父一走开,年轻的主妇就对主人说:

“怪事,他居然教起你来了!”

继父有时会到后门的门道里找我。一次。我正在对着窗户的楼梯上看书。他来了,问道:

“看书吗?什么书?”

我把书给他看。

“啊,我好像看过。”他看了一眼,“您不能念书。太可惜了,您好像很有天分……”

“我现在正在学习、看书……”

“这还不够,要到学校有系统的学习……您最好离开这里,呆在这里对您既没有意义,也没有好处……”

我主动和他谈读书的事情,但他不感兴趣。他还劝我:

“不要死读书。书上的东西很夸张,没有全面反映现实。许多写书的人和我们的主人一样,是些小人物。”

他敢于发表自己的看法,这使我对他产生了好感。他建议我看《新时代》报上正在连载的福楼拜的《圣安东尼的诱惑》。后来,他拿来一大捆副刊,我就开始读福楼拜的这部小说。不过,这部作品并没有给我留下特别深的印象。我把这些感受一五一十对继父说了,他静静地说:

“您看这样的书太早了!不过您别忘了这本书……”

有时,他和我长时间地坐着,一言不发,拼命抽烟,偶尔干咳两声。我暗暗打量着他,全然忘记了眼前这个忠诚、朴实、面对死亡毫无怨言的人以前亲近和侮辱过我的母亲。我知道他正和一个女裁缝同居。

有一次,我问他上帝的事,他瞥了我一眼,平静地说:

“我不清楚。我不信上帝,我没有信仰……”

我觉得他快死了,这并不是出于可怜。

在一个阴雨天,继父对我说:

“您知道,我很快就会躺下的,我太弱了,没什么奢望了……”

两天后他就没来上班了。第二天,老太太塞给我一个大信封,说:

“这是昨天中午一个女人送来的,我忘了给你,拿去吧。”信封中有一张医院用笺,上面用大字写着:

“有空来看我。我在马丁诺夫医院。叶?玛”

第二天早上,我来到继父的病床前,床边的凳子上坐着一个女人。

“该请个神父来,!她轻轻地说,“可他不同意……他的脑子完全不管用了……”

继父清醒了一会儿,望着天花板,皱起眉头,好像想起什么,然后把一只细痩的手伸到我跟前:

“是您吗?谢谢。您看……我好难受……”

“你们认识一下吧。”他朝她望了一眼,对我说,“是个好人……”

他没再说话,嘴越张越大,突然像乌鸦似的叫了一声。

继父很快就死了。我扶着那女人走出医院。她像病人一样摇摇晃晃,哭泣着。突然,她停下来,把沾满泪水的手伸出来:

“再见吧。他很欣赏你。明天安葬。”

第二天,我没有时间为继父送葬。从此,我也再没见到过那个女人……

17

每天早上六点,我就到市场去做工。在那里,我遇见了许多有趣的人:木匠奥西普,满头白发,手脚灵巧,富有幽默感;瓦匠叶菲穆什卡,是个驼子;石匠彼得,寡言少语;泥灰匠格里戈里,黄胡子,蓝眼睛,仪表堂堂,待人和气。

我觉得这些人都是些大好人。当然,我最喜欢泥灰匠格里戈里,甚至要求做他的学徒,但是他说等几年再说。

这些人一到星期天就早早地到主人家来,围坐在厨房的桌子边,东南西北地说着话,等主人出来。主人一来,打过招呼后,他们就拿出各自的记工本和账单,开始结一星期的账。

主人一边和他们逗乐,一边算计着怎样少付工钱,他们则极力争取让主人多付一些。有时,大家因此而争吵不休,但大多数时候是和和气气、有说有笑的。算完账,大家已是大汗淋漓,疲惫不堪。于是,他们就约主人到小吃店喝茶。

我在市场的工作就是防止他们偷木板、砖头、钉子之类的东西。他们除了主人的工程外,还接有私活,因此都想从这里偷点东西。但是,这个职位让我很难做人。在他们面前我感到很不自在。木匠奥西普很快觉察出这点。有一天,他把我拉到墙角,对我说:

