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痊愈后,我明白了“小茨冈”在家里占有特殊的地位。外祖父在背后谈起他,总是说他有一双金不换的手,说他将来肯定大有出息。舅舅们对“小茨冈”也很亲切、友好,很少像跟作坊里的师傅格里戈里那样瞎开玩笑。格里戈里的眼睛不好,他们几乎每晚都要给他来个恶作剧:不是在炉火上把他的剪子把儿烧烫,就是在他的椅子上插一根钉子,尖儿朝上,或者把颜色不同的布料偷偷塞到他的手边,他肯定会把这些布料缝成一整匹布,他为此挨过外祖父不少的骂。不过,两个舅舅在背地里谈起“小茨冈”时,总是很生气,很轻蔑,挑剔他干的活儿,骂他是个小偷、懒鬼。
我问外祖母,舅舅们为什么会这样对待“小茨冈”。外祖母说:
“他们将来要各自开染房的,都想拉‘小茨冈’到自己那边去,所以他们故意这样说。其实他们是在撒谎,在耍手腕。”她又低声地笑起来:
“他们俩总在耍滑头,玩小聪明,上帝都觉得好笑!”
我从外祖母那里知道“小茨冈”是一个弃儿,十九年前,是外祖父在大门口的长凳上发现了他,并把他捡了回来。外祖母很喜欢“小茨冈”,我也喜欢他。每逢周六,外祖父就把在这周犯了错误的孩子通通揍一遍,然后出门去做晚祷。只要他一走,厨房里就立刻开始了无法形容的欢快和热闹。“小茨冈”从炉炕里捉来几只蟑螂,用线做一套马具,用纸剪一部雪橇,绑住蟑螂。于是四匹“黑马”在黄色的桌子上乱跑。他会用小老鼠表演。这些老鼠在他的指挥下,用后腿走走停停,拖着条长长的尾巴,滑稽地眨巴着灵活的黑眼珠。他还会用纸牌或铜钱变戏法。
节曰的时候,每当外祖父和米哈伊洛舅舅出门做客,雅科夫舅舅就拿着吉他到厨房里,外祖母会摆上一桌丰盛的茶点、凉拼盘和伏特加酒。“小茨冈”穿着节日的服装,忙得陀螺似的乱转。染房师傅格里戈里和保姆叶夫根尼娅也来了。
大家吃饱喝足后,雅科夫舅舅轻轻地拨弄琴弦,厨房里立刻响起了扣人心弦的曲子。它像从远方奔腾而来的小溪,渗出地板和墙壁,激荡着人心,弓I起一种莫明的感觉,又忧伤又不安。
大家安静而入神地听着。雅科夫舅舅更加忘情了,那双手灵活地弹拨着。喝了几口酒之后,他开始唱歌:
一个乞丐晒出了脚布,
另一个乞丐偷走了脚布,
汪汪,我多无聊啊!
汪汪,我多忧伤啊!
那种难以抑制的痛苦,让我听得放声大哭起来。外祖母叹了一口气,说:
“雅沙,心都让你搅碎了……”
于是,吉他开始疯狂地响起来。“小茨冈”像一团火一样热情奔放地跳起舞来,他不知疲倦地、忘情地跳着。大家不由自主地动着,像被火烧着似的,不时跟着大呼小叫。格里戈里对着我的耳朵说:
“要是上帝还能把你的父亲送回到这里来,他一定会点燃另一团火!他真是一个快乐的人,一个能给大家带来安慰的人。”他又站起身来,对外祖母说:
“阿库林娜·伊凡诺夫娜,请跳个舞吧浴让大家开开心吧浴”“你怎么啦?亲爱的格里戈里·伊凡内奇?”外祖母微笑着说,
“我还能跳什么舞?只会让人笑话……”
可是,大家都央求她,外祖母就跳起来了。她整个高大的身躯柔和地舞动着,一脸的微笑,一脸的和善。
但是,这种快乐是短暂的。这个家里平时很少笑声,他们经常相互大喊大叫,彼此威吓,孩子们过得十分压抑。我觉得自己在这里是个外人,我疑心重重地看人,小心翼翼地看待每一件事情。不过,我和“小茨冈”的友谊在不断地增加。外祖母从早到晚都在忙家务,我几乎整天围着“小茨冈”转。当外祖父抽打我时,他仍然用自己的胳膊挡着鞭子。
每个星期五,“小茨冈”都要把那匹枣红色的骟马“沙拉普”套到宽大的雪橇上,赶着雪橇去集市上买食物。每次回来,他都带回满满一车的食物。可是,外祖母不高兴地告诉我,“小茨冈”赶集,总是买的东西还没有偷的多。要是被人抓住,人们会把他打死的。
