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害怕。在这凉爽的夜里,我却大汗淋漓。我担心地想,要是加里宁老头从棺材里爬出来,我来得及跑到了望楼去吗?
钟每响一次,周围就寂静一分。我裹着被子,盘着腿,面对教堂坐在棺材上。身子一动,棺材就轧轧作响,下面的沙土也沙沙响。
突然,不知什么东西落在我身后的地上,响了一声,接着又响了一声,一小块砖落在我附近。我感觉浑身颤抖,但马上猜出这是瓦廖克他们从墙外扔进来的。想到附近有人,我反而不那么紧张了。
沙土里有许多云母片,在月光下发着暗光,这使我想起,一次我趴在木浅上看奥卡河河水,一条鳊鱼突然浮出水面,差点碰到我的脸。有一只剌猬爬过来,坚硬的爪子踩着沙子,使我想起浑身硬毛的小家神……
天渐渐放亮了。早晨的寒气剌得脸发紧。我的眼睛渐渐闭起来。我用被子蒙住头,缩起身子,躺了下来,心想管它呢。
“起来吧!冻坏了吧?怎么样,害怕吗?”外祖母叫醒了我。她站在旁边,拉开被子。
“害怕。可你不要对别人说,不要对那些孩子说。”我说。
“干吗不说?”外祖母很吃惊,“要是不可怕,这件事就没什么了不起了。”
到了晚上,我成了街上的“英雄”,大伙都问我:
“真的不害怕吗?”
“害怕。”
他们摇着头,叫道:
“啊!不是开玩笑吧。”
柳德米娜用亲切、惊异的眼光望着我,外祖父也在一旁微笑着。只有丘尔克阴沉地说:
“他当然不怕,他外婆就是个巫婆嘛!”
3
小弟弟科利亚像晨光中的小星,悄然逝去了。
外祖母、小弟弟和我睡在小板棚里的木柴堆上,上面垫着破布。旁边是有许多缝隙的毛板墙,墙的那边是房东的鸡窝。早上,我受不了难闻的鸡粪臭,常常走出板棚,爬上顶棚,观察那些醒来的人。有一天早上,我正躺在棚顶上,外祖母把我叫下来,轻声地说,
科利亚从红布枕头上滑落下来,躺在毯子上。
“托老天的福,他走了。”外祖母说,“要不怎么活呢,这个可怜的孩子!”
外祖父走过来,用手指小心地摸了摸孩子睁着的眼睛,然后看了外祖母一眼,说:
“我可没钱为他办丧事,你看着办吧。”
第二天早晨埋葬科利亚。我没去教堂。做弥撒的时候,我和雅兹的父亲一起坐在母亲的坟旁。他把母亲的坟挖开,我看见边缘潮湿的黑木板。外祖母抱来一口白色小棺材,雅兹的父亲跳进坑,接住棺材,把它和黑木板并排放着,又爬出坑,用脚和铲子往里面填土。外祖父、外祖母也默默地帮忙。外祖母拜完坟就走了,外祖父也跟着离去。我很难受,心里想着死亡的事情。
晚上,在大门外,我难过地给柳德米娜讲早上发生的一切,可是她很平淡地说:
“当孤儿还不错,要是我爸爸妈妈都死了,我就把妹妹交给哥哥,自己到修道院过一辈子。我无路可走,又不能嫁人。瘸子不能彳故工,生的孩子也可能是瘸子。”
她说得有条有理。大概从这天晚上起,我对她失去了兴趣。后来生活也发生了变化,我和她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外祖父对我说:
“今晚早点睡,明天天一亮我就叫醒你,我们到林子里捡柴去。”
“我也去拾草。”外祖母说。
离村子不远的沼泽地上有一片云杉和白桦林。第二天,天刚亮,我们三人就踏上了被晨露浸湿的银绿色旷野。
外祖父穿着外祖母的短上衣,头戴无檐的旧帽子,眯缝着眼睛,小心翼翼地迈着痩腿,好像要悄悄溜走似的。外祖母穿着蓝色短上衣和黑裙子,头裹白毛巾,步履如飞,我简直跟不上她。
越走近树林,外祖父越兴奋,不停用鼻子吸气,很陶醉似的嘟哝着:
“森林是上帝的花园,我年轻时是个纤夫到过日古利,哎,列克谢,我经历的事,你是没法感受啦!那时奥卡河上的大森林,还有伏尔加河对岸到乌拉尔的森林,真是无边无际,美得没法说啊……”
外祖母斜着眼看他,又向我使眼色。他被土墩子绊得踉踉跄跄,嘴里还在不停地说。
我们穿行在沼泽地的土墩和痩弱的云杉之间,沿着一条潮湿的小路走进森林。
外祖母站在一块干燥的地上说:
“该吃东西了,坐下吧!”