“我告诉你吧,我们中间爱偷东西的是石匠彼得,你对他要多加注意。叶菲穆什卡有点爱拈花惹草,但脾气好,不会给你捅娄子。格里戈里脑子不大好使,不要说偷东西,他都恨不得把自己的东西送给别人。不过他从不骗人,彳故事也不动脑筋,!“他人不错吧?”我有点吃惊。

“他人是不错,懒汉是最容易做好人的。小伙子,做好人用不着动脑筋……”奥西普若有所思地说。

“那你呢?”我问他。

“我好像一个姑娘,等将来做了太太再来谈自己吧。”他笑着说,“不过,你想想看,真正的我在什么地方?”

他的一番话改变了我对他和他的朋友们的看法。我无法怀疑这话的真实性。因为他的朋友们都承认他聪明、洞悉人间万象。他们有事常常找他商量,听取他的建议,不过,背后他们又会讥讽他。我觉得自己很难真正认识他们。在我印象中,最正直、最虔诚的人是石匠彼得,可是,奥西普却说他爱偷东西。格里戈里本分而且善良,在奥西普眼里却是一个脑子不大好使的人。格里戈里手下有七个工人。这些工人对他都很随便,从不把他当老板看待。他到工地,看见他们偷懒,便操起托板和铁锹,带头干起来,还喊着:

“小伙子们,加油干啦!”

有一次,主人对工人不满意,吩咐我去管一管,我就对格里戈里说:

“你手下的人不卖力……”

他好像很吃惊:

“是吗?”

“这些活本该昨天上午干完,却拖到今天……”

“是还没做完。”他表示赞同。沉默了片刻,他又小声说:“当然,这个我也知道,可不好意思催他们,都是一个村的。我比他们干得少,怎么好意思催他们呢?”

至于奥西普,就更令我费解了。他有自己的见解,但他到底同意什么,反对什么,让人琢磨不透。有时,他好像同意所有人的看法,更多的时候,他讨厌一切人,把别人都当傻子。

主人每天给我五戈比买面包,但这并不能填饱我的肚子。工人们就拉我一起吃早饭和夜宵。有时,工头邀我到小饭馆喝茶,我也欣然前往。我喜欢坐在他们中间,听他们慢悠悠的谈话和讲离奇的故事。

我读过不少描写平民的小说,发现书中的平民和现实生活中的平民有很大不同。书中的平民在语言和思想上都不如现实中的平民丰富。现实生活中的平民不好也不坏,而且饶有风趣。他在你面前无论怎样推心置腹,都会有所保留。

书里所描写的平民,我最喜欢的是《木匠作坊》里的彼得。我把这本书带到市场。收工后,我在他们那里吃晚饭,然后点起灯,我开始给他们念这本书。刚念了一会儿,石匠彼得的徒弟阿尔达利翁不愿听下去,就走了。接着格里戈里睡着了,其他人也一个个睡着了。石匠彼得、奥西普和另一个小伙子福马却坐过来,聚精会神地听着。

我念完了,已经是午夜时分,奥西普立刻吹灭了灯。大家各自躺下。远处传来火车的轰鸣声,铁轮的撞击声和缓冲器的轧轧声。板棚里鼾声阵阵。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本来指望他们谈谈各自的看法,结果却落空了。

突然,奥西普用低沉而清晰的声音说:

“小伙子们,要多读书,但不能盲从。他们什么都写得出来,别信那一套。书呢,是揭人的底子的,不是随便写的,它一定代表某些人的立场……”

他又拍拍我的脚,接着说:

“应该了解书和文章的用意。书不会平白无故地写出来。做事要动脑筋,否则拿着斧头砍不着东西,连双草鞋也编不出来……”

他谈了很久,躺下又爬起来。终于,天蒙蒙亮了。奥西普对我说:

“你看,我真能侃!今晚说的话,我没有仔细想过。小伙子,别当真。我睡不着,信口开河。哎,睡觉吧,又快起床了……”

18

奥西普有两种思想:白天和人们一起工作时,他思想活跃、质朴、实在,容易了解;睡不着时,他的思想就显得与众不同,像路灯的光,有很多方面。可哪方面是他的真正面貌呢?真正的他在什么地方呢?不过,虽然他捉摸不透,但他不是那种变化无常的人。在那些意志不坚定的人群中,他会永远保持自己的本色。这一点让我觉得他是我碰到的人中最聪明的一个。而格里戈里和他手下的工人福马以及石匠彼得手下的工人阿尔达利翁与奥西普就完全不同。他们的动摇不定曾让我为他们感到痛心。

格里戈里在乡下有老婆。每当别的工头去找女人的时候,他从来不和他们一起去。但在七月初的一天,他却醉醺醺地躺在一辆破马车上,带着一个女人来到工地,然后又醉醺醺地坐着马车走了。工人们善意地开着他的玩笑,只有福马为他的失态感到难过,他咕噜着:

“这也叫工头!不到一个月就完工了,马上就要回家了……”

我也替格里戈里难受。

福马是一个健壮、白净的小伙子,长着一对聪明有神的灰眼睛,念过书,负责在市场上给工头管账、造预算。他是个有心人,总是在思考着。他打算有机会去奥兰基修道院,因为他知道许多人在修道院当了修道士之后就遇到好运了。但是当这个市场建成开业后,他却出人意料地到小饭馆去当了跑堂。同伴们都嘲笑他。我问他,为什么不当修道士而当跑堂。他却说:

“我没打算当修道士,跑堂也干不了很久……”

四年后,我再见到他,他依然在当跑堂。后来从报纸上得知,他因盗窃未遂而被捕。

石匠阿尔达利翁的经历最让我震惊。他是那帮石匠当中年纪最大、手艺最好的一个。他很少喝酒,几乎没醉过。干活时总是干劲冲天。他打算明年春天去托木斯克。他姐夫在那里承包了一项建教堂的大工程,要他去当监工。他还邀我一起去。我答应了,他高兴极了。

工人们都对他羡慕不已,说:

“我们要是有你姐夫那样的靠山,也会去西伯利亚的……”可是,阿尔达利翁忽然不见了。他是星期天出走的,两三天了,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大家很着急,纷纷猜测。

没想到,瓦匠叶菲穆什卡给大家带回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阿尔达利翁在外面喝酒、找女人……”

“胡说!”石匠彼得不相信。他去找阿尔达利翁,结果挨了一顿打回来。

然后,奥西普叫上我一起去看看阿尔达利翁。我们来到“库纳维诺游乐村”的一家低级旅馆,在那里找到了他。在一个狭小闭塞的房间里,阿尔达利翁躺在床上,浮肿的脸枕在枕头上,乱蓬蓬的黑胡须凌乱地翘着。

“你是怎么啦?”奥西普平静地说,没有一丝责备。

“我昏了头。”阿尔达利翁连忙解释,声音沙哑,还不住地咳嗽。

“似乎不太好吧……”

“可能吧……”

阿尔达利翁说着,从桌上拿起一瓶已经打开的伏特加酒喝起来。然后,他把脸转向我,“老弟,我落到这个地步……”

我以为奥西普会责备他,而他也会无地自容地忏悔一番。然而什么也没发生。他们并肩坐着,若无其事地说着话。

“钱花光了吗……”奥西普问。

“彼得还欠我的……”

“你该去托木斯克了……”奥西普说。

“去又怎么样?”

“改变主意了……”

“要是外人叫我去就好了。”

“为什么?”

“那是姐姐和姐夫……”

“那怎么啦?”

“求自己的亲戚,不是滋味。”

“可别栽跟头!”奥西普警告他,说完他站起身,告辞了。回去的路上,我问奥西普:

“你找他干吗?”

“看看他,熟人呗。这种事我见多了:有人活得好好的,突然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