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新需要勇气和魄力,离不开胆识和冒险,因此敢为人先,成了浙江人创新精神的重要体现。
多样性的创业
改革开放早期,浙江民间并不追求理想化的创业模式,而是从各自实际出发,选择最适合创业的模式。这情形正如四川新都宝光寺的一副对联所说的,“世外人法无定法,然后以非法法也”。浙江民间这种“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做法,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这就是改善自身的福利状况。民间在一种自主选择、集体无意识之中,推进了浙江的制度革新。
长期以来,浙江农民按照他们的个人偏好,进行着分散的、持续的创业活动。他们采用了多种形式创业,如跑单帮、家庭手工业、家庭作坊、外出打工经商、办社队企业等。他们所遵循的是一种“便宜行事”的原则,即哪一种体制适合于他们的创业活动,就采用哪一种体制形式,表现出了高度的灵活性。由于实际生活总是存在着无数机会,创业路上的最大敌人其实是他们自己。
上世纪60年代初期,鲁冠球随着“大跃进”狂热过去以后的精简浪潮,从萧山县城回到家乡宁围乡。他在海涂围垦工地摆摊修自行车,成了一个典型的个体户。1969年,鲁冠球带着6个人,在乡政府所在地的小集镇,办起了集体所有的农机修理厂。鲁冠球现为中国万向集团董事局主席,是上世纪80年代初至今,中国硕果仅存的少数改革弄潮儿之一。他以其稳健的经营之道,称得上是中国企业家中的“不老松”。
1977年,邱继宝离开仅读了三天的高中,弄了一辆自行车载客赚钱。仅仅三天后,他连人带车被送到公社,关了三天。1982年下半年,他出外闯荡,以补鞋为生的邱继宝回到家乡一年多后,用补鞋积蓄,又借了300元,租下大队三间旧房,创办椒江市水陡电器仪表厂,生产喷雾器零件。邱继宝现掌控10亿元资产,是中国飞跃缝纫机集团公司董事长,浙江省第九、十次党代会代表,前国务院总理朱镕基曾戏称他为“国宝”。
浙江华鸿工艺品有限公司董事长龚品忠,无疑是众多浙江创业者中的一个后辈。龚品忠1990年到义乌小商品市场摆摊做海绵垫肩生意,1993年,意外发现用水浸泡防火装饰板,可以解决其容易结露受潮的技术缺陷,凭这一技术诀窍,他在一年内赚了100多万元。次年,他开始专业做镜框生意,用大工业、流水线的方式生产这种小产品,1995年营业额2000多万元,他的大批量生产使小小镜框的市场零售价从30多元降到两三元,产品还打入欧洲、中东市场。现年35岁的龚品忠已有1亿多资产,掌控5家公司。
对于浙江当时的传统农业社会,一方面是已有生产力无法再有所发展;另一方面是传统农业社会也压抑了生产力的发展,只有突破其束缚,生产力才能取得新的发展。强大的能量被束缚在闭锁的、生产力落后的社会框架内,就像一具被压紧了的弹簧,这时就特别需要那强有力的一跳,企业家就是那些带领他的乡亲们奋起一跳的人。在这个时候,政治气候已经有了较大转变,但人们还是心有余悸。
浙江省农村政策研究室1984年的10村调查表明,其中有5个村的党支部,思想上还受着“左”的束缚,对“放宽搞活”政策很不理解。他们把率先致富的专业户看成“不三不四”,把农业以外的经营活动当作“投机钻营”,把农业以外的经营收入视为“不劳而获”。他们认为传统农业是“正道”,办工业、搞商业、贩运,是“走邪道”。
因此,当瑞安县金后村的金文育1981年创办股份制企业时,除了资金、技术等问题外,更重要的还是要战胜对传统体制的畏惧心理。1981年3月,金后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然而这个人均只有0.28亩耕地的村庄,即使泥土都变成黄金,每个村民也分不了多少。作为村支部书记的金文育与17名党员聚在一起,进行了3天讨论,提出用废塑料再生加工,生产塑料编织丝。金后村解放30年来,进过13次工作队,大家都被“资本主义”、“地下工厂”的罪名吓怕了。金文育在会上激昂地说,“如果合伙办厂是资本主义,这个资本主义的头就是我,责任由我来负。”一个共有9股、平均每股3000元的塑料拉丝厂就这样办了起来。随后,合伙办厂之风在金后村一发不可收拾。
战胜自我、开拓创新的气质,很可能缘于创业者个人特有的企业家素质,据说这种素质与生俱来。但总体而言,这种战胜自我、开拓创新的气质,在相当程度上取决于创业者们所处的生产、生活环境。