她篮子里有黑面包、青葱、黄瓜和盐,奶渣用布包着。外祖父不好意思地看着这些东西,眨巴着眼睛说:
“老婆子,我可什么吃的也没带啊……”
“够我们三个人吃的。”
我们背靠着松树干坐下来。空气里松香阵阵,轻风从野地里徐徐吹来,木贼草摇摇晃晃。外祖母一边用乌黑的手拔去野草,一边向我介绍金丝桃、小杨梅、车前子的药用功能,以及蕨蕨、柳兰和千屈菜的神奇疗效。
外祖父把倒下来的树砍碎,我本来应该把砍好的柴堆起来,可是我忍不住偷偷跟着外祖母进了密林。她在粗壮的树干间慢慢走着,不断俯身在铺满针叶的地面上寻找,还一边自言自语:“又来早啦,能采的蘑菇不多啊。上帝啊,你太不关心穷人了,蘑菇可是穷人的上等菜呀!”
我小心地跟在她后面,一声不吭,生怕被她发觉,我不愿打扰她和上帝、野草、青蛙的对话。她还是发现了我。
我们在林子里越走越深,来到一片有几缕阳光照射的浓荫下。在温暖舒适的树林里,回荡着一种特别的、充满期盼、让人联想的声音。交喙鸟在咯吱咯吱叫,声音清脆的山雀在啼鸣,杜鹃笑个不停,黄莺吹着口哨,金丝雀不知疲倦地唱着充满妒意的歌,古怪的松雀在满腹心事地吟唱。绿色的小青蛙在脚边蹦蹦跳跳,一条黄领蛇躺在树根之间,昂起了金黄色的头,窥视着青蛙。松鼠在啃着什么东西,柔软的尾巴在树梢闪过,真是目不暇接。
轻盈透明的薄雾在松树的树干间流动,随后消逝在绿荫中。透过绿荫,隐约可见蓝天白云。青苔像绣着越橘丛和酸果蔓的地毯,在脚下铺开。草丛上,悬钩子像鲜血那样引人注目。浓郁的蘑菇香扑鼻而来。
“至高无上的圣母啊,大地灿烂的阳光!”外祖母叹着气祈祷。
在树林里,她好像是周围一切的主人和亲人。她像一只熊一样走着,遇见什么都要感激和赞美一番。她身上好像涌出一股暖流,在树林间流淌。看到她踩过的青苔又舒展起来,我特别高兴。
我边走边想:最好能到外祖母的上帝、圣母面前,告诉他们,人们生活得多么艰难,人间的痛苦太多了。如果圣母相信我的话,就请她给我智慧,让我来重新安排一切。
我想得出了神,不小心跌进了坑里,树枝划破了腰,后脑勺也破了一块皮。我坐在冰凉的像树脂一样粘的烂泥里,觉得自己爬不上去,很是羞愧,又不好意思惊动外祖母。最后,实在没办法了,喊了她一声。
外祖母把我拉上来,画了个十字,说:
“谢天谢地!幸亏这个熊洞是空的。”
她带我到小溪边洗了洗,敷了几片树叶止痛,又从自己的衬衣上撕下一块布包住伤口,然后带我到铁路岗亭休息。
从此以后,我天天请求外祖母去林子里,她总是爽快地答应我。就这样,我们度过了整个夏天,一直到深秋。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不是米约早、果,就是米薦菇、核桃。外祖母把米集的东西卖掉,以此糊口。树林给我带来精神上的平静和舒适,驱除了我心中的痛楚。我的感官更灵敏了:听觉、视觉比以前敏锐,记忆力也更强了。
外祖母越来越让我惊叹不已。我已习惯把她看成众人之中最高贵的人,人间最善良、最聪明的人,她也不断地强化着我的这种感觉。一天晚上,我们采了白蘑菇准备回家。我们走出森林,来到林边空地。外祖母坐下来休息,我绕到林子后面,看还有没有蘑菇。
突然,我听见她在讲话。我抬起头,只见她坐在小路上,平静地揪着蘑菇的根须,一只细痩的灰毛狗伸出舌头站在一旁。“走开,走开吧!”她说,“上帝与你同在。”
我很想收留眼前这只狗,因为我的那只狗不久前被瓦廖克毒死了。所以,我马上跑到小路上。那只狗奇怪地弓起身子,脖子一动不动,饥饿的眼睛向我射出一道绿光,然后夹着尾巴窜入树林里。
“看到了吧?”外祖母笑着说,“我开始也以为是一只狗。再仔细一看,长着狼牙。我害怕了,就说:哎,你要是匹狼就走开吧!还好,狼在夏天不伤人。”
外祖母在树林里从不迷路。她闻闻草的气味就知道什么蘑菇长在什么地方,还常常考我。看见树皮上有浅浅的爪痕,她就告诉我树上有松鼠洞。我便爬上去掏那个洞,取出松鼠准备过冬的榛子。
外祖母每次都从卖蘑菇和榛子的钱中抽出一部分,放在别人家的窗户下,作为“悄悄的施舍”。她自己即使是过节,也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
我在林子里过了一个夏天,身体变壮实了,性子也变野了,对同龄人的生活和柳德米娜,不再感兴趣了。
有一天,外祖父从城里回来,得意地对我说:
“喂,游手好闲的家伙,明天上班去!”
