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接着说:
“还是让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吧。我们刚才谈到哪儿了?您刚才说的是……您说九三年伤天害理吗?”
“对,伤天害理,”主教说,“请问,您对马拉马拉(1743-1793),法国政论家,雅各宾派领袖。朝着断头台鼓掌叫好怎样看?”
“那我问:您对博须埃博须埃(1627-1704),法国天主教卫道士。在残害新教徒时高唱圣诗,持何种态度呢?”
问题提得尖锐异常,一针见血,犹如利剑。主教为之一震。他绝对想不出一句回驳的话了。但是如此提到博须埃,却使他感到大为不快。再高明的人也有自己崇拜的偶像。有时,人们还会由于别人不尊重逻辑而致使他们内心隐隐作痛。
国民公会代表本来就气力不济,加上临终之前呼吸不畅,便气喘不停,说起话来更是断断续续了。可是,他的眼睛表现出,他的神志完全清醒。
他继续说:
“我很高兴我们胡乱扯上几句。那次革命,总的说来,是获得了人类的广泛赞扬的,可惜九三年造成了一种口实。您认为那一年是伤天害理的,但从整个专制政体来看又如何?卡里埃卡里埃(1756-1794),法国国民公会代表之一。是个匪徒;但您如何看蒙特维尔蒙特维尔,17世纪末法国新教徒迫害者。富基埃-泰维尔富基埃-泰维尔,法国18世纪末革命法庭起诉人。是个无赖;但是,您如何看拉莫瓦尼翁-巴维尔拉莫瓦尼翁-巴维尔(1648-1724),法国朗格多克地区总督,1685年镇压了新教徒。马亚尔马亚尔,1792年9月大屠杀的执行者。恶贯满盈,但请问,索尔——达瓦纳索尔——达瓦纳,1572年巴托罗缪屠杀事件的策划者呢?杜善伯伯杜善伯伯,原为剧中普通人形象,后成为“平民”的通称。横蛮凶狠,但勒泰利埃神甫呢?茹尔丹屠夫茹尔丹屠夫,1791年法国阿维尼翁大屠杀的组织者。是个魔怪,但他与卢夫瓦卢夫瓦,路易十四的军事大臣。侯爷相比又如何?先生,我为大公主和王后玛丽·安东尼特感到不平,但是,我也同时为那个信仰新教的穷妇人叫屈。是她,在1685年大路易当政期间,先生,正在给孩子喂奶的时候,被捆在了一个木桩上,上身一丝不挂,孩子被放在一旁;她的奶水涨得厉害,心中满是愤懑。孩子饥饿不堪,面色苍白,盯着母亲的乳房有气无力地哭个不停;刽子手却喊道:“快快改邪归正!”他们要她抉择,要她在她孩子的死亡和她信仰的死亡之中作出抉择。一个做母亲的人眼睁睁忍受着生离死别的苦痛,先生,面对此情此景,您有什么可说吗?请不要忘记:法国革命自有它的理论根据。它的愤怒在未来的岁月里终会被人理解,而它给历史前进带来的巨大作用无法估量。它猛烈的鞭挞产生了一种对人类的爱抚。我不再多说了,我的理由极为充足。况且我的生命快要结束了。”
随后,这位国民公会代表的眼睛从主教身上移开,他只用这样的几句话来作为结束:
“是呀,进步的暴力便叫做革命。暴力过后,人们就认识到一点:人类受到了洗劫,但社会前进了。”
国民公会代表未尝不知道,刚才他不间断的出击,已经把主教心中的壁垒一个接一个地攻破了,但他的攻击点留了一处,那是卞福汝主教最后的一道防御屏障,卞福汝主教说出了下面这样一句话,几乎把舌战开始时的激烈态度又全部流露了出来:
“进步,应当信仰上帝。善,不能由不信上帝的人来体现。无神论者乃是人类的丑恶的开路人。”
对此,那年迈的人没有回答。他颤抖了一阵,望着天空,眼睛里充满了泪水,然后,眼泪顺着他那青灰的面颊流了下来。他对自己低语着,几乎泣不成声,目光投向苍穹:
“啊你!啊理想的境界!惟有你存在着!”