第二天,我求“小茨冈”别再偷东西了院“他们会把你打死的……”
“他们抓不住我,我会机警地逃脱。“他笑了笑,又愁闷说,“其实我也知道偷东西不好,也很危险。可我又总在偷,我偷东西不过是想解解闷儿。我也攒不了钱,你的两个舅舅总是会把我的钱骗光的。我也不可惜,拿就拿去吧,反正我可以吃得饱饱的。”
可是不久,他就死了。
事情是这样的:在院子的大门旁,靠墙放着一个主干粗大、枝丫很多的大橡木十字架。这是雅科夫舅舅买来准备放在自己妻子的坟墓上的。他曾经说在她周年祭日的时候,亲自把十字架扛到墓地去。但是经过一个秋天,它被雨淋日晒得发黑了,发出一股剌鼻的霉味。那是冬月上旬的一个星期六,天气寒冷,刮着大风,雪从屋顶上飘下来。两个舅舅、格里戈里和一个陌生人从地上吃力地抬起十字架,放在“小茨冈”宽大的肩膀上。“小茨冈”踉跄着把十字架背出了院子,两个舅舅扶着十字架的两翼。可是就在格里戈里和我说着话的时候,“小茨冈”就被人抬了回来,一动不动地躺在了厨房地板的中央,鲜血从他的嘴角、他的后背流出来,流向门槛。保姆蹲在那里,试图把一根蜡烛塞到他的手里,可是他没有拿住。我又冷又怕,就爬到桌子底下躲着。
“他绊了一跤,摔倒了。”雅科夫舅舅平静而冷淡地说,“十字架把他压伤了,正砸到脊背上。幸亏我们及时扔掉了十字架。不然,我们也给压成残废了。”
“是你们把他砸死的。”格里戈里闷声地说。
“是的又怎么样?”
“你们!”
外祖父脚步沉重地走了进来,外祖母、米哈伊洛舅舅和其他人也跟了进来。外祖父把大衣扔到地上,吼骂道:
“恶棍!你们把多么好的一个小伙子给白白地毁了。我知道,他是卡在你们喉咙里的一根剌……”
外祖母抚摸着“小茨冈”的脸、头、胸,握着他的手揉搓。过了一会儿,她沉重地站起来,两眼可怕地瞪着,说:“滚出去,你们这些混蛋!”
除了外祖父,所有的人都退出了厨房。
“小茨冈”被无声无息地埋了,也无声无息地被人遗忘了。
4
在遇到心烦、争吵、打架的日子,外祖母总要做很长时间的祈祷。听她祈祷十分有趣,她笨重的身体跪在那里,像一座小山丘。她把家里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十分详细地祷告给上帝。然后,她深深地叹一口气,亲切而满意地说:
“亲爱的主啊,你一切都知道,上帝啊,你什么都清楚。”我非常喜欢外祖母的上帝,他和外祖母是那样的亲密。我常常央求她:
“讲一点关于上帝的故事吧!”
她讲上帝时,声音很轻,没完没了地讲,一直讲到我要睡着为止。讲完之后,她在胸前画个十字,说:
“感谢圣母,一切都好!”
可是,我觉得这里的一切并不好。
有一次,我经过米哈伊洛舅舅的房门,看见纳塔利娅舅妈,她穿着白衣服在小声地祈祷:“上帝,把我召回去吧,把我带走吧……”
格里戈里也时常咕哝着:“有一天我要是瞎了眼,就去讨饭,那也比在这儿好……”我真希望他快点瞎,那样我就去给他带路,我们可以一起去讨饭。我把这种想法告诉他,他笑着回答:
“多好的主意啊,我们一起去讨饭!我沿着城市吆喝:这是染业行会头子瓦西里·卡希林的外孙子浴那才有趣呢……”
可是,这一切在外祖母的祈祷词里成了“一切都好”。她除了给我讲上帝的故事,还喜欢讲鬼的故事。她不怕鬼,却非常怕黑蟑螂,甚至隔很远都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她经常夜里叫醒我去踩死蟑螂。如果我没找到这只昆虫,她就睡不着觉。
“你为什么怕蟑螂呢?”我不解地问她。
她理由充分地说:
“上帝给每种小虫子都分派了任务。而这些蟑螂鬼知道上帝打发它们来做什么的?”