“去哪儿?”外祖母生气地问。
“你妹妹马特廖娜的儿子那儿。”
“老头子,亏你想得出来。”
“住口,傻瓜!说不准他会成为一名绘画员呢。”
外祖母默默地低下头。
傍晚,我告诉柳德米娜,我要到城里去,还要住在那里。“家里也马上要把我送进城。”她忧虑地说,“我爸爸希望锯掉这条腿,那样我的身体就会好起来。”
过了一个夏天,她痩了,脸色发青,眼睛变大了。
“怕吗?”我问。
“怕。”她哭了起来。
我无法安慰她,我自己也害怕城里的生活。我们紧紧靠在一起,默默地坐了好久。
4
我又来到城里,住在一栋白色的两层楼房里。楼下的窗户朝着一条狭窄的过道和院子。从楼上的窗户越过围墙看,可以望见洗衣女工住的小房和肮脏的凹地。凹地的正中对着这栋房子,一半是堆积如山的垃圾,长满了荨麻、牛蒡、蜜酸模,另一半是多里梅东特·波克罗夫斯基神父的花园。凹地左边通向一所犯人劳改场,右边的尽头是口泥塘,塘里的淤泥臭气熏天。
我看惯了清新宁静的田野和森林,这小城一角的脏乱使我厌烦。凹地对面是一道破旧的灰色围墙,远远望去,中间露出一座褐黑色小房,那是去年冬天我在鞋店当学徒时住的地方。这使我更加难过。我为什么又回到这条街呢?
这家主人我很熟悉。以前,他们兄弟俩常到我母亲那里做客。他们还是老样子。哥哥长着鹰钩鼻,长头发,为人和善。弟弟维克托,长长的脸上满是雀斑。他们的母亲,也就是外祖母的妹妹脾气暴躁,说话粗声粗气。哥哥的妻子体态丰满,皮肤白晳,眼睛又黑又大。
我刚到的几天里,她就对我说过两次院“我送过你妈妈一件镶珠边的绸斗篷。”
我不太相信她送过东西,也不相信我母亲会接受。所以她再次向我提起这件事时,我就说:“既然送了,你就别老挂在嘴上呀!”
她吃惊地后退一步:
她大声地喊她的丈夫。她丈夫手拿圆规,耳朵上夹着铅笔,跑到厨房里。听完她的话,就对我说:
“你对她和别人说话时,都得用‘您爷。不得无礼!”
然后又不耐烦地对她说:
“不要为一点小事来打扰我!”
我对这位主人的印象不错。看到他,我就想起那位“好事儿”。主人的脸上常常挂着满意的笑容,灰色的眼睛格外可爱,鹰钩鼻旁边有几条有趣的皱纹。他经常笑着对他的妻子和母亲说:
“你们这些老母鸡,吵够了吧!”
在这个家里,婆媳之间动不动就吵架,这些使我很害怕,也很厌烦。我在这里要做的事很多。星期三拖厨房的地板,擦器皿。星期六拖整栋楼的地板和两边的楼梯,还要劈柴、洗碗洗菜,拎着篮子跟主妇上市场,到铺子、药店买东西。
我的上司是外祖母的妹妹。这个爱唠叨、火气大的老太太,每天早晨六点起床,洗漱后就跪在圣像前开始抱怨生活、孩子和媳妇。我躺在床上,提心吊胆地听她充满诅咒的祷告,即便是外祖父,也没这样狠毒地祷告过。祷告结束,她喊我起来:
“起来吧,别睡了,你不是来睡大觉的!把茶炊烧好,把木柴搬来!昨晚没有把松明准备好?哼!”
