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他都是自我奋斗,从不为别人左右;自己拯救自己!除了相信自己,从不考虑别人的看法,这种信念构成了他的硬汉子风格。不过现在,他的内心深处受到了感染,来自外部的善意呼唤初次打动了他。那赞许的一瞥,一声谢谢,或一抹浅笑,只要是来自那双明澈的眸子,来自那银铃般的脆声,来自那微妙的双唇,都会使他在此后的几小时跋涉中为之飘飘欲仙。这更激发了他的硬汉子气概,引以为自豪的“道智”经验第一次令他兴奋不已。处在查理与艾波威尔夫人这样的两个人之间,同伴们沮丧的情绪往往会在他们的激励下振奋起来。
一看到查理,这两个白人男子与艾波威尔夫人脸上禁不住放光了,现在一切都靠他撑着。尽管查理一向是铁面硬汉,哀伤与欢乐一律深藏在那张铁脸后,但他还是向他们询问了其他人的身体状况,同时告诉他们还要走多远就可以到达篝火所在地。继续回行,他迎到的下一批人是个孤零零的印第安人。他没背任何东西,一瘸一拐,双唇紧咬,眼中充满痛苦,映射着脚上的剧痛。脚上,新生的嫩肉正与死神展开一场注定失败的战斗。虽然已尽可能地照顾他,但在绝境中,死去的一般是缺少生命力的一方,查理认定此人日子不长了。这个印第安人心绪很糟,查理因此鼓舞了他几句。随后过来的是两个印第安人。查理曾交代他们沿途关照白人乔。除了艾波威尔队长与夫人外,乔是这个远征队里的第三个白人。但是他们已经抛弃了乔。
查理一眼就看透两人心中有股欲望正在涌动,明白他们想干什么。他留了心,作好准备。他命令两人回去寻找被抛弃的乔,那两人刀鞘中寒光一闪。接下来的场景不太光彩:白茫茫的莽原上,三个衰弱的汉子无力地挣扎着;在查理猛烈的枪声中,那两个人退缩了,像两条被鞭打的狗,乖乖被主人拴上狗链。两个小时后,那两个人搀扶着乔,查理在后面监视着,来到了篝火旁。参加这次远征的其余的人们早已蜷缩在帐篷顶下。
每个人分得一点未发酵的面包,他们的手和嘴以风卷残云之势把这些面包一扫而光,查理说:“伙计们,睡前我要啰嗦几句。”他已先把讲话内容告诉了那几个白人,他就用印第安语讲话,“只讲几句,伙伴们,这是为你们好,因为你们还可能活下去。我要向你们宣布一条法规,你们要切记:凡触犯这法规的人,格杀勿论。我们已越过了塞林斯山,正行进在斯图亚特的中心地带。可能一天,可能几天,还可能需要很多天,但我们会准时赶到育空人中间,他们有很多的食品。要是我们谨慎,不违法的话,情况会好的。今天我命令丘克特与高尔赫开路,但他们忘记了自己是条汉子,像吓破了胆的孩童,逃跑了。真的,他们忘了自己是条汉子,因此我们也就不把他们当作好汉来对待了。但从今以后,他们要记住自己是男人。要是他们记不住的话,那么……”他漫不经心但严峻之极地用手拍了拍他的步枪,“明天他们要背这袋面粉,还得注意不要让白人乔倒在路上。再有,我们已经计算过这个面口袋里总共有多少碗面粉,到傍晚时如果少了一盎司的话……你们明白了吗?今天还有别人也忘了自己是男人了。海德和塞尔曼任凭白人乔躺在雪地里而不去管。他们也不要再忘了自己是男人!明天天一亮他们就要出发去开路。现在你们都听到这条法规了。切记,不能越雷池一步。”
查理发现不能使这一行人连成一线。前面开路的是海德和塞尔曼,他们先走了;走在最后的是丘克特、高尔赫和乔,这一组人落后了一英里多地。一路上每个人都晃晃悠悠,不断有人跌倒,或者歇息一下。由于一系列间隔不一致的休息,这前进中的一行人形成了一个队列,每个人都使出身上仅有的一点儿气力摇晃着前进。匪夷所思的是:当这点儿气力榨干后,总会又渗出一丁点的力量。每当一个人跌倒时,大家都会认为他再也站不起来了,但他真真切切地站了起来,不止一次,而是一次次地站了起来。肉体被压服了,意志高踞其上。每一次征服,都带来一个悲剧。那个冻坏了一只脚的印第安人,再也无法站起来了,他开始在地上爬行,用手和膝盖挪动着躯体。