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有错综复杂的矛盾,不仅语言和行动自相矛盾,而且感情上也矛盾重重。当我感觉自己也是如此时,我的心情就更加恶劣起来。因为这种种矛盾使我像陀螺似的,被一只看不见的、有力的手用一根无形的鞭子抽得飞转。我觉得很烦闷,就去找鲁布佐夫。他正好在家,坐在桌旁的小灯前补着衣服。看见我来了,他告诉我说:
“上个星期天,我们工厂的一个铜匠被宪兵抓走了。真是个聪明的铜匠。还是古里介绍我和他认识的。他和大学生们有些来往。”
他停了一会儿,又说:
“你听说了吗?学生们在闹学潮,是吗?嗯,帮我把这外衣缝缝吧,我的眼睛不中用了……”
他把破衣服和针线递给我,自己在房间里一边踱步,一边发牢骚:
“刚冒出一点火星,鬼就把它吹灭了。这是个倒霉的城市。趁河面还没有封冻,趁早乘船离开这儿吧。可是去哪儿呢?到处都住过了,都一样。哼,这也叫生活!’
他停下来,默默地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好像在倾听什么,然后,走到我面前:
“如果让我说,不论是上帝还是沙皇,都不是好东西。而人们也应该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愤慨,放弃这种无耻的生活,只能这样!唉,我老了,力不从心了,眼也快瞎了……哦,缝好了。我们去小店喝茶吧……”
一路上,他扶着我的肩膀,继续不停地说:
“记住我的话:人们不会一忍到底的,总会有爆发的,会把这一切打翻,把一切烦恼全部粉碎!人们不会再忍下去的……”我们走到半路上,碰见工厂的工人和水手在斗殴。鲁布佐夫认出了自己的同伴,就挤进打架的人群,煽动着:
“坚持住,工人兄弟们!掐死这些水蛤蟆!捏死这些小鳟鱼!哎哟,真来劲!”
这场面看上去真滑稽。不论是水手还是工人,都打得非常快活,毫无恶意,似乎只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勇敢。
警察来了,吹着哨子,制服的铜钮扣在黑暗中闪光。随后,我和鲁布佐夫等五个人都被带往警察分局。
“伏尔加河畔上的人可真不错!”鲁布佐夫赞赏地说。然后,他又小声跟我说,“你快跑!抓紧机会赶快逃!干吗要上局子里呆着?”
于是,我逮着个机会,一下子窜进了巷子里,一个高个子水手跟着我也溜了。自这一夜后,我再也没见到过鲁布佐夫了。
开始闹学潮了。我弄不懂这次学潮的指导思想,对学生的行为动机也不很清楚,只看到一阵愉快的忙乱。当我来到瓦西里?谢苗诺夫的面包店时,看到面包工人正准备集合去打大学生。我和他们争吵起来。争吵中,我突然发现,我为大学生的辩护是那么空泛无力。我身心疲惫地离开了那里,感觉有一种无法遏制的心碎。
那天晚上,我坐在卡邦河岸上,往黑乎乎的水里扔石头,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像走马灯似的不停地回旋:
“我该怎么办?”
为了排遣心中的忧伤和烦闷,我开始学拉小提琴,不过很快我就放弃了。
十二月时,我决定自杀。
3
我在集市上买了一把军队鼓手在举行仪式时佩带的手枪,上了四颗子弹,然后朝自己的胸口开了一枪。我以为打中了心脏,结果只伤了一叶肺。过了一个月,我恢复了,又狼狈万分地回到了面包坊。我觉得自己真是愚蠢透顶。
三月底的一个夜晚,我从面包坊到店里,看见霍霍尔正坐在窗边,沉闷地抽着烟。
“您有空吗?”他开门见山地问我。
“二十分钟吧。”
“请坐下,我们谈谈吧。”
我坐了下来。
“想不想去我那儿干活?我在克拉斯诺维多沃村开了一家小店,您可以帮我照管生意,这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我有许多的好书,我可以帮助您学习,您同意吗?”