在改革开放初期浙江最基层的村子中,工业发展较快的有绍兴的西蜀阜村、瑞安的金后村和温岭的新民村,一个共同特点是人均耕地较少,传统农业发展已经走到尽头。另一个工业发展较快的鄞县庙堰村,虽然人均耕地较多,但上世纪30年代就与上海有密切联系,是一个得风气之先、比较开放的村子。
被认为思想不够解放的湖州永丰村、金华石板堰村、嘉兴余北村,其共同特点是有较多的农业资源,人均耕地高达1.1~2.7亩。他们在传统农业社会内的日子并不是太艰难,还有一定的发展空间,缺乏足够的生存压力。另一个被认为思想不够解放的丽水河边村,则是山区村。这几个村子在1984年时,人均收入参差不齐,金华石板堰村甚至比鄞县庙堰村还高,但这几个村子的个体私营经济发展一直比较艰难,到1998年,这些村子的人均收入处在10个村的较低水平。还有一个被认为思想解放的临安县龙上村,上世纪80年代初期积极利用山林资源,经济发展较快,人均收入为10个村中最高,但工业迟迟发展不起来,个体私营经济起步很晚,1998年人均收入只有10个村平均的70%。这4个村子的案例不约而同地表明了这么一个事实,较强的传统农业经济对于农民创业创新具有决定性的负面影响。
个体的强烈冲动,寓于整体的较强激励之中,这就是环境决定论。鲁冠球1958年去萧山县城当学徒,到上世纪60年代初期被精简回乡后,摆摊修车、办小工厂是他人生道路的最好选择。金文育合股办厂是智取华山一条道,他还能从人均0.28亩耕地中得到什么呢?龚品忠始终记住了母亲的话,“千万不要在家做农民”,他不得不比义乌小商品市场上的其他老板们跑得更快一点,免得被他们追上。只有当传统农业社会耗尽其全部能量,而在其中积聚的丰富的人力资本再也没有发展空间,并且当外部世界存在着一个高度发达的现代工业社会的时候,闭锁的乡村经济才有可能形成强烈的工业化冲动,才有条件涌现出一大批善于创业创新的企业家。
这样就出现了一种“头口水”效应。“头口水”是浙江人很喜欢说的一句话。原中共浙江省委书记张德江1998年刚从吉林省委书记任上调来时,弄不懂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原来“头口水”就是抢占先机的意思。也即“先进山门为大”。谁最早冲破传统束缚,利润就先流向谁。先期进入市场的经营者,为后来者设下了天然的竞争屏障,这里有资金、技术、销售渠道、经营规模等较高的进入门槛。后来者必须比先行者付出更大的代价,才能在市场上占有一席之地。进而出现富者愈富、穷者愈穷的“马太效应”。不管是“头口水”,还是“先进山门”,都得益于浙江这块土地上的独特环境。
如果作一个总体的描述,在1992年以前,浙江形成了明显的南北制度变迁差异。由北往南,国有、集体经济比重由高而低。环杭州湾一带以集体经济为主,浙中盆地和温台沿海一带以个体私营经济为主。进一步细分,在集体经济为主的环杭州湾一带,也存在着丰富多样的过渡性的制度模式。杭嘉湖地区的企业与乡村政权组织关系比较紧密,比较强调集体经济的作用;宁绍一带的企业则与集体经济关系相对松散一些,比较强调创业者个人的作用。环杭州湾地区的若干区块,如海宁的许村、临安、慈溪等地,从80年代起,个体私营经济即比较发达。在浙中盆地和温台沿海平原一带,虽然都以个体私营经济为主,但企业组织形式和企业者价值观有较多差异。温州以贸易起家为主,台州则以工业起家为主;温州长期以轻工业为主,台州则在轻工业比重较高的同时,积极发展医药、化工、机械等工业。
多样性是生命活力的源泉。只有多样性才能适应和应付各种复杂的环境,才能满足创业者的不同偏好和素质。多样性构成了浙江经济发展与社会发展的巨大活力。
融资问题的创新解决
在上世纪80的代初的计划经济体制下,浙江的民间创业是一种”反体制”行为,难以得到体制内金融机构的融资支持和主流社会的价值支持。
在融资方面,从传统农业角度来说,随着人口压力增大,剩余产品逐渐耗尽,难以有较多的生产剩余去支持非农产业发展;世界各国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变的经验也表明,传统农业社会自身通常难以提供工业化所需的庞大资金。农民必须从农业以外的渠道融资,才有可能进行非农产业活动。
在社会支持方面,民间创业与原有体制的价值标准格格不入,破坏了计划经济的大一统体制,侵蚀了计划当局的既得利益,与计划当局形成激烈的价值冲突,激起计划体制的反对;因此,民间创业的价值支持主要来自于民间社会自身。
富有创新精神的浙江人根据不同地区的具体情况,采取不同方式,较好地解决了农村工业化的融资问题。在环杭州湾、宁绍一带,乡村两级政权组织充当了非农产业发展的“担保”和融资“协调人”的角色,较好地解决了农民创业初期的资金问题;温州、台州一带则主要通过民间信用,解决了资金问题:浙中盆地一带,则主是通过商贸业,形成了最初的资本原始积累。与此同时,乡村两级政权组织及有关部门,消极执行上级指示,采用一些变相方式,形成对农民创业的价值支持,使得农民创业具有了最初的“合法性”。
