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青少版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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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在人间(1)

1

我来到人世间,在尼日尼城里大街上一家“时兴鞋店”当学徒。

店老板个小体圆,褐色的脸粗糙不平,牙齿发绿,长着一双淡灰色的眼睛。这个店除了老板,还有我的表兄一雅科夫舅舅的儿子萨沙和一个大伙计。大伙计脸色绯红,做事利落、会揽生意。萨沙穿着棕色小礼服和胸衣,系着领带散着裤腿,神情傲慢。

外祖父带我见老板时,请萨沙多关照我,他眉头一皱,傲慢地说:“那他要听我的。”

从这一天起,萨沙就在我面前卖起老来。

大伙计待客的样子令人发笑。要是来了女顾客,大伙计就在女顾客前跪下,张开手指,量鞋子的尺寸。有一次,大伙计摸着一位女顾客的脚,随后鼓起腮帮子吻了吻她的脚。我忍不住大笑起来,结果一头撞在玻璃上,把玻璃碰掉了。大伙计冲我跺脚,老板用手指敲我的头,萨沙使劲揪我的耳朵。后来,萨沙解释说,如果大伙计博得太太们的欢心,生意就会兴旺一些。我想,我是永远也学不会这种招揽生意的手段。

每天早晨,身体不好、脾气暴躁的厨娘总是早早地叫我起来,我得擦老板一家人及大伙计和萨沙的皮鞋、洗他们的衣服,烧茶炊,备好烧炉子的柴、洗净装午饭的饭盒。到了店里,还要扫地、抹灰、备茶、送货,去老板家取午饭。

我原先过惯了自由自在的生活,可这里没有外祖母、没有伙伴,没有说话的人,有的是丑恶和虚伪。我感到苦闷和寂寞。

如果来店里的女顾客空手而去,店老板他们三个就很不高兴。对熟悉的女顾客,他们常常是当面哈腰鞠躬,百般奉承。等客人一离开,他们就骂一些难听的话。

大伙计和萨沙还经常偷老板的东西。他们把鞋藏在炉子的烟囱里,离开商店时把鞋塞在大衣袖子里带出去。我不喜欢这种事,也有点怕。

厨娘对所有人都不满意,动不动就发火,她还说她最喜欢打架,无论是斗鸡、狗咬狗,还是男人之间的打架,她都喜欢。院子里要是有公鸡、鸽子斗架,她会马上放下手里的活,望着窗外,全神贯注地看到斗完为止。她和萨沙经常斗嘴,萨沙对她恨之入骨,常常唆使我趁她睡着时,往她脸上涂鞋油或煤烟,或者在她枕头上插些针之类的东西,可我不敢。她睡得不沉,常醒过来。一醒就点灯,坐在床上,摇晃着身子,望着墙角发愣。我觉得她活不了几天了,随时都会脸朝地板,倒下死去。

有一天夜里,她默默地坐了许久,突然低声地说:

“我真想死,活着也是受罪……”

厨娘是在我们面前死去的。她弯腰端茶炊时,突然坐在地板上,不声不响地侧身栽倒,两手向前,口吐鲜血。

我和萨沙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萨沙马上从厨房跑出去,老板赶来了,他做了祷告,就吩咐萨沙:

“卡希林,快去报警!”

来了一个警察,转了一圈,收了一点小费就走了。过了一会儿,那个警察带了一个车夫,把厨娘抬走了。

老板娘站在前堂,往厨房这边望了一眼,对我说:

“把地板擦干净!”

老板说:

“幸亏是晚上死的……”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

晚上睡觉的时候,萨沙很害怕。过了一会儿,他说:“她怎么一下子就死了呢?这妖婆……我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

“想看看我的箱子吗?”萨沙问。

我早就想知道他箱子里藏着什么,平时他把他的箱子锁得好好的,从来不愿意让我看。

萨沙打开箱子。箱子里一半装着药盒,还有一半是五颜六色的茶叶包装纸、鞋油盒和沙丁鱼盒。他打开第一只盒子,里面是一副没有镜片的眼镜。一只空鞋油盒里装着各种纽扣。他洋洋自得地说:

“这些全是我在街上捡的!自己捡的,已经有三十七颗了……”

第三只盒子装的是捡来的铜别针和铁靴掌,还有鞋扣。铜门把手等等。看到这些玩意儿,我对他感到失望,甚至可怜。他却仔细欣赏每件东西,爱不释手地摸了又摸。后来他看出我的冷漠,沉默了一会儿,他说:

“等园子干了,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你会大吃一惊的。”

过了几天,是个什么节日,店里只开了半天门。等老板一家人吃完饭睡午觉时,萨沙神秘地对我说:

“咱们走吧。”

我们来至幌子里。窄小的园子里长着十多棵老椴树。萨沙朝临街的围墙走去,在一棵椴树下站住。然后他蹲下来,扒开一堆树叶,露出一棵大树根,旁边有两块砖埋在土里。他搬开砖,下面是一块洋铁皮,再下面是一块正方形木板。揭开后,一个直通树根底下的大洞出现在我眼前。

萨沙划了一根火柴,点燃蜡烛,探进洞里,对我说:

“你看吧!可别害怕。”

可是他自己害怕得脸色发白,手中的蜡烛直发抖。我也害怕了,小心翼翼地向洞底望去。洞有木桶那么深,比木桶宽。洞两侧镶满了彩色的玻璃碎片和茶具的碎瓷片。中间高出的地方铺着一块红布,上面放着一口锡箔纸糊的小棺材,棺材上面半盖着一块小布,露出一只麻雀的灰色小爪子和尖嘴脑袋。棺材后面放着一张读经台,上面搁着一个小小的铜十字架。烛台上点燃着三只蜡烛。蜡烛味、霉烂味、泥土味一起迎面扑来,见到这些,我不再恐惧了,而是感到惊奇和难受。

“这是干什么的?”我忍不住问。

“小礼拜堂。”

“这只麻雀原来就是死的吗?”

“不,它飞进棚子后,我用帽子扑死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他看看我,又问:

“不好。”

于是,他重新封上洞口,阴沉着脸问:

“为什么不喜欢?”

“我可怜那只麻雀。”

“你是嫉妒!”他推了我一把,“既然这样,我们来打一架。”我力气比他大,很快就让他手抱头、脸朝地,哑着嗓子躺在地上了。我吓坏了,想去扶他起来,可是他手脚乱动,不让我扶。他对着我不停地谩骂。一气之下,我把那个洞挖开,把洞里的东西统统扒出来,把麻雀的棺材扔到围墙外,又把其他东西踩得粉碎。

萨沙的态度很奇怪:他坐在地上,一声不响地盯着我。等我做完了,他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把小礼服往肩上一搭,平静而恶毒地说:

“等着瞧吧,用不了多久!我是故意这样做的,这是魔法!哼……”

我好像被他的话击垮了。我蹲下去,感到全身发冷。他却头也不回地走了,这种神情更使我愤愤不平。

我决定明天就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老板,离开萨沙和他的魔法,不再过这种无聊、愚昧的生活。

第二天早晨醒来,新来的厨娘惊叫着告诉我,我的脸被涂了一层厚厚的煤烟。我开始擦鞋时,手刚伸进鞋子里,手指就被大头钉扎了。而且所有的鞋子都放了大头针和缝纫针。于是,我舀了一瓢水,走到那个还没睡醒或正在装睡的魔法师身边,美滋滋地浇了他一头。

我打算当天晚上就逃走。可是,午饭前在煤油炉上热汤时,因为走神,不小心弄翻了汤锅,手被烫了,被送进了医院。

病床使我想起了棺材,仰躺着的人就像死去的麻雀。我听外祖父、外祖母说过,医院总是把人弄死。我想我这条命算完了。

我的手又烧又痛,好像有人抽我手上的骨头一样。我又害怕、又疼痛,禁不住哭了。我怕人看见,就合上眼睛,可泪水还是穿过眼皮,沿两鬓流下,滴进我的耳朵里。

夜幕降临,所有人都躺下来,蒙在灰色的被子里。我想应该给外祖母写封信,让她快点来,趁我还活着,把我从医院里救出去。可是,我的手不能动,又没有笔和纸。于是我想试一试,能不能从这里溜出去。

我轻轻地下了病床,走到门口。门半开着。走廊的灯光下,坐着一个头发花白、口里喷着烟的人。他盯着我,说:

“过来!”

我躲避不及,走了过去。

“怎么,烫伤了手?为什么晚上出来闲逛?”他朝我喷了一口烟。用一只温暖的手搂住我的脖子,把我拉到他的身边。

“害怕吗?”他问。

“害怕。”

“这里的人开始都怕,其实没什么可怕的,特别是和我在一起,我不会让任何人受欺负。你爸爸妈妈在哪儿?都不在了。不在算了,没有爸爸妈妈的孩子也能活下去,你不要害怕,明白吗?”

