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刚从一场重病中恢复过来,曾经忙前忙后照料我的父亲却死了。母亲跪在地上,声音低沉而嘶哑地自语着,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仿佛把眼睛都融化了。外祖母牵着我的手,全身颤抖着,把我拉过去,往父亲身边推。我藏在她身后,拽着她不肯过去,既害怕又难过。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大人伤心痛哭,所以不明白外祖母为什么一再地对我说:“和爸爸告别吧,小孤雁儿,你可再也见不到他了。他死了,他过早地死了,不该死啊……”
父亲死了,顶替他守护我的是我的外祖母。她是个很特别的人。
“你从哪儿走来的?”我问她。
“从上游,尼日尼来的,不是走来的,是乘船来的!水上是不能步行的,小东西!!她回答道。
“为什么我是小东西呢?”
“因为你的嘴不闲着。”她微笑着回答。
她的声音听上去温和尧快乐尧流畅。从我见到她的第一天起,我就和她交上朋友了。现在我只希望她尽快带我离开这个房间。因为母亲使我感到很压抑。她的眼泪和哀哭引起我心中新的不安。我第一次看见她这样。她一向是很严厉而且寡言少语的。
忽然,正在忙着料理父亲后事的母亲,仰面躺倒在地上,用痛苦而可怕的声音叫道:
“关上门!把阿列克谢赶出去!”
外祖母于是推开我,大声喊道:
“亲爱的,都别怕,都走吧!这不是霍乱,是要临产了!!我非常害怕,躲在箱子后面。不一会儿,响起了婴儿的啼哭声。
“天哪,谢天谢地!是个男孩!”外祖母说。
父亲下葬的时候是雨天。我站在光滑的黏土小丘上,看着安放父亲棺材的坑,坑底有许多水,还有几只青蛙,其中两只已经费劲地爬上了棺材的盖子上了。
外祖母哭了起来。两个农夫弯着腰,迫不及待地开始往坑里填土。青蛙从棺材上跳下来,往外坑壁上爬,但是土块又把它们打落到坑底。
“走吧,廖尼亚。”外祖母抓住我的肩膀说。我挣脱了她的手,我不想离开。
“你这是怎么啦?”她有些奇怪地说。然后,她也低着头,默默地站了很久,直到坟已经和地面齐平了。她又拉起我的手,带着我离开。
“你怎么不哭啊?”她一边走一边问,“你应该哭哭啊!”
“我不想哭。”我说。
“不想哭,那就不哭呗。”她小声地说。
我很少哭,只有受了委屈才哭。这时父亲总是会嘲笑我掉眼泪,而母亲却总是吼道:“不许哭!”
“那些青蛙不会爬出来吧?”我问外祖母。
“不会,爬不出来的。”外祖母说,“愿上帝保佑它们!”不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不会像外祖母这样,这么频繁、这么亲切地念叨上帝。
过了几天,我尧外祖母和母亲一起乘船去尼日尼市找外祖父。在小小的船舱里,我的那个刚刚出生的小弟弟马克西姆死了。
“别怕。”外祖母说着,用她柔软的双手轻轻地抱起我,把我放到行李上。
水面上弥漫着灰蒙蒙的雾气,远处显露出黑色的土地,一会儿又消失在雾里和水间。周围一切都在颤动,只有母亲靠着舱壁,一路上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地站着,整个人完全变了样,变成了一个陌生人,甚至连她穿的裙子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
外祖母不止一次小声地对她说:“瓦利娅,你吃点东西吧,就一点点,啊?”
