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青少版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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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在人间(9)

阿尔达利翁终究没有回到工地。他来上了几天工,很快又不见了。春天我见到他时,他正和一群流浪汉给木船凿冰。我们一起去小饭馆喝茶。他边喝边夸耀说:

“当年在石匠行当中,我的技术是一流的,能挣几百卢布……”

“可是你没挣到!”

“没挣到!”他傲慢地说,“我干厌了!给别人建砖房,为自己造木头棺材,这就是工作!”

此后,每逢节假日,我常去城外的百万街,那是流浪汉的聚居地。我看见,阿尔达利翁很快就和流浪汉们打得火热。一年前的他,严肃又活泼,现在变得叽吼喳喳,走路大摇大摆,目光咄咄逼人,好像要和人打架一样。这些被生活抛弃的流浪汉们好像给自己创造了一种无拘无束的快乐生活。他们无牵无挂,敢作敢为。没活干的时候,他们就在驳船、轮船上偷鸡摸狗。干活的时候,他们很投入,任劳任怨。

奥西普看见我和阿尔达利翁来往,以一种父亲的口吻警告说:

“你怎么能结交百万街上的人呢?当心,别害了自己……”

我说自己喜欢他们,他们没有工作却活得很愉快。

奥西普听了,冷笑了一声,说:

“他们陷入这样的境地,完全是因为懒惰无能,把工作当成受罪!”

“工作又怎么样?还不是建不起砖房!”我脱口说了一句。

不料,奥西普对我大发雷霆:

“谁说这种话?傻瓜和懒汉。你跟这种人来往,我要告诉你的主人!”他说到做到。第二天,主人当着他的面对我说:

“以后不许去百万街!那些人的最后归宿不是监狱就是医院!以后别去了!”

我还是忍不住偷着去百万街,但不久我自己就不愿意去了。

有一次,我去百万街找阿尔达利翁,在那里却意外遇见了以前那个聪明、乐观、泼辣的洗衣工娜塔利娅。她面容憔悴,说话和那条街的女人一样,粗鲁、快嘴快舌。她告诉我,她辛苦供养的女儿,接受了高等教育之后就抛弃了她。她没依没靠,只好在这条街上做了“街头女郎”,和她呆在一起,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于是我和她交谈了一会儿之后,很快就和她告辞了。

从此,我不再去百万街了。

19

冬天,市场里很难找到活。在主人家,我又和从前一样,什么活都干。白天忙得团团转,晚上才有空闲。我又给主人念《田地》杂志和《莫斯科小报》上的小说。到了夜里,我就偷偷地读些好书,学着写诗。

不过,近来主人变得谨小慎微,心事重重,连门铃响也会害怕,有时为鸡毛蒜皮的事发脾气,跑出去,半夜三更才酒气熏天地回来。我感到他生活中出现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伤心事。后来我知道了,那个时候他遇到了一个他喜欢却不能在一起的女人。

我空闲时喜欢去驿站大街的一家小饭馆。饭馆老板酷爱唱歌。他有时走遍全城,亲自去寻找歌手,还到赶集的乡下人中寻找,打听到谁会唱,就请谁到他的饭馆里唱。

在这些歌手当中,唱得最好的是马具匠克列晓夫。他看上去精神萎靡,仪容不整。唱歌时,他常闭上眼睛,后脑勺靠着伏尔加桶,用洪亮的男高音唱起来,声音震撼人心。那令人心碎的歌词、音调和呼号征服了饭馆所有的人,大家都异乎寻常地严肃起来,默默地望着眼前的桌子出神。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感受到了真正的生活!

克列晓夫唱完,谦虚地坐下,饭馆老板递给他一杯酒,满意地笑着说:

“好,唱得好!你是高手,没什么可说的!”

克列晓夫慢慢地喝完酒,咳了一声,平静地说:

“人人都有嗓子,都会唱,但要唱出那种味,只有我才做得到。”

“得了,别吹牛了。”饭馆老板有点不满意。

“无能的人才不吹牛。”克列晓夫依然平静地说。

“你太狂了,克列晓夫!”饭馆老板生气了。

其实看得出,老板喜欢克列晓夫的歌,但对他本人颇有看法。所以他见人就说克列晓夫的不是,还在大庭广众下嘲笑他。这一点,大家都知道。老板有时特地找人和他赛歌。有的歌手唱得不错,但是,没有哪一个能唱得像他那样质朴、感人。

每次,克列晓夫都平静而有礼貌地对老板说:

“算了吧,你绝对找不到赛过我的歌手,我的天赋是上帝赐的……”

我羡慕这个人,羡慕他的才华。我很想结识他,但是没有勇气,因为他总是用漠然的眼睛异样地望着大家,好像对任何人都不屑一顾。有一次,我坐在他身边,问了一句,他根本不看我,说道:

“滚开,小伙子!”