有一天晚上,外祖母正在祷告上帝,染房失火了。我跑进厨房,只见面向院子的窗户被火光照得金光闪闪。染房的屋顶在熊熊燃烧,染房的四壁被大火映照得像教堂里的圣壁一样,在火光中颤动着、摇晃着。院子里的雪地上闪着深红色光。
外祖父低声地在哀号:
“噫--噫--哼!”
雅科夫舅舅赤着脚,一边穿靴子,一边在黄色的光点中来回乱跳,声嘶力竭地大叫:
“是米哈伊洛放的火!放了火就溜了。啊哈!”
“住嘴!”外祖母把雅科夫舅舅往门口使劲一推,严厉地、声音洪亮地指挥着大家。然后,她头顶着一只空袋子,身上裹着盖马用的被子,不顾一切地冲进染房的火海里,大喊着:
“快抢出硫酸盐浴硫酸盐会爆炸的……”
“格里戈里,快拦住她!”外祖父发疯似的叫道,“这下她非死不可……”
但是外祖母出来了,全身冒着烟,弯着腰,双手抱着水桶大小的一瓶硫酸盐。她嘶哑着嗓子,一边咳嗽,一边大喊:
“快帮我把被子解下来,我都烧着了,没看见吗?”
格里戈里从她身上脱掉烧烂了的马被。外祖父围着外祖母跑来跑去,把雪往她身上撒。外祖母把装硫酸盐的瓶子塞进雪堆里。然后,她向跑进院子里看热闹的人们鞠了一躬:
“邻居们,请帮帮忙吧!大家一起动手吧,上帝会保佑你们的!”
火势很快被压低了,浇灭了,踩熄了。警察来了,并把人们遣散开了。外祖母走进了厨房。外祖父坐在外祖母旁边,叹了口气说:
“上帝对你总是大发慈悲,赐给你惊人的智慧……”
外祖母笑了笑,站起身来,走出了厨房。外祖父问我:
“整个火灾你都看见了?你外祖母表现怎么样,啊?一个老太太啊……受尽了折磨,不中用了……都那么拼命救火!唉,你们啦……”
这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突然,我听到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号啕声。我跑进厨房,蹦到炕炉上,躲到角落里。外祖父和舅舅发疯似的乱跑,外祖母喊叫着把他们赶出去,吩咐格里戈里起炕炉烧水。格里戈里把装满水的铁罐放到火上,就爬到炉炕上找我。
“发生了什么事儿?”我问他。
“你纳塔利娅舅妈要生孩子了。”他说,“你外祖母烧伤得那么严重,怎么还能接生呢?你听,你舅妈多痛苦,大家都把她忘了。火灾刚开始,她就抽搐,给吓的,唉……”
我打了一下瞌睡。暄闹声、关门声、米哈伊洛舅舅醉酒后的喊叫声把我吵醒了。炉炕热得令人难受,我爬了下来,刚走到米哈伊洛舅舅身边,他一把抓住我,使劲一推,我仰面倒地,我骂了他一句,他恼怒地抓起我,把我扔到空中。
等我清醒过来,我发现自己躺在前厅的圣像前,躺在外祖父的腿上。他见我醒来,就叫站在门框边的雅科夫舅舅带我去睡觉。当我爬上床的时候,雅科夫舅舅小声对我说:“你纳塔利娅舅妈死了……”
5
快入春时,舅舅们分家了。雅科夫舅舅留在城里,米哈伊洛舅舅搬到了河对岸,而外祖父在田野大街购买了一栋大房子。这房子楼下是个酒馆,阁楼上有一间舒适的小房间,还带着一个花园。
外祖父只在楼上留了一个大房间供自己和接待客人用,外祖母和我住在顶楼。其他的房间都住满了房客。顶楼的窗子朝街开着,每天晚上和每逢节日从窗台探着身子可以看见醉汉们从酒馆里爬出来,踉跄地走在大街上,乱喊乱叫,不时跌倒。
外祖父一大早就去儿子们的染坊,帮他们打点,晚上回来时,又疲惫又忧闷,常常火气十足。外祖母在家做饭、缝衣服,在菜园和花园里挖挖地,一天忙到晚,像一个大陀螺,被一条无形的鞭子抽得团团转。我整天在花园里、菜园里围着她转,她不时地闻闻鼻烟,一面擦着脸上的汗,一面对我说:
“啊,阿廖沙,我的心肝,你看,我们已经过上了宁静的生活!感谢圣母,一切都已经变得多好啊!”
