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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老人与海(4)

可是孩子根本不在这里,他想。这里只有你自己一个人,不管天黑不黑,你最好还是去对付那最后一根钓索吧,把它割断了,系上那两卷备用钓索。

他就这样做了。摸着黑干是很困难的,有一回,那条大鱼掀动了一下,把他脸朝下地拖倒在地,眼睛下划出了一道口子。鲜血从他脸上淌下来。但还没等流到下巴上就巳经凝固干掉了,于是他把身子凑到船头,靠在木船舷上歇息。他拉好麻袋,把钓索小心地挪到肩上另一个地方,用肩膀把它固定好,紧握着小心地试着那鱼拉曳的分量,然后把手伸到水里去测量小船航行的速度。

不知道为什么这鱼刚才突然摇晃了一下,他想。多半是那钓索在它高高隆起的背脊上滑动了一下。它的脊背当然会痛,只是不会像我疼得这么厉害罢了。然而就算它有再大的力气,也不能像这样拖着小船一直跑下去吧。这会儿只要是会添乱的东西都巳经解决了,我却还有好多备用的钓索,一个人能这样也就知足了。

“鱼啊,”他轻轻地说出声来,“我跟你奉陪到底。”依我看,它也要跟我玩到底了,老人想,他等待着天快些亮。眼下正是快要到破晓的时候,天气冷得很,他的身子紧贴着木船舷取暖。你熬多久,我就熬多久,他想。天色微微亮时,钓索伸展着,朝下直通到水中。小船平缓地移动着,初升的太阳一露头儿,阳光直射在老人的右肩上。

“它这是在朝北走啊。”老人说。海流会把我们远远地向东方送去,他想。但愿它会随着海流拐弯。这样也就证明它越来越疲乏了。

等到太阳升到更高些的时候,老人发觉这鱼并不显得那么疲乏。只有一个好的预兆。那就是钓索的斜度说明了它所游的地方并不深。但这也不表示它就一定会跃出水来。但也说不定。

“天主啊,快叫它跳出来吧,”老人说,“我的钓索够长,可以对付它。”

也许我稍微把钓索拉紧一点儿,让它有痛的感觉,它就会跳跃了,他想。既然巳经是白天了,就让它跳跃吧,这样它沿着背脊的那些液囊里就会装满空气,这样它也就没法再沉到海底去死了。

他把钓索拉紧了,可是自从这条鱼咬饵以来,钓索巳经绷到快要断的地步了,他向后仰着身子死劲拉,有硬邦邦的感觉,就知道不能再死劲拉了。我千万不能猛地一拉,他想。每猛拉一次,那钓钩划出的口子就会变得更宽些,等它真的跳跃起来时,也许它会把钓钩甩掉。反正太阳巳经出来了,也能让我好过些,这一回我不用盯着太阳看了。

有一些黄色的海藻黏在了钓索上,老人知道这样会给鱼增加一些拉力,所以觉得很高兴。就是这种黄色的果囊马尾藻在夜间发出很强的磷光。

“鱼啊,”他说,“我爱你,而且非常尊敬你。不过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你杀死。”

但愿可以吧,他想。一只小鸟朝着小船从北方飞来。那是只鸣禽,低低地在水面上飞着。老人看出它巳经非常疲乏了。

鸟儿飞到船梢上,在那儿缓了缓。然后它在老人的头顶飞了一圈,落在了那根钓索上,也许是在那儿它会觉得比较舒服了。“你多大了?”老人问鸟儿,“这是你第一次出门吗?”

他说话的时候,鸟儿望着他。它准是太累了,都没有细看这钓索,就用小巧的双脚紧抓着钓索,在上面摇摇晃晃的。“这钓索很稳当的,”老人对它说,“太稳当啦。昨天夜里也没有刮大风,你怎么会这样疲乏啊。是怎么了啊?”