相比之下,我更喜欢男低音歌手米特罗波利斯基。他一进饭馆,就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墙角,一脚踢开椅子坐下。胳膊肘撑在桌上,两手托住乱蓬蓬的脑袋,不声不响地喝上两三杯酒,然后大咳一声,吓得顾客们都回头看他。他却依然托着头,用挑战的眼光望着大家,粗声粗气地问:

“看什么?看见什么了?”

他的声音亮若洪钟。把玻璃窗震得发响。

他容易接近,请他吃一顿就行。我请了他几次之后,他对我的态度温和了一些。听说他在喀山上过神学院,是当主教的料。我不信。不过,有一次我说起在学校读书时碰见的主教赫里桑夫时,他说那个主教是他的老师。

不管怎么样,他在我心里留下了印迹,我佩服他酒醉后模仿先知以赛亚斥责人的勇气。他的吼声使人想起了“好事儿!,步入歧途的娜塔利亚,还有玛尔戈王后……

但是,我和他的交往很快就结束了。

有一次,我在兵营附近的野地碰见他,他独自在那里散步。我们一起默默地走了几步,突然发现一个坑道里有一个人。那人侧身坐在坑底,肩头紧靠坑壁,脸藏在大衣里。他手边的青草地上,放着一支手枪,不远处有一顶帽子,旁边放着喝了几口的伏特加酒。我们站了一会儿,米特罗波利斯基说:

“自杀了。”

他让我赶紧去城里报警,自己就在坑边坐下,紧紧裹住大衣。我报警回来,看见他喝完了那瓶酒,挥着空瓶迎接我。一个警察很快来了。接着来了一大群城里人。警察分局局长也赶来了。他撩开死者的大衣,看了看死者的脸,旁边有人认出死者是他们街上的一个公务员。警察分局局长问:

“谁最先看到的?”

“是我。”米特罗波利斯基说。

分局长瞅瞅他,拉长声音恶狠狠地说:

“好哇,我的先生!”

米特罗波利斯基摘下帽子,醉醺醺地和分局长争吵起来。分局长朝他胸口推了一下,他摇晃着坐在地上。警察不慌不忙地掏出绳子顺势把他捆住。他就被牵着慢慢向城里走去了。

不久,我听说他被押送出城。接着,克列晓夫也不见了。据说他结婚了,搬到城里开了一家马具作坊。

20

在城里,我做了三年的“监工”。秋天,看着工人们拆掉呆板的砖房;春天,又看着他们再造起来。

主人每个月给我五卢布,要我好好干。工人和工头挖空心思骗我,想方设法偷东西,而且是公开地偷,逮住他们时,他们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们还对我的行为感到很奇怪,说:

“你这么卖力,好像不是拿五卢布,而是拿二十卢布似的。真搞笑!”

主人却怀疑我和他们是一伙的,这让我对他产生反感。但我并不生气。现在偷盗成风,主人自己手脚也不干净。每次集市结束后,主人巡视自己负责修理的铺子,见到那些留在那里的茶炊、食具、剪子,有时还有箱子、货物之类的东西,就对我说:“列个清单,都搬到仓库里去!”

事后,他又把这些东西从仓库搬到自己家,还让我多次修改清单。

我觉得生活是一团乱麻,荒唐可笑。许多事情都是愚蠢的。比如,我们在秋天里修好的店铺,到了春天又淹在水里。几十年来,市场年年被水淹,房屋和街道年年被水冲毁。大家唉声叹气,如此周而复始。

我就这个问题去问奥西普,虽然我知道他常常会把我对他说的一些想法告诉主人,但我还是愿意和他说话。他觉得我很奇怪,瞎操心。我又跟他说,伏尔加河对岸的森林每年夏天都要发生火灾。进入七月份,浑黄的浓烟遮天蔽曰。

“树林倒没什么,!奥西普说,“那是贵族的财产。村庄烧掉了才叫人痛心,每年夏天不知烧掉了多少村子,也许不少于一百座吧。”

我知道,在我遇到的人当中,这个老头是最聪明的一个。我正想着,他又说:

“房子烧掉了可以再造,一个好庄稼汉死了就没法补救了!你看,阿尔达利翁、格里戈里,就这么死掉了!”

我没有再追问,只是好奇地问他:

“你为什么会把我对你说的那些想法告诉主人?”

他心平气和地说:

“我这样做,是想让他知道你有危险的想法,让他管教你。我没有恶意,这是爱护你。你是通晓事理的人,但是魔鬼在你的脑子里作怪。你的想法太出格,我就要告诉你的主人,你小心点……”

“那我以后不和你说话!”