我很久没有遇到说话这样随和的人了。听到他的话,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他送我回到病床上时,我请求他:

“陪我坐一会儿,好吗?”

“可以。”他同意了。

“你是干什么的?”

“我?当兵的,一个地地道道的高加索兵。”

后来,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睁开眼时,刚才那个高加索兵坐过的地方坐着穿一身黑衣的外祖母。那个兵站在她旁边。外祖母弯下腰,问我:

“怎么啦,亲爱的?伤得厉害吗?我们回家去吧。”

“我马上去办手续。”高加索兵说完就走了。

医生来给我的伤口换了绷带。我就和外祖母乘坐马车离开了医院。

阳光明媚,白云像鸟儿一样在天空游动。马车行驶在城里的街道上。春天来了,复活节快到了。我的心云雀似的颤抖起来。“外祖母啊,我多么爱你!”

她对我的话一点也不感到惊奇,她平静地对我说:

“因为我们是亲人啊!不是我自夸,连外人也喜欢我。感谢圣母!”

她又微笑着说:

“圣母就要高兴了,她的儿子要复活了。可我的女儿呢……”说完,她沉默了。

2

外祖父在院子里碰见我时,他正跪在地上削木楔。他讥讽地说:

“您好啊,大老爷,退休啦?现在可以舒舒服服过好日子了,唉,你们啊……”

“好啦,好啦!”外祖母连忙挥手让他走开。她走进房,烧上茶炊,说:

“你外祖父现在是穷光蛋。他把钱给自己的教子去生息,看来没立好字据。总之,他破产了,钱也没有了。”

房间里一切如故,只有母亲生前住的地方凄凉地空着。小弟弟科利亚睡在墙角的大箱子上装内衣的篮子里。他醒了,望着我。他的脸色更难看了,身体也更消痩了。他没有认出我,转过身去,合上了眼睛。

许多坏消息不断传来:维亚希尔死了,雅兹失去了双腿,哈比进城谋生去了。另外,科斯特罗马和丘尔克同时爱上和外祖父住同一个院子的叶夫谢延科家的一个瘸子姑娘柳德米娜,并为此闹得很不愉快。

一天傍晚,我见到了柳德米娜。她从台阶下到院子里来,拐棍不小心给弄掉了。我想帮她捡起来,但手上的绷带碍事,费好大劲也没捡到。然后我们就聊起来了。她开心地笑着,但我并不喜欢她。我不明白伙伴们怎么会爱上她呢?和她在一起,我感到很不自在,就回到了房间。

半夜里,外祖母亲切地喊醒我。然后她牵着我的手,走在茫茫黑夜里。潮湿的黑夜,风呼呼地刮着,脚下的砾石冰冷剌骨。外祖母轻轻走到一户小市民家的窗户前,画了三个十字,然后在窗台上放了五戈比铜币和三块甜面包,又画了个十字。黑暗中,外祖母一次次走到别人的窗户前,在窗台上留下“悄悄的施舍”。

天亮了。外祖母说:

“该回家啦!等女人们醒来一看,哟,圣母给孩子们送东西来了。缺衣少食的时候,一点点东西也是可贵的啊。我有点儿累了,我们休息一会儿吧……”

我们在别人家门口的长凳上坐了下来,我靠在外祖母暖和的身上,睡着了。

生活又快速而充实地一天天过去了。

不久,我也很想和柳德米娜在一起了。即使彼此不说话,我也感到高兴。

科斯特罗马、丘尔克和我三个玩游戏比赛的时候,无论我们玩得多么投入,只要柳德米娜在旁边观战,我们三个人就时不时总有一个会跑到她面前炫耀一番:

“看见了吗,柳德米娜?”

科斯特罗马和丘尔克还会因为比赛而大打出手。有一次,科斯特罗马玩击棒时输给了丘尔克,就躲起来偷偷地哭。洋洋得意的丘尔克歪戴着帽子,两手插进衣袋,似乎有一股彪悍之气。我不喜欢他这副样子,我觉得我正在失去一位伙伴,而这一切是柳德米娜造成的。

一天傍晚,我在院子里清理捡来的骨头、破布和废品,柳德米娜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我指责她说,因为她的缘故所以丘尔克不和我们好了。

她很生气,哭着走了。我又开始同情起她来。

第二天,为了表示歉意,我用两戈比买了一把麦芽糖,我知道她喜欢吃这个。

“想吃糖吗?”