是不是因为有老鹰,飞到海上来追捕它们啊,他想。但是这话他不是跟这鸟说的,反正它也不懂他的话,而且很快就会尝到老鹰的厉害。

“好好儿歇歇吧,小鸟,”他说,“然后投身进去,碰碰运气,和任何人或者鸟或者鱼一样。”

说话还能给他鼓鼓劲,因为他的背脊在夜里变得僵直,现在正痛得要命。

“鸟儿,你要是愿意的话就住在我家吧,”他说,“真是抱歉,我不能趁眼下刮起小风的当儿,扯起帆来把你带回去。可也总算有个朋友和我在一起了。”

就在这会儿,那鱼突然那么一歪,老人一下被拖倒在船头上,要不是他撑住了身子,放出一段钓索,估计这时他巳被拖到海里去了。钓索猛地一抽时,鸟儿飞走了,老人竟没有看到它飞走。

他用右手小心地摸摸钓索,发现手上正在淌血。

“这么说这鱼是被什么东西给弄伤了。”他说出声来,把钓索往回拉,看这鱼是不是能转回来。但就在快崩断的时候,他握稳了钓索,身子朝后倒,以抵消钓索上的那股拉力。

“鱼啊,你现在总该觉得痛了吧,”他说,“老实说,我也很痛啊。”

因为很愿意那只鸟儿能来陪他做个伴,于是便掉头寻找那只小鸟,可是巳经飞走了。

你在这儿也没待多久啊,老人想。但是你去的那地方有很大的风浪,只有飞到了岸上才算平安。那鱼怎么能把我猛地一拉,还划破了手?看来我是越来越笨了。要不,就是因为我只顾惦记着那只小鸟了。现在我要关心自己该做的了,一会儿得把那金枪鱼吃了,这样才不至于没力气。

“真希望那孩子在这儿,要是我手边有点儿盐就好了。”他说出声来。那沉甸甸的钓索被他挪到了左肩上,然后慢慢地跪下,把手在海水里浸洗了一分多钟,看着手上的血在水中散开去,海水随着船的移动在他手上平稳地拍打着。

“它游得慢多了。”他说。

老人多想让他的手在这盐水中多浸一会儿,但又害怕那鱼像刚才似的突然地一歪,于是站起身,打起精神来,把手放在太阳下晒一晒。其实只是被钓索割破了肉,但这正好又是手上最用得着的地方。他知道要想干成这粧事还得用这手呢,怎么能还没动手就把手给割破了呢。

等手晒干了,他说,“现在,我该吃小金枪鱼了。我可以用鱼钩把它钓到这儿来舒舒服服地吃。”

他跪下来,在船艄下小心地把那条金枪鱼钩到自己身边,不让它碰着那几卷钓索。他又用左肩挎住了钓索,左手和胳臂撑在座板上,把金枪鱼从渔钩上取下来,再把鱼钩放回原处。他一膝压在鱼的身上,顺着脖颈到尾部,割下一条条深红色的鱼肉。这些肉条的断面是楔形的,从脊骨边到肚子边,他割下了六条,把它们摊在船头的木板上,把刀子在裤子上蹭了蹭,拎起鱼尾巴,把骨头扔在海里。

“也许这一整条我根本吃不完。”他说完,用刀子把一条鱼肉切成了两半。他觉得那钓索一直紧拉着,他的左手抽起筋来。这左手紧紧握住了粗钓索,他心生厌烦地朝它看着。

“这是什么烂手啊,”他说,“还抽筋,随便吧,变成一只鸟爪。可对你没好处。”

快点,他想,望着在黑暗的深水里斜着的钓索。他把金枪鱼吃了,手上还能有点力气。其实也不能怪这只手不好,要知道你跟这鱼巳经僵持了好几个钟点了。不过马上把金枪鱼吃了就能跟它周旋到底了。

他的嘴里慢慢地嚼着半条鱼。倒并不难吃。细细地咀嚼,他想,把汁水也都咽下去。如果加上一点儿酸橙或者柠檬再或者盐,味道就会更好了。

“手啊,你现在觉得好点没?”他问那只僵直得像死尸一样的手,“为了你,我再吃一点儿吧。”他又把另一半放嘴里。细细地咀嚼,然后把鱼皮吐出来。

“现在呢,手,或者现在还是没有感觉?”接着他拿起一整条鱼肉,咀嚼起来。

“哦,这可是条壮实而且气血旺盛的鱼,”他想,“算我运气好,捉到了它,而不是条海豚,海豚太甜了。这鱼好,一点也不甜,而且还都保存着元气。”

