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我尤爱汝
岁月是一部照相机,把父亲从模糊的远景拉成了清晰的近景。
父亲仍然不常在家,他仿佛总是有忙不完的事情,用不完的精力。但是回到家里,他真是一个好父亲,他抚摸着每一个孩子的头,哪一个孩子哭了,他会蹲下身来,为他(她)拭干眼泪,讲吸引人的故事或者笑话转移不快。孩子在他这里是不分前院、后院的,后院的两个丫头,前院的丫头小子,统统是他的心肝宝贝。
父亲是一个心性开朗的人,特别爱跟孩子在一起。自己的孩子那不用说了,就是姑妈家的表弟表姐们,也没有少享受到这位舅舅的欢爱。当然,大姑姑对待徽因姐妹俩,也跟自己的孩子无异。
好像具有林家血统的人,都是那样温文可亲,不分彼此地相亲相爱。所以,也许是血浓于水,也许是大姑母的教诲,总之,不管母亲怎么讨厌二娘,编排前院的孩子的不是,林徽因就是对前院的孩子恨不起来。从襁褓中,她就只知道,他们是双眼无辜的婴儿,是粉妆玉砌的小可爱,是她的弟弟和妹妹,他们身上和她一样,流着林家的血液。她是他们的姐姐,她要爱他们,照顾他们。她确实也是这样做的。
林徽因十二岁那年的一个苦夏,父亲因公务住在北京,林徽因和母亲、二娘、弟妹居天津,二娘生病了却又不愿意住院,父亲在北京焦急又不能赶回来,只好叫长女每天写信报告情况。过了几天,不到一岁的弟弟林桓突然也生病了,虽然孩子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就痊愈了。但是病愈的孩子总是娇气的,动不动就大哭,这哭声经过深夜的渲染,简直像高音喇叭,吵醒了两岁的妹妹燕玉,她也比赛似地哇哇大哭起来,小小的院落里面哭声此起彼伏,经久不歇。病中的二娘有心无力,母亲装睡,可恶的保姆居然真的酣然入梦,浑然不觉。林徽因忙碌了一天,眼皮已经在打架了,她希望保姆能够起身,但是足足过去半个时辰,保姆竟然还在酣睡,林徽因只好下床披衣,抱起弟弟林桓,在走廊上拍打着他,给他唱歌,这个小家伙好像很享受姐姐的怀抱,居然过了一个多小时才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昨晚的事情就在林府中传开了。丫鬟仆妇无不赞叹大小姐宅心仁厚。事实上,这位大小姐不仅仁厚,而且十分能干。在林徽因七岁和十岁的时候,老太太和老太爷相继过世,老爷常年在外,大姨太一直不管事,二姨太弱不禁风,和老爷书信往来、伺候两位姨太太、照应几个幼儿,乃至搬家打点行李,家里的大小事情,竟都是这十一二岁的大小姐承担起来了。人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富裕人家的大小姐也有早当家的,老爷疼这位大小姐不是没有道理的。
只是,两位母亲的反应却是截然不同。
母亲找上门了,她是从来不遮掩的,劈头就问:“你真把自己当成她的女儿了?”
林徽因不怒不恼,只是平静地说:“姆妈,我是他们的亲姐姐。”
一句话就让母亲这个鼓鼓的气球“扑哧”泄了气,这是母亲不能改变的事实。
林徽因照常去看望二娘,二娘泪眼婆娑地拉着她的手,说道:“徽徽,乖女儿……”,林徽因装作去倒水,抽出了自己的手,她仍然平静地说:“婶婶,我是他们的亲姐姐。”
从这一天起,二娘程桂林才真的把林徽因当成了自己孩子的姐姐。在这之前,善于讨巧的二娘也总是亲热地对待她,人前人后不遗余力地夸奖她,原因在于:她是她最看重的男人最喜爱的女儿。真心也罢,假意也罢,她必须保持着和男人的一致,这是她,也是那个时代的女人的生存之道,大娘一直认识不到这一点,才让她有机可乘。那个女人是她的伙伴,也是她的敌人,但是,她的女儿和她真的有太大的不同。她小小年纪,却如此敏慧妥帖,精通人情,她做的事情,你就是挑不出不是。
其实,她是知道的,即使这样,她始终是她的女儿,她只有一个母亲,她并不会真的接受自己,可是这样已经足够了。
二娘从此以后拿出了更多的真心来对待这位林家大小姐,在林长民看来,真是好极了。两个最亲爱的女人能够和平相处,这可能是古往今来的男人对于家庭的梦想吧,这两个女人也许是妻和妾,也许是婆和媳,也许如林长民般,是妾和女。
所有人都知道,林长民爱孩子,但最爱的还是大小姐林徽因。父亲为什么最爱林徽因呢?来看父亲的心迹吧。
林徽因读书早,加上天资聪慧,六岁已经识文断字,开始代笔为祖父给父亲写家信,家人保存了一批父亲给她的回信,此录最早的一封,那年林徽因七岁。
徽儿:
知悉得汝两信,我心甚喜。儿读书进益,又驯良,知道理,我尤爱汝。闻娘娘往嘉兴,现已归否?趾趾闻甚可爱,尚有闹癖(脾)气否?望告我。祖父日来安好否?汝要好好讨老人欢喜。兹寄甜真酥糕一筒赏汝。我本期不及作长书,汝可禀告祖父母,我都安好。父长民三月廿日 父亲特别喜欢林徽因,不但因为她天资聪颖,读书好,还在于她过早地读懂了家里的人情世故,因而在父亲眼里“驯良、知道理”。以成人的立场和眼光来看,这当然是好的,只是,站在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的角度,这样的“驯良、知道理”是否又有几分残酷呢?这时候,她本该是和同龄的孩子一起为所欲为,抢玩具、争糖果的时候啊。
和大人在一起,七岁已经善读书,温驯有理;和孩子在一起,八岁还在争糖果。哪一个是更真实的林徽因呢?成人是不会思考这样的问题的,人们只知道,林徽因是如此讨人喜欢。父亲,甚至忘了她只是一个小女孩,书信往来之中,对她倾吐心声,把她当成了一个知音,一个伙伴。他写的一封信可见端倪。
本日寄一书当已到。我终日在家理医药,亦藉此偷闲也。天下事,玄黄未定,我又何去何从?念汝读书正是及时。蹉跎悞了,亦爹爹之过。二娘病好,我当到津一作计□。春深风候正暖,庭花丁香开过,牡丹本亦有两三葩向人作态,惜儿未来耳。葛雷武女儿前在六国饭店与汝见后时时念汝,昨归国我饯其父母,对我依依,为汝留□,并以相告家事。儿当学理,勿尽作孩子气,千万□□。
徽儿
桂室老人五月五日
成人就这样在不经意中偷走了林徽因的童年和天真,这个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童年的孩子果然谨遵父训,一辈子把丰富的情感掩藏在庄重的理性当中。理智,是林徽因和她同时代的其他女性的最大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