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晚上,母亲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把我留在家里照看小孩。我无聊地翻开继父的一本大仲马的《医生手记》,里面夹着两张钞票,一张十卢布,一张一卢布。我突然想到用一个卢布不仅可以买一本《圣徒传》,大概还可以买一本鲁宾逊的书。我在学校给大家讲童话的时候,有个小孩子说鲁宾逊才是真正的故事,我很生气他们不喜欢外祖母的童话,所以我决定读一读这本书来反驳他们。
第二天,我买了《圣徒传》、破旧的两卷安徒生童话和鲁宾逊,还有一些食物,一起带到学校里。午休时,我和孩子们分享面包和香肠,一起读美妙的安徒生童话。当我回到家时,母亲正在煎鸡蛋,她克制地问:
“你拿了一个卢布?”
“拿了,你看,买了几本书……”
没等我说完,母亲就用煎锅把儿使劲打我,并夺去了安徒生童话,把它永远地藏了起来,这比挨打更让我伤心。
我几天没上学。继父把这件事到处宣扬,自然也就传到了学校。当我再去上学时,他们叫我“小偷。”于是我回家告诉母亲,我再也不上学了。
母亲又怀孕了,穿一身灰衣服,一边喂弟弟,一边用无神而痛苦的眼睛看着我。弟弟萨莎躺在母亲的膝盖上,用他那双美丽的蓝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静静地微笑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他身体很弱。一天晚上敲晚祷钟的时候,他突然死了。
母亲尽了她的力让我在学校重新走上正轨。有一天,喝晚茶的时候,我听见母亲声嘶力竭的叫声和继父打母亲的声音,就跑进房间,正看见继父用脚踢母亲,我抄起桌上一把骨柄刀,用全身的力气朝继父的腰剌去。母亲推开继父,刀从他腰旁擦过去,把制服划破了一个大口子,只擦破他一点儿皮。继父哎哟一声,从房间里跑了出去,母亲举起我,把我摔倒在地板上。
晚上,继父离开了家,母亲来到我的床前,小心地搂着我,吻我,哭着说:
“请原谅,是我的错!唉,可是你怎么能这样动刀子呢?”我告诉她,我准备用刀杀死继父后,再自杀。我想,我会这样做的,无论如何,我会试一试。
13
我又住到外祖父那里了。外祖父和外祖母已经分家了。外祖父敲着桌子对我说:
“现在我不会再养活你了,让你外祖母养活你吧。”
外祖母坐在窗户下面,飞快地织着花边,密密麻麻地别满了铜针的枕头在阳光下闪着光,外祖母也像铜铸的一样-没有丝毫改变。外祖父却越来越干痩了,棕黄色的头发变灰白了,绿色的眼睛充满怀疑。他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挑走了,卖了七百卢布,把钱放给别人做生意。他还去拜访原来在行会共事的老熟人,去巴结富商,乞求他们的施舍。
家里的一切东西分得很严格:外祖母出钱买食物做一餐午饭,第二餐午饭的食物就由外祖父买。他出钱的那些时候,午饭总是要差一些。茶叶和糖每人分开保管,但在一个茶壶里煮茶。每次煮茶外祖父总是不安地问:
“等等,你放了多少茶叶?”