她装作生气的样子说:

“走吧,我不跟你好!”

但是她又马上伸手接住糖:

“也不用纸包一包,看看你的手多脏。”

“我洗过,但没洗干净。”

她用干净暖和的手抓起我的手,看了看说:

“怎么弄成这样?”

“你的手指也扎伤了。”我说。

“是针扎的,我常做针线活。”

过了一会儿,她左右看了一下,说:

“我们找个地方看《堪察加女人》的书,好吗?”

我们找呀找,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就决定去洗澡间的更衣室,那儿很少有人来。她在窗口侧身坐下,激动地念着一串串枯燥难懂的词句,她那双严肃的眼睛像两道蓝色的火光在书页上移动。

从这天傍晚起,我们常去更衣室。我感到高兴的是,不久她就没再念《堪察加女人曳,因为这本书没完没了,我们刚读第二卷,就发现还有第三卷,据她说还有第四卷,而我又回答不出她就这部书所提的问题。

我们喜欢阴雨天,因为下雨,没有人会到更衣室去。我们常常在更衣室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天南海北无所不谈。有时我讲从外祖母那里听到的故事,而她讲熊河边哥萨克的生活。

但是不久,我们就不去更衣室了。因为柳德米娜的妈妈在毛皮厂找到了工作,每天一大早就要出门。妹妹在上学,哥哥在瓷砖厂工作。所以她得留在家里干活。遇上阴雨天,我就到她那儿去,帮忙做饭、扫地。有了钱,我就买一些糖果,和她一块喝茶。外祖母也时常过来看看我们,坐下来编花或剌绣,讲动听的故事。外祖父进城不在家时,柳德米娜就来我们家,大家美美地吃上一顿。

一次,科斯特罗马故意和我们讲猎人加里宁的故事。猎人力口里宁是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在村里臭名昭著,不久前他死了。科斯特罗马说,人们并没有把加里宁下葬在墓园沙土里,而是把棺材放在地面上。每天黄昏,加里宁老头就爬出棺材,在墓园游荡,寻找着什么,直到第二天鸡叫。

“别讲吓人的事!”柳德米娜害怕地说。

“你胡说!”丘尔克嘲笑地说,“我亲眼看见棺材下葬。什么死人在外面游荡,完全是胡说!

科斯特罗马没有看他,气愤地说:

“既然这样,你敢到墓园去呆一夜吗?”

然后他们吵了起来。

席铺老板娘的胖儿子瓦廖克来了。他二十来岁,听了我们的争论,说:

“你们三个人,谁要是在棺材上睡一夜,我给他二十戈比,要是胆小溜回来,就揪他的耳朵,怎么样?”

大家默不作声。

过了一会儿,丘尔克有些颤抖地说:

“给我一个卢布,我就去!”

“怎么?给二十戈比就害怕?”科斯特罗马挖苦地说,又转向瓦廖克,“给他一个卢布,反正他不会去,吹吹牛罢了。”

丘尔克一声不响地接过钱,慢悠悠地沿着围墙走去。科斯特罗马朝他的背影吹了声口哨。

“哼,胆小鬼!”瓦廖克讥讽地说。

我很讨厌这个家伙。更让人难受的是看着丘尔克羞辱地离去。所以,我就对瓦廖克说:

“给我一个卢布,我去。”

他对我又是嘲笑,又是吓唬。我决定不要他的钱也要去墓地。外祖母走过来,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之后,接过那一个卢布,镇定地对我说:

“穿上外套,带条被子,天亮时会冷的。”

外祖母的话使我信心大增:没什么可怕的。

瓦廖克的条件是:无论发生什么,即使棺材摇晃,加里宁老头从里面爬出来,我也不能下来,要呆在棺材上,一直到天亮。如果下来,我就输了。

“当心点,我会始终盯着你!”瓦廖克警告说。

我快步向墓园走去,希望这事早点开始,早点结束。瓦廖克、科斯特罗马等几个小伙子陪我走去。我从墓园的围墙翻了进去,墙外传来瓦廖克他们哈哈大笑的声音。我踉踉跄跄走到棺材旁。棺材的一头埋在沙土里,另一头露出粗短的架腿。我在棺材上坐下,环视四周,起伏不平的墓地上,到处是灰色的十字架。雅兹的父亲在了望楼里懒洋洋地打钟,发出凄凉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