我尽量干好一切。可是,老太太和年轻的主妇还是常常在主人面前说我的不是。有一天,主人冷冷地对她们说:
“你们做得也太过分了,把他当牛使。要是换了别人,不是逃走,就是累死了。”
这话把她们气哭了。等她们气冲冲地走后,主人又厉声对我说:
“看见了,小家伙。你一来就搅得不安宁,我要是把你再送到你外祖父那里,你又得去拾破烂!”
“拾破烂也比这里强!我是来当学徒的,可是你教过我什么?一天到晚就是倒脏水。”我很不服气地回答。
主人盯着我的眼睛,吃惊地说:
“脾气挺大,小家伙,这可不行,不行……”
我想他肯定会赶我走。可是过了一天,他拿着一卷厚纸,还有铅笔、仪器、三角板来到厨房里,说:
“擦完刀,画画这个看。”
纸上是一幅两层楼的正面图,有许多窗户和泥塑的装饰。
我很高兴可以学艺了。我擦洗完厨具,就马上洗了手,开始画起来。可是我画的房子的正面是斜的,窗户歪向一边,其中一个悬在墙外,门廊和两层楼一样高,天窗开在烟囱上。我差点哭了。我不明白怎么画成这个样子。然后我决定凭想象进行修改。我在房子正面的所有房檐、屋脊上都画上乌鸦、鸽子和麻雀,在窗前的空地上,画了一些打着伞的人,又在整个画面上添了几条斜线。然后,我把画交给了主人。
他扬起眉毛,不高兴地问:
“这是画的什么?”
“天在下雨,”我解释说,“下雨时房子看起来是斜的,因为雨是斜的。还有鸟,下雨时躲在屋檐下。这些人正跑回家,那个女人摔倒了。这边是个卖柠檬的……”
“哦,我的天!”主人说着,大笑起来。
他用红笔在歪歪扭扭的房子正面做出记号,又给我几张纸:“再画一遍,画好为止。”
这次,我画得好多了。只有一扇窗画到门廊上去了。房子是空的,我不喜欢,就在里面画了几个人。窗口坐着执扇的太太和抽烟的绅士。大门口站着一个马车夫,地上躺着一只狗。
“怎么乱画一气?要学就正儿八经地学。这是胡闹!”主人看了以后,很生气地说。
当我终于画好一幅像样的正面图时,他高兴了:
“你看,终于画好了!这样下去,很快就可以当我的助手了。”
可是,我的学艺梦很快就破灭了。老太太知道我在学习绘图后,对我又打又骂,还把我的图纸和画图工具都扔了。然后她和年轻的主妇找到主人大闹了一场。闹完之后,主人对我说:
“你暂时别学了,你瞧瞧,简直闹开了锅!”
我很可怜他。
维克托很馋,不停地要东西吃。每逢星期天,他的母亲烧油煎饼时,总要放几个罐子里,藏在我睡觉的床下,留给他吃。而他却抱怨留的太少。
有一次,我把罐子拿出来,偷吃了两个,结果被他打了一顿。我们彼此讨厌对方。他总是耍我,要我一天给他擦三次皮鞋。他睡在高板床上,常常掀开床板,从板缝里朝我吐唾沫。
我在这里的生活本来就不如意,外祖母来看我就更使我难受了。她来的时候,从后门进来,先到厨房对着圣像画个十字,然后对她的妹妹-那个可恶的老太太,深深鞠了个躬。她拘谨地闭着嘴,轻手轻脚地坐在门口那个脏水桶旁边的长凳上,而她的妹妹一副爱理不理、幸灾乐祸的样子。
年轻的主妇从屋子里出来,客气地招呼外祖母进屋,主人热情地接待了她。外祖母和他亲切愉快地交谈着。随后,年轻的主妇领着外祖母去看刚出生的孩子。我收拾刚用过的茶具,主人若有所思地小声对我说:
“你外祖母是个好老太婆……”
我很感激他这样说。
和外祖母单独在一起时,我很难受地对她说:
“你来这儿干吗?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
“唉,阿廖沙,我知道。”她和蔼地笑着说,这一来,我倒不好意思了。其实她对一切都看在眼里,明在心里,甚至知道我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