他沉默了一会儿,亲切地看着我说:

“这不是你的真心话,你不和我说,还能跟谁说?没人……”我知道,他说的一点也没错,他是唯一可以说话的人。每次我东南西北说着的时候,他似乎都听得津津有味,然后他平静地说:

“我劝你进修道院吧,长大后好好安慰那些朝圣者。我看你不适应社会上那一套……”

我不想进修道院,但我觉得自己陷入了生活的迷宫,很苦恼。

我刚满十五岁,有时觉得自己像中年人。因为我尝遍了人生的甘苦,读了各种书,不安地思考着各种问题,却没有办法和能力把这些问题梳理清楚。

我觉得自己身上存在着两个人:一个人因太了解卑鄙龌龊的事而显得胆怯,渴望过一种与世无争、与书为伴的独居生活;另一个大量阅读了充满真实和智慧的书,受到过书的圣灵的洗礼,就像法国小说中的英雄,时刻准备和邪恶力量搏斗。

我常常在傍晚,从市场回来的时候,至仙上的城墙边,欣赏伏尔加河对岸太阳西沉的景色。天空中,火红的河流奔涌不息;大地上,缓缓的河流时而红光闪闪,时而蓝波粼粼。有时,我突然觉得整个世界就像一艘巨大的载着囚犯的船,正被一只无形手不知道拖到什么地方去。

我感觉外国作家笔下的那种生活比我周围单调、迟缓的生活更高尚、更轻松,这激起我对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的强烈渴望。

一天,我坐在城墙边的长椅上,舅舅雅科夫突然出现在我身边。我一眼没有认出他。几年来,虽然我们同住在一个城市,但是很少见面。我从外祖母那里得知,他这几年破产了,吃光用光了。他在一家拘留所当过副看守,后来被解职了,还差点惹上了官司。原因是看守生病的时候,舅舅就在自己的住所宴请犯人,很是热闹,而且一个犯人趁着夜色勒索助祭时,被当场逮捕。于是舅舅被解职,还遭到指控。后来犯人和看守都为他开脱,使他免于被追究。现在他没有工作,靠儿子养活。儿子是著名的鲁卡维什尼科夫教堂唱诗班的歌手。

舅舅老多了,满身污渍,头发脱落,脸上布满了血丝。我很高兴和他一起谈话。我们来到一家小饭馆,靠窗坐下。他往杯子里倒酒,若有所思地说:

“哎,活了一辈子,蠢事干过,但不多。你喝吗?不要喝,来日方长。常和外祖父见面吗?他总不开心,好像要疯了。”

我问他关于犯人的事情。

“你也听说了?”他左右张望了一下,小声地说:

“犯人又怎么样?我认为他们都是普通人,监狱里太沉闷了。点完名,他们就马上来我那里,吃呀、喝呀,有时我做东,有时他们请,热闹得很。我喜欢唱歌跳舞,他们当中也不乏能歌善舞者。我允许他们解开脚镣跳舞,确有其事。至于说我放他们进城抢劫,完全是无中生有……”

他沉默了一会儿,目光转向窗外的山谷,又轻声地说:

“的确有一个犯人每晚都出去。但他没带脚镣,是一个普通小偷。他在不远的村子里有一个情人。至于勒索助祭,完全是误会。他错把助祭当作商人了。冬天的晚上,又下着雪,都穿着皮大衣,谁分得清是助祭还是商人?”

停顿了一会儿,他突然莫名其妙地发起火来:

“大家互相偷,然后又互相捉。结果都进了监狱,流放西伯利亚服苦役。这关我什么事……我问心无愧!”

“你可怜犯人吗?”我问。

“这么好的小伙子,谁见了都会可怜!有时我看着他们,心想,虽然我是他们上司,但跟他们比起来,相差十万八千里,他们个个出类拔萃。我想想我这辈子就觉得惭愧,干什么事都不能大大方方,老头子骂我太莽撞,老婆骂我没能耐。我呢,花一个卢布都战战兢兢,一混几十年,现在老了,又要看儿子的脸色,伺候着他。我活着干啥?我享过几天福呢?”

我漫不经心地听着,不想讲话,可又忍不住说:

“我也不知道该怎样活着……”

他冷笑了一声,说:

“哼……这谁知道?我还没见过知道的人!人们总是按自己的习惯生活……”

我不想再问舅舅什么,和他在一起,我感到难受,我有点可怜他,又不禁想起他曾经欢快的小调和悲喜交织的吉他声。

“我该走了。”舅舅说。

在小饭馆门口,他用力握我的手,开玩笑似的劝我:

“你好像有点发愁,想开点,你还年轻,记住:‘不管命运如何,要永远追求快乐!’这是最主要的。再见吧。”

我独自来到野外,沿着野外绕过城市,来到伏尔加河的斜滩上,在满是尘土的草地上躺下,久久遥望对岸的草场和静谧的大地。这是一个月圆之夜,云影缓缓越过伏尔加河,投在草场上。四周万物渐入梦乡,寂静无声。真想对着大地和自己踢上一脚,让万物快乐地旋转起来。

我想:

“一定要改变自己,不然死路一条……”

这年秋天,怀着也许能设法上学的希望,我去了喀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