“当然啦。”
“那么,星期五早上六点,您到库尔巴托夫码头来。我会在那儿等您。我叫米哈伊尔?安东诺夫,姓罗马斯。就这样。”
说完,他迈着坚定的步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两天后,我离开了面包坊,乘船前往克拉斯诺维多沃村。伏尔加河刚刚解冻。上游浑浊的水面上浮动着灰色的脆裂的冰块。船在冰块中行驶。在船的撞击下,冰块吱吱嘎嘎地响着,
变成水晶般的尖块四散开去。上游的风吹过来,把浪推向岸边,阳光耀眼,浅蓝色玻璃般的冰凌的佃画反射出鲜亮洁白的光。船扬帆猛进,船上装满了桶、口袋、箱子。掌舵的是年轻的农民潘科夫,他穿着很讲究,沉默寡言,不太像一个种田人。雇工库库什金穿一件破外套,戴一顶皱巴巴的神父帽,手里拿着竹篙,把冰块推开。
我和罗马斯并排坐在箱子上,他轻轻地对我说:
“农民不喜欢我,尤其是富农!您也会亲身体验到这种仇视的。”
库库什金把竹篙放在自己脚下,脸转向我们,兴奋地说:
“特别不喜欢你,安东诺夫,神父也烦你……”
“的确如此。”掌舵的潘科夫也这样说。
“但我也有许多朋友,您也会有的。”罗马斯又对我说。
船头猛地撞到了浮冰上。库库什金踉跄了一下,抄起了竹篙。潘科夫责备地说:
“你得小心点。”
“别跟我说话!库库什金一边推开浮冰,一边说,“我可不能一边干活,一边和你说话……”
他们毫无恶意地、玩笑似的争论着。
罗马斯对我说:
“这儿的土地没有我们乌克兰好,但这儿的人却善良得多。他们真能干!”
我认真地听他说,非常相信他的话。我觉得,他知识渊博,有自己衡量人的标准。尤其让我感到舒畅的是,他并不问我为什么要自杀。我实在不愿意再回想过去的一切了。
船沿岸边航行,左边是宽阔的河面,一直延伸到长满草的沙滩上。波涛拍打着岸边的小丛林。太阳露出了笑脸,黄鼻子白嘴鸦的羽毛在阳光下泛着冷冷的黑色,它们叽叽喳喳地叫着,忙忙碌碌地筑着巢穴。向阳的地方,鲜绿的小草欢天喜地地从土里冒出来,迎着太阳生长。我身上冷飕飕的,但心里却是暖洋洋的。春天的大地是多么的惬意啊!
中午时分,我们到达了克拉斯诺维多沃村。又高又陡的山上耸立着碧蓝的圆顶教堂,漂亮而结实的木板房一栋挨一栋地沿山边排列着,黄色的木屋顶和稻草顶熠熠生辉,朴实而美丽。
当我和库库什金一起卸货时,罗马斯从船舷上扔给我一只袋子,说:
“看来,您还是很有劲的!”
然后,他看也不看我,问道:
“胸口还疼吗?”
“一点也不疼了。”
这种婉转的问话使我感动万分,因为我特别不希望这里的农民知道我曾经自杀。
一个痩高个的农民从山上沿着山路走下来。走到岸边,他声音洪亮而亲切地说:
“欢迎你们归来!”
半小时后,我已经坐在一间干净、舒适的房间里了,木墙还散发着松脂和木屑的清香。手脚麻利的女人在收拾饭桌。罗马斯从箱子里取出书来,把它们放在炉子边的书架上。
我住的房间在木房子的阁楼上,从窗子里望出去:对面是一片洼地,超过洼地是果园的黑土地,柔顺的山坡绵延起伏,一直延伸到蓝色的树梢。马车嘎吱嘎吱地响,牛累得哞哞地叫,小溪在欢快地奔流。两个小男孩正在用石头和泥土堵住小溪的流水。一个穿黑衣服的老太婆从一扇门里走出来。两个小男孩看见她,赶紧跑开了。她抬起脚把孩子的杰作全都捣毁了,然后顺着河边朝下游方向走去。
我在这儿该怎么生活呢?我在想。
开饭了。来岸边接我们的那个痩高个子农民伊佐特坐在桌旁正说着什么,但一看见我就停住了。
“你怎么啦?”罗马斯皱了皱眉头说,“快讲啊。”
“讲完啦。就是说,大家决定:一切由我们自己来应付。你出门时一定要带上手枪,或者带一根粗一点的棍子。”伊佐特说着,又看着我,“小伙子,喜欢钓鱼吗?”