我认为我们过得并不宁静。从早到晚,房客们在院子里和屋子里手忙脚乱地跑来跑去,邻居的女人们时不时地过来,外祖母对所有的人都一样友好,和蔼可亲。她还给人家接生,调解家庭纠纷,给孩子治病,给妇女们讲《圣母之梦》。我还常常跟她去女邻居家串门,她在那儿喝茶,一喝就是几个小时,不停地讲各种各样的故事。
有一次,我问外祖母:
“你是个巫师吗?”
“唔,你还真会瞎想!’她笑了起来,又说,“我哪有这样的本事啊,我又不识字。圣母没有赐给我智慧。”
接着,她跟我说起了她的童年生活:
“我的妈妈是个无田无地的贫苦农民。她少了一只手,只好去讨饭,乞求人们的施舍。每年秋天和冬天,我和母亲都沿街乞讨,眼睛看到哪儿就走到哪儿。我刚过九岁时,母亲觉得带着我沿街讨饭不太体面,就在巴拉罕城住了下来。她去乞讨,而我在家里学织花边。我发愤地学,想尽快帮助母亲。两年多一点的功夫,我学会了手工,而且闻名全城。我想帮助母亲,可是她却让我攒着钱买嫁妆。不久,你外祖父出现了。一个挺不错的小伙子,才22岁,就已经是个大船的工长了。”
她真诚地笑着,眼睛温柔地注视着我。
一天晚上,我和外祖母在外祖父房间里喝茶,外祖父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本小小的新书,在手掌上用劲一拍,兴冲冲地叫我:“喂,调皮鬼,到这儿来!坐下,你看到这个字母了吗?这是a读a!’
他用一只滚烫的、汗涔涔的胳膊搂着我的脖子,把书放在我的鼻子下面,绕过我的肩)膀用一个手指点着字母。他身上发出一股醋酸味、汗味和烤葱味。
我很轻松的就学会了识字,外祖父更加关心我了,很少抽打我,我越来越经常破坏他的规矩和命令,他只是骂我几句,举起手做个要打我的样子。
不久,我就能按音节朗读诗了。通常都是在喝完晚茶以后,我都要朗读一遍圣诗,尽管这很枯燥无味。
有一次我读完圣诗,恳求外祖父给我讲小故事,他拗不过我的请求,答应了。他给我讲他小时候发生的法国俘虏的事。他很同情那些俘虏的遭遇,尽管他们是法国人。夕卜祖父讲过的事情有许多我并不想记住,可这些事情却深深印进我的脑海里。
然而,当我第一次看到外祖父当着我的面那么凶恶地殴打外祖母时,我又觉得他令人厌恶,我无法理解也无法原谅他的这种行为。我回到阁楼的房间去看外祖母,外祖母却安慰我说:“你不要太怜悯,要知道,他也难受。我下去看看他吧,也许,这是我的过错……”
她吻了我一下就走了。我却感到无比的忧伤。
6
一天晚上,我和外祖父喝完茶,坐下来念圣诗,外祖母开始洗餐具。雅科夫舅舅突然闯了进来,全身颤抖,挥着双手,像打机关枪一样告诉外祖父米哈伊洛舅舅在他那儿发酒疯,而且很快就会来这,并还扬言要打死外祖父。
外祖父慢慢地站起来,轻蔑地喊道:
“我知道,是你灌醉了他,是你挑唆他的。好吧,你现在动手,随便你打死谁,打死我也行,打死他也行。”
外祖母小声地吩咐我说:
“你跑到楼上去,看着窗外,你米哈伊洛舅舅一出现在街上,你就赶紧下来说一声!去吧,快去……”
米哈伊洛舅舅真的出现在街上了。我跑下去敲外祖父的房门。他却粗暴地把我赶走。我只好又回到阁楼。不一会儿,我从窗子里看到外祖父、雅科夫舅舅和酒馆跑堂对着米哈伊洛舅舅拳打脚踢,大街一下子活跃起来。
此后,几乎每个星期天成群的孩子都要跑到外祖父的大房子门口来,高兴地对着街上发布通告似的喊道:“卡希林家又打起来了!”
米哈伊洛舅舅通常傍晚来,闹一整夜,让整栋房子鸡犬不宁。有时他还带上两三个帮手,都是不务正业的小市民。
外祖父常常阴沉着脸,一声不吭,站在窗子旁,静静地听那些人砸东西时发出的响声。外祖母则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在黑暗中大声央求:“米沙,你这是干什么呀,米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