主教受到一种莫名的感动。
一阵沉寂过后,那老人用手指着天说:
“无极存在着。它就在那里。如果无极之中没有我,那它就有了止境。这样,它也不成其为无极了,它就不存在了。毫无疑问地有一个我,无极之中的这个我,便是上帝。”
那垂死的人用爽朗的声音说了最后几句话。那声音,带有灵魂行将离开肉体时那种至乐的颤动。他好像望见了一个什么人。随着声音的停止,他的眼睛也闭上了。一时的兴奋已经耗尽了他最后的精力。他剩下的几个钟头,显然已在顷刻之中度过。他刚刚说出的几句话,已经使他靠近了那位生死的主宰。他的时刻到了。
主教知道,现在时间紧迫。他是以神甫身分来到此地的。他经历了从极端的冷淡步步进入极端的冲动的过程。他望着那双闭合了的眼睛,伸手提起那只枯皱冰冷的手,弯下腰去,向那临终的人说:
“这个时刻属于上帝了。如果我们白白地聚首一场,您不觉得遗憾吗?”
听罢,国民公会代表睁开眼睛,眉宇间出现一种严肃而阴郁的神情。
“主教先生,”他说得很慢,也许是他力气不济的缘故,也许是他心灵高傲的缘故,“我在深思和观察当中度过了一生。60岁时,祖国召唤我去管理这个国家。我服从了。当时积弊如山,我倾尽所能与之抗争;暴政,我极力诋毁之;我发布了人权和法则,做了宣传。国土被侵犯,我献出了我的力量;祖国受威胁,我献出我的热血。从前我不富足,现在也没有钱。我曾是政府的领导人之一。当时,国库堆满了金银,墙头不堪重压,随时都会坍塌,不用支柱是支撑不了的,我,在枯树街吃饭,一顿不超过22个苏。我帮助了受压迫的人,医治了人们的创痛。我也撕毁了祭坛上的布毯,那是千真万确的,不过,那不是为了别的目的,而是为包裹祖国的创伤。我始终维持人类的进步事业,但对于过火的行动我也表示过反对。有机会,我也保护过我们的对手——你们这些人。在佛兰德的比特罕,在墨洛温王朝墨洛温王朝,法国的第一个王朝。夏宫的旧址上,有一座名叫波里尔的圣克雷的修道院,那是乌尔班派的一座寺院。1793年,我出头从危难中把它抢救了出来。我尽了责,力所能及,我竭尽全力做了善事。此后,我却被驱逐、被搜捕、被通缉、被迫害、被诬蔑、被讥诮、被侮辱、被咒骂,还被剥夺了公民的权利。多年来,我白发苍苍的一个老人,看到许多人像是自以为有权蔑视我。他们是些愚昧可怜的人,认为我面目可憎。我并不恨任何人,但我高兴避开这种恨。现在,我86岁了,快不行了。您还想知道我的什么呢?”
“我是来为您祝福的。”主教说。
他跪了下来。
等到主教抬起头来时,那个国民公会代表已经神色庄严地死去了。
主教回家之后,感到被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包围着。他祈祷直到天明。次日,几个胆大好奇的人,一个劲儿地向他打听那个G.代表的事,变着法儿套他说出什么,但他除了指指天,什么也不说。我们只知道,从此以后,对小孩和有痛苦的人他更加关怀、更加仁慈了。
人们的言谈中,只要涉及“G.老贼”,他就必然陷入一种异样不安的状态之中。谁能说清楚,那颗心对他这颗心的昭示,那伟大的良心在他的意识上所引起的反应,对他的日趋完善的精神境界不会产生某些影响呢!
那次“乡村访问”,不可避免地给本地那些小集团提供了饶舌的机会:
“那类死人的病榻前也是主教应当去的地方吗?事情明摆着:那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感化。那些革命党人全是宗教的叛逆者。那,去了那里又有什么意义呢?那地方有什么可看的?好奇罢了,魔鬼接收灵魂,他也要去瞧一瞧。”
一天,有个总是自作聪明的阔寡妇,属于冒失鬼一类的人,向主教说了一句俏皮话:“我的主教,有人打听,问大人在什么时候可以得到一顶红帽子戴红帽子,即参加革命的意思。?”
“啊!啊!这种颜色是多么高贵呀!”主教回答,“多亏红色帽子的鄙视者也还崇拜红色法冠!”