然后他把茶叶放在手掌上,仔细地数了又数,说:
“你的茶叶每片比我的小些,就是说-我应该少放点,我的茶叶每片大些,味道浓些。”
我一看见外祖父这些把戏就觉得又好笑,又恶心,外祖母也觉得好笑。
我开始挣钱了。每逢节假日,一大早,我就提着一只口袋,
到各家院子里和大街上去拾牛骨头、破布、废纸、钉子。平时放学后我也去干这活儿。我把挣来的钱交给外祖母。
有一次,我偷偷地看见她把我挣的几个五戈比放在手掌上瞧着,无声地哭了。
有一个比捡破烂更来钱的事情,就是到奥卡河岸上或彼斯基岛上的木柴场偷劈柴和薄木板。每年逢集的时候,人们就在彼斯基岛上仓促地搭一些临时售货棚来做生意。集市过后,这些棚子就被拆了,杆子和木板都堆成垛。一块好的薄木板,人们愿意出十戈比收购。不过,如果不想空手而回,就必须趁阴雨天看守人躲起来的时候下手。
我们组成了一个小团体集体行动。其中有讨饭的女人莫尔多瓦的的儿子维亚希尔,有举目无亲的科斯特罗马,有十二岁的鞑靼人大力士哈比,有看坟人和掘墓人的儿子八岁的雅兹,还有寡妇裁缝的儿子格里沙·丘尔卡,他的年龄最大。
在这座镇上,偷盗不认为是犯罪,而成为一种风俗,几乎是那些半饥半饱的小市民惟一谋生来源。但是,我们都不愿意在镇子的大街上去偷东西,而乐意去彼斯基岛上拖薄木板和杆子。我们琢磨出一整套方法,成功地使这活儿变得轻松了。每次,维亚希尔和雅兹就沿着冰面来到岛上,尽量吸引看守人的注意力,而我们四个人一个一个偷偷溜过去,各自挑选“猎物”,趁他们俩招惹看守人时,我们就用钩子和绳子拖着木板和杆子往回撤。我们把“猎物”卖了后,把得到的钱分成六份,每个人可以分得五个戈比或七个戈比。维亚希尔每次都得给他的母亲带一点酒回去,否则她就会揍他;科斯特罗马想攒钱买鸽子,丘尔卡要攒钱给母亲看病,鞑靼人哈比准备攒了钱回到他的故乡去。
不过,与偷薄木板相比,我们还是更喜欢拾破布和骨头。为了不让集市上看场的人赶我们,或者不夺我们的口袋,我们得给他两戈比铜币或者给他们鞠半天躬。总之,我们挣钱很不容易,但我们相处得很和睦,虽然我们有时也会争吵几句,但从来没有打过架。
我们这伙人中只有两个人识字一丘尔卡和我,维亚希尔非常羡慕我们。后来他的母亲莫尔多瓦死了。他就住到丘尔卡家跟丘尔卡的妈妈识字。
每逢星期六,我们都快乐地玩游戏。每次玩游戏,我们得准备一周,把街上的破草鞋捜集起来,堆放在僻静的角落里。星期六晚上,当一群群鞑靼装卸工人从码头回家的时候,我们就在街上的十字路口占好一块地方,朝那些鞑靼人扔破鞋。刚开始,他们很生气,边追边骂我们。但是不久,他们也开始对这种游戏着迷了。快到战场时,他们也用许多草鞋武装自己。不仅如此,他们知道了我们藏武器的地方以后,不止一次偷走我们的武器。我们因此抱怨他们:
“这-不是游戏。”
于是他们就把草鞋平分,给我们一半,战斗就打响了。他们在空地上摆好阵势,我们尖叫着,在他们周围跑来跑去,边跑边扔草鞋。他们也嚎叫着。
这些鞑靼人的热闹劲儿并不亚于我们这帮小鬼,常常是战斗一结束,我们就和他们一起去行会,在那里他们请我们吃糖饯马肉,还有一种特殊的蔬菜汤。晚饭后,我们吃甜面和咸的奶油核桃,喝很浓的砖茶。我们喜欢这些大个子对手,他们是清一色的大力士。
我非常喜欢这种独立的生活,流浪街头的生活,也喜欢我们的伙伴们。可是,在学校里,我又遇到麻烦了。同学们笑我,说我是捡破烂的叫花子,还向老师报告,说我身上散发出垃圾的臭味。我知道这是恶意地捏造,我每天早晨都非常认真地把身上洗干净,从不穿那套捡破烂时穿的衣服。但我至今还记得这件事对我造成的伤害。