然而按道理来说,还是要讲究实用,他想。要是有点儿盐就好了。我还不知道这剩下的鱼肉会不会被太阳晒坏或者晒干呢,所以最好现在把它们都吃了,尽管我并不是很饿。就趁着那鱼现在又平静又安稳,我把这些鱼肉都吃了,好有充足的准备啊。

“手啊,你耐心点吧,我这样吃东西还不是为了你啊。”他说。我还指望着也能喂那条大鱼呢,他想。它是我的兄弟。但我又不得不把它弄死,我得保存精力和体力去做那件事。他一口一口地把那些楔形的鱼肉条全都吃了。

他直起腰来,在裤子上擦了擦手。

“行了,”他说,“手啊,你可以放掉钓索了,我就只用右臂来对付它,直到你不再胡闹。”刚才用左手握着的粗钓索现在换成是左脚踩着,身子向后倒,用背部去承受那股拉力。“天主快帮我别再让手抽筋了,”他说,“因为我不知道这条鱼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不过这鱼似乎显得很镇静,他想,而且它有着自己的计划。可是它的计划是什么。我又有什么计划呢?我必须随机应变,用我的计划来对付它的。它个头太大了,要是它跳出水来,我能弄死它。但是它却始终待在下面不上来。即使这样我也要跟它奉陪到底。

他那只抽筋的手在裤子上蹭了蹭,想使手指松动松动。可是手却还是张不开。他想,或许太阳出来就能张开了吧。再或许等那些养人的生金枪鱼肉消化后,就能张开了。如果我非靠这只手不可,那不惜任何代价都得把它张开。但现在我还不愿硬把它张开。还是让它自己恢复以后自动张开吧。毕竟昨天夜里它巳经劳累过度了,那时候不得不把所有钓索解开,系在一起。

他向海面眺望着,才感到此时的自己是那么的孤单。但是他可以透过漆黑的海水看见深处的七色彩虹以及面前伸展着的钓索在那平静的海面上所幻化出的微妙的波动。这时被聚集的云朵所带来的风就要来了,他朝前望去,有一群野鸭正在水面上飞,在天空的衬托下,身影刻画得很清楚,忽后又变得模糊起来,接着又清楚地刻画出来,于是他发觉,在海上即使是独自一人也永远不会感到孤单的。

他记得有些人乘小船驶到了望不见陆地的地方,就会感到害怕,他明白一旦天气突然变坏,人们是有理由害怕的。如今正是刮飓风的月份,不刮的月份也正是一年中天气最好的时候。

如果飓风即将来临,恰巧这时你正在海上的话,你总能在好几天前就看见天上的种种迹象。那可是在岸上的人们所看不见的,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找什么,他想。陆地上一定也有些异常的现象,那就是云的式样不同。但是眼前却不会刮飓风。

他望望天空,看见堆积着一团团白色的云,形状像一堆堆可人心意的冰淇淋,在那高爽的九月的天空中挂着一团团羽毛般的卷云。

“轻风,”他说,“鱼啊,这天气对我可比对你更有利。”他的左手依然在抽筋,但他正努力的慢慢去张开它。

我讨厌抽筋,他想。这就像是对自己的背叛。如果是因食物中毒而腹泻或者呕吐,那是在别人面前丢脸。但是抽筋,在西班牙语中叫camalbre,可是在丢自己的脸,尤其是自己一个人的时候。

要是那孩子在这儿,他还可以给我揉揉胳臂,顺着前臂开始一直往下揉,他想。不过这手总会松开的。

随后,他再用右手去摸钓索的时候,感到上面的分量变了,这才发现在水里的斜度也变了。跟着,把左手紧按在大腿上,俯身冲着钓索,看见倾斜的钓索在慢慢地向上升起。“它上来啦,”他说,“手啊,快点,请快一点吧。”

钓索缓慢而平稳地上升,接着小船前面的海面鼓起来了,鱼出水了。它不断地往上冒,水从它身子的两旁往下泄。阳光下的它亮光光的,深紫色的脑袋和脊背,两侧带着淡紫色的条纹在阳光里显得宽阔。它的长嘴有棒球棒那样长,逐渐变细,像一把轻剑,从头到尾都露出了水面,然后像潜水员般又迅速地钻进水去,老人看见它那大镰刀般的尾巴没入水里,钓索开始往外飞速溜去。