传统农业自身难以解决非农产业发展的资金问题,农民全年收入在扣除下年生产性投入、交纳税费后,也只能维持日常生活开支,甚至出现赤字,不具有进行非农产业活动的资金能力。由于耕地资源紧缺、集体劳动的低效率,农业经济的剩余产品很少。由于农业活动收入很低,显然不可能形成对非农产业发展的资金支持。
因此,浙江农村的创业活动,其资金支持主要来自于传统农业社会之外,是否具有较强的信用支持,成为浙江各地农民展开创业活动的一个关键。浙江农民创业形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融资方式。一种是乡村政权组织出面进行融资,另一种是利用民间信用进行融资。
融资方式具有明显的地域特点。环杭州湾、宁绍一带以乡村政权组织出面融资为主。这一带集体经济力量较强,集体经济有条件提供少量的剩余产品进行非农产业活动;乡村政权组织建设比较健全,有足够的组织资源可以出面进行融资活动的协调和担保。同时由于农民个人生活水平相对较高,创业冲动较弱,因此以创办集体企业为主。
温台一带以民间信用为主。这一带集体经济非常薄弱,乡村政权组织也比较薄弱。因此,集体经济既缺少足够的农业剩余进行集体性质的非农产业活动,也缺乏必要的组织动员力量创办企业。与此同时,农民则由于生存压力较大,具有较强的创业冲动,因此以创办个体私营企业为主。
环杭州湾、宁绍一带,通过乡村政权组织出面融资,相当程度地解决了企业发展的资金问题。上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这一带主要是通过两种方式创办农村集体企业。一种是直接由乡村政权组织创办,另一种是乡村政权组织授权经营能人创办。但不管哪一种方式,乡村政权组织的产量资金都难以满足企业需要,有些仅具象征意义。如上世纪80年代中期绍兴县一位厂长说,他创办企业时,乡政府当时只给了他“一颗印子,三间破房,一张七毛钱的存折”。已有3亿多资产的海盐超同科技有限公司,在1984年创办时,乡政府只用10万块红砖抵作投资。
乡村政权组织在创办集体企业过程中,事实上充当了融资“协调人”或“担保人”角色。这一带绝大多数乡村集体企业的资金缺口,大都以集体名义,在乡村政权组织负责人帮助协调下,通过向当地信用社等金融机构贷款解决。也有一些企业经营者经过个人努力找到资金来源,但一般也要用集体名义才能拿到。鄞县农业银行1984年累计贷款2.9亿元,相当于1978年的8.8倍。鄞县古林等乡镇企业发达的4个乡镇,1984年前11个月共投入扩大再生产资金2293万元,其中90%是贷款。乡村政权组织出面是企业的一种重要资源,企业因此能够以集体名义展开业务活动。上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中期,连外出住宿都需要公社一级以上的介绍信,乡村政权组织的支持和授权,对企业经营活动起了重要的支撑作用。
我们把环杭州湾、宁绍一带农村,由政府出面创办企业的做法,叫作“政府推动”。随着竞争格局的加剧、企业利润率的下降、技术的进步,这种“政府推动”的做法渐渐暴露出了一系列的问题。
首先是资金循环不合理。乡镇集体企业的资金来源主要是银行贷款和各种集资,资产负债率通常是40%~60%,分配上则是包两头,上保政府税收,下保职工收入,再加上利润率较低,就形成了“两头丰,中间空”的分配格局。这样形成了一种举债办厂,赚来的钱发工资以及支付各种税收和费用,然后再借债发展的资金循环格局。1989年至1990年,在当时宏观经济环境恶化的状况下,浙江乡镇企业普遍利润下降,投资减少,出现明显困境。
其次是经营者缺少开拓创新精神。企业初创时的发展闯劲正在丧失,普遍产生了守摊子思想,认为要冒市场和政策风险,不值得拼命去干。就是一些比较出名的企业,管理者也是牢骚满腹,情绪低下。
第三是体制弊病正在日益阻碍乡镇集体企业的发展。乡镇集体企业一直未能较好解决“乡村所有制”的问题,日甚一日地复制着国有企业所要改革的弊病,如大锅饭、臃肿的管理机构、经营者缺乏自主决策能力、留利过少、生产要素无法合理流动、乡村政权组织过多干预等等。
——缺乏职工月度工资发放权。有个乡规定,工资发放须经乡工业公司财务科审批,凭审批通知发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