“不喜欢。”
罗马斯说必须把农民们和分散的单个果农组织起来,使他们摆脱收购商的控制。伊佐特听了,说:
“富农们不会让你们安生的。”
他走后,罗马斯若有所思地说:
“这人聪明、诚实、可靠。只是文化不高,读书很费劲。您在这方面要帮帮他。”
整个晚上,罗马斯都在给我介绍小店里的各种商品的价格,他说:
“我的货比村里另外两家的便宜。我在这儿做买卖不是为了赚钱,这好像和你们面包店的意图一样……”
我根据我所看到的和听到的一切,已经猜到了这一点。难道我已经接近了那种严肃的事业吗?我今后是不是将和从事真正事业的人一道工作呢?想到这里,我的心情激动起来。
小店关门后,我们回到罗马斯的卧室。
“我早就注意您了。您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天性耿直,而且有着美好的愿望,!他看着我说,“您不能毫无意义地耗费自己的青春年华。您应当学习,只是不要让书本把您和世人隔开了。”
他把自己的书指给我看,几乎都是科学著作:有博利克、利亚依耶利、斯宾塞、达尔文的著作,还有俄国作家皮萨列夫、杜布罗留波夫、车尔尼雪夫斯基、普希金、冈察洛夫和涅克拉索夫的著作。
他用宽大的手掌抚摸着这些书,感慨地说:
“都是些好书!”
喝茶时,他简单地讲了一下自己的经历:他是一铁匠的儿子,在基辅车站干过火车加油工。在那儿,他认识了革命人士,并组织了工人自学小组。他因此被捕,坐了两年牢,又被流放到雅库特十年。
他跟我谈了很长时间,一直到深夜。他显然希望我和他站在同一行列。自从自杀事件发生后,我一直很自卑,而他却这么慈祥、坦诚地向我坦露心声,这让我重新振作起来。
星期天做完弥撒后,村民们一下子都拥到了我们小店的台阶上。第一个到的是马特维·巴里诺夫。他浑身脏兮兮,头发乱蓬蓬的。长着两只猴子一样的长胳膊。他的眼睛很漂亮,目光却散淡而漫不经心。他一来,就开始天南地北地说开了。接着,农民们不断地走过来。罗马斯坐在店门边的台阶上,叼着烟斗,静静地听着农民的聊天。
库库什金和一个叫米贡的农民在争论商人和老爷哪一个更狠。大胡子的苏斯洛夫和伊佐特在说农奴制的问题。
我等待着罗马斯开口说话。可他却似乎漠不关心地沉默着。农民们越讲越消沉,我也觉得有点沮丧,不由想起暄闹不止的城市。
晚上喝茶的时候,我问罗马斯,为什么他不参与农民们的谈“谈什么呢?”他说,“您知道吗?如果我在大街上和他们谈论那些的话,那么我会被重新送到雅库特去流放……”
他点燃烟斗,平静地说:
“农民们都是些胆小怕事、谨小慎微、多疑多虑的人。废除农奴制还不到三十年,他们很难理解什么是自由。也许有一天沙皇会告诉他们什么叫自由,因为沙皇从地主那里把农民解脱出来了。农民都非常信仰沙皇,在他们心目中,沙皇是整个大地、全部财富的唯一主宰。所以要唤起农民,使他们逐步学会从沙皇手里把政权夺回来……”
后来,罗马斯出去了。大约十一点多钟,我听见街上一声枪响。我一下子跳到门外,看见罗马斯正向小店的大门走来。
“您,这是怎么啦?是我打的枪……”他看见我的样子,有些吃惊地问。
“打谁?”
“有几个拿棍子的人直向我扑来,我就朝天开了一枪……”
他那怡然自得的神气和灰眼睛里略带固执的目光让我很钦佩。
在这里,我渐渐过得开心起来。每一天都会带给我新的感受。我贪婪地读着自然科学的书籍。罗马斯常常指点我说:
“应该知道,在科学中凝聚着人类最优秀的智慧。”
伊佐特一个星期来三个晚上,我教他识字。开始他不太信服我,总带着嘲笑的意味看着我。但是上了几次课后,他就真诚地对我说:
“你讲得真好,小伙子,你完全可以去当老师……”
他学习非常刻苦,进步很快。上课时,他常常从书架上随手取出一本书,费劲地读上两三行,然后涨红了脸看着我,惊喜地说:
“我会读书了!”