十一、保留
如果我们仅凭上述内容便判定卞福汝主教是一位“哲学家的主教”、“爱国的神甫”,那也许就错了。他和国民公会G.代表的晤合——几乎可以说是一种结合,给他留下了一种使他变得更加温良的令他惊叹的回忆。不过,事情仅此而已。
尽管卞福汝主教大人完全算不上一个政治人物,我们或许还是应该简略地讲一讲他对当时国家大事所持的态度,如果对这位主教来说,他确曾想过要有一种态度的话。
我们不妨回顾一下几年前的一些事。
米里哀先生升任主教不久,皇上便封他为帝国的男爵。好几个别的主教也同时得到了这一封号。我们知道,1809年7月5日至6日的夜晚教皇被拘禁。为了此事,米里哀先生被召至巴黎,参加了拿破仑策划的法兰西和意大利主教会议。会议在圣母院举行。1811年6月15日,红衣主教斐许主持了第一次会议。95位主教参加了会议,米里哀先生也在其内。不过,他只参加了一次大会,三四次特别会。他是一位山区教士,终日过着僻陋贫困的生活,与那里的自然环境接近已成为他的习惯,他觉得他给那些达官贵人带来了一种改变会场气氛的见解。他忙着赶到迪涅去了。当人们问他为何来去如此匆匆时,他回答说:
“他们看我不惯。外面的空气老是跟着我,我一进会议室,它就钻到他们的当中去。我对他们,犹如一扇关不住的门。”
另一次他还说:
“你想怎么办?那些大人先生全是王子王孙。而我呢,一个乡下穷主教!”
他确也有令人讨厌之处。有一个晚上,他在一个最有地位的同道家里,不自觉地说出了这样的话:
“这许许多多的漂亮挂钟!这许许多多的漂亮地毯!这许许多多的漂亮服装!不过,这些漂亮东西好不让人烦恼!我可不愿意在看着这些东西时,还听着它们一个劲地喊:‘好多人在挨饿!好多人在挨冻!穷人多着呢!穷人多着呢!’”
我们顺便提一提,仇视华贵物品也许是不明智的,因为这种仇恨包含着对艺术的敌意。不过,对于教会中的人来说,除了表示身份和举行仪式,就不应该使用华贵物品。那些东西对一贯真心实意解囊济困帮助穷人的教士是不适宜的。对于教士来说,养尊处优,就等于离经叛道。教士应当接近穷人。既然一个人日日夜夜和灾难、苦痛、贫困打交道,难道在他自己的身上竟能不带上一点圣洁的清寒味,犹如劳动必然沾上泥土?一个人站在烈火旁边能不感到热吗?干起活儿来手能不被弄黑,脸上能没有汗水和灰尘吗?工人在熔炉旁工作能毛发无损吗?教士,尤其是主教,清苦是他保证仁慈的起码条件。
这一定是迪涅主教的见解。
他遇到棘手问题时绝不去迎合那种所谓的“时代的思潮”。他对神学争辩不感兴趣,对政教的纠纷问题也从不说三道四;但是,他也不是没有自己的见解。如果他被追问,人们就会发现,他的回答仿佛是偏向罗马派而不属于法国派。既然我们描写一个人时不愿回避什么,我们就必须补充说明,对于那位气焰渐衰的拿破仑,他的态度是冷淡的。1813年以后,他参与了各种反抗活动,鼓动反抗者进行斗争。拿破仑从厄尔巴岛返回时,主教连欢迎他的仪式也是不愿意参加的。在“百日帝政”拿破仑于1815年3月1日在茹安登陆,6月22日第二次逊位,史称“百日帝政”。期间,他也没有为皇上安排公祭。
除了妹妹巴狄斯丁姑娘以外,卞福汝主教还有两个亲兄弟,一个当过将军,一个当过省长。他们之间通信交往相当频繁。但有一个时期,他对其中作将军的那个兄弟颇为冷淡。那个兄弟原来镇守普罗旺斯普罗旺斯,法国南部的一个省。。戛纳登陆时,他的那位兄弟统率1200人,照命令截击拿破仑,但他有意放走了他。另外那个当省长的兄弟,为人忠厚,后来隐居于巴黎卡塞特街,在给这个兄弟写信时,主教流露出颇为深厚的手足之情。
这可说明,卞福汝主教也有自己的苦衷,也有自己的隐情,偶尔也表露出自己的政见。这说明,他那颗温和宽厚、追求永恒事物的心弦,经爱憎的指尖拨动时,也会发出不同的调子。当然,像他那样的人最好是没有政治见解。请不要曲解了我们的意思,我们所说的“政治见解”,并非指对进步是否抱有的热情,也并非指对构成我们真诚团结的那种卓越的爱国主义、民主主义和人道主义思想抱何种态度。这部作品间接涉及的内容,我们大可不必去理会它。我们只能说,即使卞福汝主教不是保王党,他的目光也从来不离开他特有的宁静的景仰点。如果他能超然于尘世风云变幻之外,从景仰之中看明白真理、公正和慈善这三道圣光放射的情景,那自然就越发完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