我最终通过了三年级考试,获得了奖励,奖品是一本福音书和克雷洛夫寓言,还有一本小书和一张奖状。我把这些奖品拿回家后,外祖父非常高兴。因为外祖母已经因病卧床好几天了,她没有钱,我就把书拿到铺子里卖了五十五戈比,给了外祖母。
我离开学校后,又开始了街头流浪生活。因为正值春天最暖和的时期,我们挣的钱很可观。但这种生活没有持续很久,继父被解雇了,不知上哪儿去了。母亲和小弟弟又搬到外祖父这儿来了。外祖母住在城里的一个富商家里,替他家乡绣盖棺材的布罩,所以我就充当了保姆的角色。
母亲干痩如柴,成天不说一句话,勉强能移动脚步,用一双可怕的眼睛看着一切。小弟弟身体弱得连大声哭的劲儿都没有。
中午吃饭的时候,外祖父把小弟弟放在自己腿上,把马铃薯和面包嚼烂塞进他的小嘴里。喂了一点儿,外祖父稍稍掀起小弟弟的衣服,用手指按了按他的小肚子,嘟嘟哝哝地说:
“吃饱了,是不是?”
从门旁黑暗的角落传来母亲的声音:
“你们都看见了,他在探着身子抓面包呢!”
“小孩子懂什么!他不可能知道自己该吃多少!”
说着,外祖父又往小弟弟的小嘴里喂了几口嚼烂了的食物。“好,够了!”外祖父终于说,“给你,抱给你母亲。”
母亲迎着我站了起来,伸出她干痩的手,她高大的身躯纤细得像一棵折光了枝的枞树。我感觉得到,她不久于人世了。
母亲是在八月的一个星期天死的。继父不知又在什么地方找到一份差事,外祖母和小弟弟已经搬到他那里去了,住在车站附近一套干净的住宅里。他们正准备近期把母亲也接过去。
母亲死的那天,叫我快去找继父回来。我去的时候,继父在做弥撒,外祖母让我去帮她买鼻烟。当我回到外祖父那儿时,母亲坐在桌旁,穿着一件干净的蓝紫色裙子,头发梳得很漂亮,和从前一样端庄。她很可怕地看着我,说:
“过来,你到哪儿闲逛去了,啊?”
没等我回答,她就抓住我的头发,另一只手拿起一把长刀,用刀背打我,打了几下,刀从她手里滑落了。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走到角落里,在自己的床上躺下来:
“给我点儿水……”
我从桶里舀了一碗水,她吃力地稍稍抬起头,喝了一小口,便用冰冷的手把我推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看了看墙角的圣像,又把目光转向我,动了动嘴唇,长长的睫毛就慢慢地遮住了眼睛。
我端着碗,站在她的床边,不知站了多久,看着她的脸渐渐僵硬,渐渐变成了灰色。
外祖父进来了,我对他说:
“母亲死了……”
外祖父往床上看了一眼:
“你瞎说什么?”
他走到炉炕前,取出大馅饼,把锅儿、盖子什么的弄得哗啦啦响。我一直看着他,等他明白这个事实。
继父来了,穿着帆布西装上衣,戴着白色的工作帽。他拿起一把椅子,搬到母亲床前,突然他大喊了一句:
“呀,她死了……”
外祖父睁大眼睛,像瞎子似的,磕磕绊绊朝床前走去。
当人们用干沙掩埋母亲的棺材时,外祖母跌跌撞撞地在许多坟头中间向前走,碰在一个十字架的尖上,把脸磕破了。外祖母洗完脸,叫我回家,我不想回去。我知道,他们在家里的送葬宴席上又要喝酒,说不定又要吵架。
母亲被安葬了。几天后,外祖父对我说:
“喂,列克谢,你一不是一枚奖章,我的脖子不是挂你的地方,你自己到外面去谋条生路吧……”
于是,我就到人间自谋生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