他很少休息,因为一旦停下来,严寒就会迅速吞噬他,把他冻成一具僵尸。艾波威尔夫人的双唇上,软软地挂着一缕冰冷的微笑。她的眸子亮着,但却什么也没看到。她经常停下来,把戴着手套的一只手放在胸前的心脏部位,大口地喘气,感到天旋地转。白人乔不再感到痛苦了,不再要求独处,不再祈求死亡。他已神志不清,不复有疼痛的袭击,此刻他既恬静又惬意。丘克特和高尔赫狠狠地往前拽着他,不时地瞪他几眼或是踢他几脚。他们觉得此事极不公平。他们的心为仇恨焚烧着,恐惧沉沉地压在他们心头。为何他不行了,非得拖累他俩?被拖累就意味着死亡——要是不管他——他们想起了查理的法规,那枝枪。
日光越来越昏朦,乔摔的跟斗更多了。要他站直很难,他们离前面的人越来越远。有时三个人一起跌倒在雪地里。这两个印第安人已经筋疲力尽。不过他们的背上还背负着生命、力量和温暖。那个面口袋里装着他们全部的生存希望。他们不能不想到它,活下去的欲望是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他们已倒在了一个大木材堆的旁边,一千捆柴薪在等着人们去点燃。柴薪附近有一个冰洞。丘克特默默地看着这堆木材与冰洞里的水流,高尔赫也在默不作声地看着。之后,他们相互望着对方,一言不发。高尔赫点燃了火柴,丘克特用洋铁罐装满了一杯水放在火堆上加热,乔坐在远处,舌头含混地唠叨着。他们用温水把面粉调成稀糊,各自喝了许多杯。他们没把面粉糊给乔,乔倒也不在意。他对任何事都不在意,就连他的鹿皮靴在火中被烧焦冒出烟来,他也不在意。
晶莹的薄雪花儿,在那队行进的人们身边飘舞着,轻轻地,爱抚地,把他们裹在白雪袍里。即使天意不去扫除铅云,澄清玉宇,他们的双脚照样会踏过许多小径。有时哪怕十分钟的喘息,也可救人一命。
查理转身回望,看到了那根烟柱。他猜度着烟柱下的火堆旁发生的事,他朝前望去,看到了那些充满信仰的人们,也看到了艾波威尔夫人。
“看来,好兄弟,你们又忘记了是男人了?好,好极了,这样就可以少填几个肚皮了。”
查理一边说,一边重新系上面口袋。他把一个口袋系到另一个口袋上,把它们背在自己背上。他狠踢了乔一脚,一阵疼痛闯入这个可怜鬼的极乐幻境,他摇摇欲倒地站了起来。推开了查理搀扶着的手,又开始前行了。此时,那两个印第安人想趁机溜走。
“别动,高尔赫!还有你,丘克特!难道面粉会让你们的双腿有足够的气力跑得比枪子儿还快?想想吧,别再一次触犯法规了。现在是最后一次,做出个硬汉的样子。你们也该知足了——没当饿死鬼。来,过来,背对柴堆,肩并着肩,来吧!”
这两个人服从了,很平静,也无所畏惧,而对查理来说,感到难过的日子是以后,不是眼下。
“你,高尔赫,有老婆孩子,还有一间鹿皮小屋。对这一切有什么要嘱托的吗?”
“你把队长许给我的毛毯、几串念珠和烟草交给她,还有那个盒子,它可以像白人说话那样,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跟她说我死在路上了,但不要说怎么死的。”
“你呢,丘克特,你无妻无儿无女,你有谁要关照?”
“我有一个姐姐,她是克什姆地主的夫人。他常打她,她活得一点儿都不快活。你把合同上属于我的东西交给她,告诉她要是能回到自己人的中间,情况会好些。如果你有那个意思的话,你可以见见那个人。要是他死了,那可是件喜事。他打她,她总是怕得要命。”
“依据法规,你们愿意受死吗?”
“愿意。”
“那么,上路吧,好兄弟。愿你们在天黑前坐在暖和的鹿皮小屋里,身边是装满食物的饭罐。”
他边说边举起了枪。隆隆的回声碾碎了莽原的沉寂。回声还未止息,有一杆枪在远处也发话了。查理惊了一下。枪声轰轰涌来。在这帮人中,除了查理外,另外只有一支步枪。他瞟了一眼躺在地上的两人,死者脸上那样安详、宁静,嘴角上则对他的“道智”露出一丝邪恶的微笑。查理匆匆去见育空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