可是母亲仍然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外祖母和我说话时,轻声细语,和母亲说话时的声音大得多。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听得出她和母亲说话很谨慎,甚至胆怯,我觉得她害怕母亲。然而,这样使我对外祖母更亲近了。外祖母整个人看上去虽然黑黑的一黝黑的脸和黑衣服,但是她的内心里却闪烁着快活、明亮的光芒。当她微笑时,她那双樱桃一样的黑眸子就闪着无法言表的暖人的光芒,整个脸也显得年轻而充满活力。她的背有点儿驼,人也长得胖,但是行动自如,像一只大个头儿的猫一样灵活。
外祖母来之前,我好像一直在黑暗中昏睡,她的出现唤醒了我,把我带进了一片光明。正是她对世界无限的爱意丰富了我的心灵,是她赐予了我勇敢战胜生活中的艰难困苦的无穷力量。
我们的船航行了很久才到达尼日尼市。那天天气很好,我和外祖母从早到晚都站在甲板上。轮船沿着伏尔加河的被浓浓的秋色染成金色的两岸行驶着。伏尔加河上,一轮红日在悄悄地移动着,周围的一切走马灯似的变换着。远处绿色的群山像大地华丽的饰物。两岸的城市和村庄远看像一幅五彩斑斓的挂毯。金色的秋叶在河面上顺水漂去。
“你看,多好啊!!外祖母不停地说着,在船舱里走来走去。她容光焕发,兴高采烈,眼睛睁得老大。她有时又沉默不语,泪流满面地看着河岸出神。我扯扯她的黑色的印花裙子:
“什么?”她的身体抖了一下,微笑着说,“亲爱的,这是因为高兴。老年人常常这样。你知道,我已经老了,已经走过六十个春秋了。”
她闻闻鼻烟,就开始给我讲一些古怪的故事。比如,善良的强盗啊,圣徒奇闻啊,妖魔鬼怪什么的。她给我讲故事的时候,声音很低,很神秘,一直盯着我的眼睛,似乎在往我的心里输入一种使我振奋的力量。她说话像唱歌一样,听她讲故事是一种无法言传的享受。我常常是刚听完一个,就马上央求她:
“再讲一个!”
“好。现成就有一个:有一个老家神坐在灶炉底下,面条扎进了他的脚掌,他摇摇晃晃地一边走,一边哭:‘哎呀,小老鼠,我好疼啊,我受不了啦!’”
外祖母讲着,皱起眉头,抬起一只脚,假装用双手捏住一只小老鼠,好像她自己的脚给扎痛了似的,那样子好笑极了。
四周站着一群大胡子的水手。他们听着,笑着,不断地夸她,也总是央求她:
“哎,老太太,再讲一个吧!随便什么都行。”
母亲很少到甲板上来。她总是一个人闷闷地呆着,把我们撇在一边。有一次,她居然严厉地对外祖母说:
“大家都在笑话您,妈妈!
“让他们笑好了!”外祖母毫不在乎地说,“让他们尽情地笑个够吧浴”
轮船抵达尼日尼市时,外祖母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她抓住我的手,把我推到船边,大声地说:
“你看,你看,多美啊!这就是尼日尼市!你看这简直是神仙住的地方!你再看那教堂,好像在空中飞翔似的。”
然后,她以一种央求的口气对母亲说:
“瓦利娅,你看看吧,啊?你大概忘了这个地方了吧?高兴点儿,孩子,啊?”
母亲郁闷地笑了笑。
外祖父带着一家子乘坐划子来接我们。外祖母像个陀螺似的旋转着,和所有的人拥抱,亲吻。不一会儿,她又把我推向众人,说:
“喂,这是你的米哈伊洛舅舅,这是雅科夫舅舅和纳塔利娅舅妈,这是你的两个表哥,都叫萨沙,这是表姐卡捷琳娜,这就是我们一家子。你瞧,多大一家人啊!”