“它比这小船还长两英尺呢。”老人说。钓索迅速而稳定地溜入水中,说明并没有惊到这条鱼。老人努力地用双手拉住钓索,以至于力气刚好不会被鱼扯断。他明白,要是不能用稳定的劲儿使鱼慢下来,那就会使它把钓索全部拖走,而且还会绷断。

我一定要制服这条大鱼,他想。我一定不能让它觉得自己有那么大的力气,也不能让它干出什么飞逃的事来。我要是它,现在就使出浑身的力气,一直飞逃到什么东西绷断为止。但是感谢上帝动物毕竟还是没有人类聪明,尽管它们比我们高尚,甚至更有能耐。

老人见过的大鱼可不少。还有许多是超过一千磅的,前半辈子还曾逮住过两条这么大的,不过却都不是自己独自一人逮到的。现在正是独自一个人,连陆地的影子都见不着,却在跟一条比以往他见过、听过的更大的鱼较着劲,而他的左手依旧张不开,拳曲着像是紧抓着的鹰爪。

但总是会好的,他想。它当然会好,还得来帮助我的右手呢。有三样东西是兄弟:那条鱼和我的两只手。这手一定会变好的。它真让人感到可耻,竟会抽筋。鱼又慢下来了,正用它惯常的速度游着。

真是不明白它为什么会跳出来,老人想。难道就是为了让我看看它的个头才跳出来的。那我现在巳经知道了,他想。但愿它也看到了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是这样的话它就看见我这只抽筋的手了。它会以为我是个更富有男子汉气概的人吧,事实上我也做到了这一点。但愿这条鱼也如我所想的,他想,它使出所有的力量,而要对付的仅仅是我的意志和我的智慧。

他很享受地靠在木船舷上,忍受着阵阵的痛楚感,那鱼仍旧稳定地游着,在深色的海水中小船缓缓前进。东风在海面上吹起了小浪,到了中午的时候,老人那抽筋的左手复原了。

“鱼啊这对你来说可是个坏消息啊。”他说,把钓索从披在他肩上的麻袋上挪了一下位置。

他觉得很惬意,但也很痛苦,只是他根本不承认那是痛苦。

“我并不是个虔诚的教徒,”他说,“但是我愿意念十遍《天主经》和《圣母经》,保佑我逮住这条鱼,我还承诺,如果逮住了它,一定去朝拜科布莱的圣母。这是我许下的心愿。”他机械地念起祈祷文来。有些时候因为太累了,竟背不出祈祷文,他就把字句念得特别快,这样就能顺口出来了。而且他觉得《圣母经》要比《天主经》好念的多。

“万福玛利亚,满被圣宠者,主与尔偕焉。女中尔为赞美,尔胎子耶稣,并为赞美。天主、圣母玛利亚,为我等罪人,今祈天主,及我等死候。阿门。”然后他又加上了两句:“万福童贞圣母,请您保佑让这鱼死去。虽然它是那么了不起。”

把祈祷文念完,心里舒坦多了,但还是像刚才一样地痛,也许比刚才还厉害,于是他背靠在船头的木舷上,机械地活动着左手的手指。

尽管有微风柔和地吹着,但是此刻的阳光巳经很热了。

“我还是把船梢上的细钓丝重新装上钓饵的好,”他说,“那鱼如果打算在这里再过上一夜,那我就需要再吃点东西,再说,水瓶里也没有多少水了。我看这儿除了海豚,也逮不到什么别的东西。但是,要是趁新鲜吃的话,味道应该不会差。但愿今晚能有条飞鱼跳到船上来。可惜我这儿也没有可以引诱它的灯光。飞鱼生吃味道是顶好的,而且也不用把它切成小块。眼下我的精力才是最重要的。天啊,当初我竟没想到它有这么大。”

“可是我要把它宰了,”他说,“不管它多么了不起,多么威风。”

但这却不是很公平,他想。不过它必须知道人有多少能耐,人能忍受多少磨难。

“我跟那孩子说过,我是个不同寻常的老头儿,”他说,“现在是验证这话的时候了。”

他巳经证实过上千回了,这不算什么。他现在要再证实一回。每一回都是一次崭新的开始,他每次做的时候都不去想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