他身上有一种美好的、感人的天真,这使我觉得他就是书中所描写的那种优秀农民的缩影。有时,他望着星空说:
“罗马斯说,天上某个星球也住着人,你说是真的吗?应该给他们发个信号,问他们是怎么生活的。也许,他们比我们过得更好……”
实际上他非常满足自己的生活。他是个孤儿,但他和所有渔民一样,富有诗意,喜欢伏尔加河。不过他和农民们相处得并不太友好。他还跟我说:
“你别看他们对你很亲热,这些人狡猾得很,虚伪得很。千万别轻信他们!”
不过,伊佐特很欣赏库库什金。他说:
“你看看这个农民,他可是一个好人!别人不喜欢他,嗯,无所谓!当然,他有点话多,说三道四的,可是任何一匹牲口都有自己的短处。”
库库什金娶了个当佣人的酒鬼老婆。他把自己的房子租给铁匠住,自己住澡堂,给潘科夫打工。他很喜欢讲新闻,实在没有新闻时就自己杜撰各种故事,但是讲来讲去总是那么一套:故事中的坏人、恶人如果不想再行恶了,他总是把他们打发到修道院去,就像把垃圾送到垃圾坑里一样。
村里人都认为库库什金是一个空虚无聊的人。他杜撰的故事以及他的奇特想法总是激怒农民们,引起他们的嘲笑和谩骂,但同时他们又听得津津有味。
库库什金其实是个非常能干的雇工,会箍桶、砌炉子、养蜂,木工活也做得很精巧。虽然他不喜欢干活,但只要干起来就能干得很出色。
他以前识字,后来忘了,也不愿再学了。但他天性聪颖,比别人反应快,总是能最先捕捉到罗马斯讲叙中最实质性的东西。
他和伊佐特、潘科夫晚上常常到我们这儿来,一坐就坐到深夜,听罗马斯讲世界的形势,讲外国人的生活,讲革命的波折。
潘科夫非常喜欢听法国革命的故事。他的父亲是个富农。两年前,他和父亲脱离了关系。后来他娶了伊佐特的侄女,一个孤女。他把房子租给罗马斯,并不顾全村富农的反对,在旁边盖了间小店,富农们因此都很恨他。乡村的生活让他感到很苦恼,他常说:
“如果我有一技之长的话,就搬到城里去住。”
开始,潘科夫对我不太友好,甚至有点敌视,常摆出一副主人的架子使唤我。但他很快就改变了态度。尽管如此,我还是感觉到他在暗中提防我。
潘科夫从不反对自己的雇工库库什金讲粗话,并且会认真听这位幻想家杜撰的各种滑稽趣事,这一点让我有点儿喜欢他。
村子里的生活并没有在我面前展开欢乐的一面。我多次听人说起,自己也在书本上读到:乡下人比城里人活得更健康、真诚。但是我亲眼看到的却是终日劳累、从事苦役般劳动的农民。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并不健康,被劳动折磨得筋疲力尽,几乎没有很愉快的人。我并不觉得农民的生活简单,它需要高度紧张地照料田地,需要机敏、狡猾的手段来对付各种人。这种贫困潦倒、毫无理智的生活并不让人称心如意。
村里的人都像瞎子一样摸索着生活,但他们又都不喜欢罗马斯、潘科夫以及一切希望生活得更合理、更美好的人。
相比之下,我清楚地看到了城市的优势,城里人渴望幸福,大胆追求理想。这让我时常回忆起两个城里人:弗?卡卢金和兹?涅别依。他们俩开了一个钟表修理铺,也修理其他各种机器、器械和设备。我真想整天在那里看他们工作,但我的个子太高,挡住他们的光了。于是他们挥手把我赶走了。我走开时,心想:
“一个人无所不能,该是多幸福啊!’
我非常羡慕他们,觉得他们懂得各种机器和器械的奥秘,并能修理好一切东西。这才是真正的人!
我觉得我不喜欢农村。
尽管罗马斯劝告我晚上不要出去,但是我仍然在一个夜晚穿过菜地到伏尔加河岸边走走,或者坐在岸边的柳树下。伏尔加河的流水平缓而壮观,河面上洒满了落日的金辉,又折射出惨白的月光。看着这一切,我的思维变得异常活跃和敏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