我们下船上了划子,又一起上了岸,沿着铺有大鹅卵石的斜坡往山上走去。外祖父和母亲走在大家前面。外祖父的个头只到母亲的肩膀,走路虽然步子小,但是很快。两个舅舅跟在后面,米哈伊洛舅舅的黑头发梳得很平整,个子和外祖父一样干痩。雅科夫舅舅头发光亮而卷曲。几个孩子在中间默默地走着。我和外祖母,还有小个子的舅妈一起走。在这群人当中,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我都不喜欢。在他们中间,我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就连外祖母也有点变了,和我疏远了。我特别不喜欢外祖父,感觉他是我的敌人。
我们走上斜坡,来到坡顶。斜坡右边坐落着一幢结实的平房。平房的墙上涂着肮脏的粉红色油漆,屋顶低矮。外祖母告诉我,这就是外祖父的家。我们走进院子里,到处挂满了大块大块的湿布,摆满了五颜六色的染水的大水桶,桶里浸泡着布。整个院子散发着剌鼻的气味,让人感到心烦。院子的一个角落里搭建了一间低矮的,看上去快要倒塌的厢房,从里面传出一个声音:“柴檀--品红--硫酸盐。”
2
外祖父是从事染业的,他是染业行会的行首。可是外祖父的家中总是笼罩着相互仇恨的氛围。从外祖母的讲述中我才知道,我的两个舅舅雅科夫和米哈伊洛一直缠着外祖父要分财产,母亲偏偏这时候来了。他们害怕母亲会索要出嫁时应得的那份嫁妆。因为母亲私自嫁人,违背了外祖父的意愿,所以嫁妆被外祖父扣了下来。而两个舅舅认为,这份嫁妆应该分给他们俩。
我们来到外祖父家不久,一次在厨房吃午饭的时候,又爆发了一场争吵,两个舅舅扭打了起来,我吓得跳到炉炕上,惊恐地看着下面。后来外祖父和外祖母也争吵起来了。雅科夫舅舅走后,外祖母站在墙角,号啕大哭,浑身不停地颤抖着:
“仁慈的圣母啊,请赐给我的孩子们一点儿理性吧。”
我在炉炕上笨拙地翻身时,碰倒了烫斗,它顺着炕梯往下滚,扑通一声掉进了脏水盆里。外祖父一下子跳到炕梯上,把我拖下来,盯着我的脸:
“谁把你放到炉炕上的,是你妈妈,对吗?”
“我自己上来的。”
“你撒谎!”
“我没有撒谎,是我自己上来的,我害怕。”
他轻轻地用手掌在我额头上拍了一下,把我推开:
“太像你父亲了,滚吧……”
我赶紧跑出了厨房。我感到外祖父那双敏锐的绿眼睛总是在后面盯着我,我很害怕。在我印象中,外祖父很恶毒,他和所有人说话都带着嘲弄和挑衅,故意剌激和惹怒对方。他的口头禅“嗨,你们啦”,让我听了总是浑身起鸡皮疙瘩。
不久,外祖父就强迫我学祈祷,教我祈祷的是文静而胆小的纳塔利娅舅妈。她长着一张娃娃脸,眼睛是那样清澈。我喜欢盯着她的眼睛看。她眯起眼睛,摇晃着脑袋,低声地教我念祈祷词。可是当我向她提问时,她却说不要问,越问越糟。这使我很生气,也影响了我记祈祷词。
有一次,外祖父问我有没有背熟祈祷词,舅妈小声地说:“他记忆力不好。”
外祖父听了,冷冷一笑,说:
“要是这样,就得挨打。”
然后,他又问我:
“你父亲打过你吗?”
我还没有回答,母亲说:
“没有,马克西姆从来没有打过他,也不让我打他。”
“为什么?”
“他说,棍棒出不了人才。”
“他是个十足的傻瓜,马克西姆这个人啦,幸亏死了,上帝饶恕我浴”
夕卜祖父的话剌伤了我,他发现了这一点,对我说:
“你撅什么嘴?真有你的……”
他又摸了摸他那斑白的棕红色头发,说:“星期六我要抽打萨沙一顿。”
“什么叫抽打?”我不明白。
大家都笑了起来。外祖父说: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然而,到了星期六,我不但知道了而且亲身体验了外祖父的抽打。
我一直很着迷大人们灵巧地把布料加染变色。他们把黄布浸泡在黑水里,布料就变成了深蓝色,把灰布放在红褐色的水里涮一涮,布料就变成了红色。我想亲自动手染点什么,就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雅科夫舅舅家的萨沙。
“白的最容易上色,我很懂行!”他一本正经地告诉我。
我把沉重的桌布拖到院子里。可是我刚把桌布的一角放进装有染水的木桶时,年轻的学徒“小茨冈”就朝我飞奔过来,夺走桌布,一边使劲拧干,一边对躲在门洞里看我的萨沙大叫:
“快去把奶奶叫来!”
然后,他不安地摇晃着头发蓬乱的脑袋,对我说:
“瞧着吧,你也得挨一顿好揍浴”
外祖母跑来了,她惊叫一声,甚至哭了起来:
“咸耳朵鬼!恨不得把你举起来扔在地上。”
接着,她对“小茨冈”说:
“可别告诉老爹,我把这件事瞒起来。”
“小茨冈”一边擦手,一边说:
“我是绝对不会说的,小心萨沙,他准会告密。”
星期六,临近通宵祈祷时,我被领进了厨房。外祖父站在角落的脏水盆旁边,从水桶里捞起一根根长长的细树条子,在空中挥舞着,然后一根一根摆好。“小茨冈”气呼呼地坐在一条长凳子上,外祖母站在暗处大声地闻着鼻烟。雅科夫舅舅家的萨沙坐在厨房中间的凳子上,擦着眼泪说:
“看在基督的面上,饶了我吧……”
米哈伊洛舅舅家的孩子们像木头似的站在凳子旁边。
“揍一顿,再饶你……”外祖父说着,拿起一根长长的,浸泡透了的树条子:
“快点,脱掉裤子,到长凳那里去!”
“小茨冈”把萨沙绑在凳子上。
“列克谢!”外祖父叫我,“靠近点,好好看着。”
他每扬起一下树条子,我的五脏六腑就跟着提了起来,每次手一落下,我整个人就像散了架似的。
萨沙尖叫着:
“我再……再也不敢了……还是我告诉了你桌布的事儿呢……”
外祖母立刻扑向我,双手抱住我,朝外祖父喊道:
“我不让你打列克谢,不让!”
她又用脚踢厨房紧闭的门,大声喊我的母亲:
“瓦利娅,瓦利娅!”
可是,外祖父猛地扑过来,一把夺过我。我扯他的胡子,咬他的手指。他尖叫着,把我朝长凳上一扔:
“把他绑起来!”
母亲来了,但是她的哀求丝毫不起作用,我被抽打得失去了知觉,病了好几天。生病的那些天,对我来说是生命中重大的日子。从那时起,我的心对所有的屈辱和痛苦产生了难以忍受的敏感。
外祖母和母亲的争吵使我意识到了母亲和大家一样害怕外祖父,而且我拖累了她,使她不能离开这个她不愿意呆的地方。我伤心极了。但是不久,母亲还是离开了外祖父的家,好像到哪做客去了。
外祖父来了,坐在我的床前,用手抚摸着我的手,还带来了不少好吃的东西。我很想踢他一脚,但是我一动,浑身就痛。他干痩而匀称的身体轻轻地靠着我,说:
“我当时打你是打得太重了。我气疯了。你咬我,抓我,这不,我也生气了!不过,你多挨几下,并不算太糟,这样你会有出息的!”
接着,他用有力而沉重的语调向我讲述起他的童年:
“你是乘船来的,而我年轻的时候,要用自己的力量拖着驳船,沿伏尔加河逆流而上。船在水里走,我在岸上拖,赤着脚,踩着尖利的石头。就这样从日出一直拖到深夜。走啊,拖啊,有时纤绳掉了,就跌一个嘴啃泥。这还算轻的。有时劲使完了,真想休息一下,哪怕立刻死了也好!就这样,我走了足有好几万俄里。第四年,我当上了纤夫的头,因为主人赏识我的才智和干练……”
他说着,有时跳下床,挥动着双手,给我表演船夫怎样拉纤,还低声唱着歌。
家人在房门口看了我们好几次,喊他去,但我总是恳求他说:“别走!”
他微笑着挥挥手把他们赶走:“我再呆一会儿……”
他一直讲到晚上。临走时,他亲切地和我告别。我这时才觉得,外祖父并不恶毒,也不可怕。可是,我还是永远都不能忘记他这样残酷地打我。
外祖母常常来看我。“小茨冈”也来了。
“你瞧瞧,”他挽起袖子,把胳膊伸到我眼前,上面都是红色伤疤,“我替你挨了多少,我用这只胳膊挡护着你呢,你总算少挨了几下。”
我告诉他,我很喜欢他。他回答道:
“是啊,我也很爱你。为了这情分,我才替你忍受这种疼痛啊。你看我替过别的什么人挨打吗?我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然后,他回头看看门口,悄悄地教我:
“下次再打你的时候,你注意,别缩成一团。你知道吗,身子一抱紧,就会加倍的痛。还有别撅着嘴,要深呼吸,拼命嚎叫。记住我的话,对你有好处的!”
我问他:“难道还会打我吗?”
“怎么不会?说不定他会常常抽打你的。”
“为什么?”
“你外祖父最会找茬儿……”
他笑了,笑得那样温柔和亲切。我望着他那张快活的脸,不禁想起外祖母讲得那些关于勇敢、憨厚、善良而多难的伊凡王子和傻子伊凡努什卡的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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