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男孩和女孩9
到嘎伦枞林去
麦琪的父亲在想着女儿将来有可能遇到的麻烦的当儿,她自己却还在忍受眼前的痛苦,人在幼时是不可能想到未来的;不过也不会懂得回忆的悲哀。
事实上,麦琪那天一开始就倒霉。她本来觉得能跟露西在一起会很高兴。可是在十一点钟就从圣奥格来了一个理发师,扫了她的兴。当他看到她的头发时,把她头发的情形说得很糟,还一卷一卷地把参差不齐的发卷拿在手里,说,“瞧!啧——啧——啧!”
很明显,声调里带有厌恶的可惜的意味;麦琪想,这就等于最有力的舆论。
理发师瑞匹特先生搽得油光光的波浪形头发,往上梳成花冠式,就像一个纪念碑式的骨灰瓮上的一棒金字塔形的假火焰。
在多德森家,准备到别人家去总是一件大事。玛莎已得到吩咐,早已将太太的房间收拾好,把好的衣服拿了出来。
十二点时,塔利弗太太已经穿上了出门穿的衣服,就好像她是一件怕被苍蝇弄脏的椴木家具似的。
而麦琪呢,她扭着肩,皱着眉,想尽可能地不让衣服上的花边装饰弄得她发痒。
汤姆穿着他那身最好的蓝衣服,脸蛋被衬托得特别有光彩。他争了一会儿以后,塔利弗太太便让他做了打扮时照例最感兴趣的事——把平时衣服袋子里的东西搬到现在衣服袋子里。于是他终于也安静了。
至于露西,她还是像昨天那样漂亮整洁。她一向没弄坏过衣服,穿着好衣服也从来不觉得不舒服,所以她用惊奇和怜悯的眼光看麦琪噘着嘴在惹人讨厌的花边装饰下扭来扭去。
他们一起搭着纸牌房子。要是衣服上的花边装饰没有弄得麦琪烦燥起来,要是汤姆看见她的房子坍塌下来,不客气地取笑她,说她是个“蠢东西”的话,麦琪一定不发脾气,且一定会称赞露西的房子,而且还会放弃自己没搭成的房子来看露西呢。
“别亲我,汤姆!”她气愤地说,“我不是蠢东西,我懂得许多你不懂的东西。”
“哦,也许是的,‘急躁鬼’小姐!可我从来不像你那么暴躁——做出那副丑相来,露西也不这样。我喜欢露西,不喜欢你。我希望露西做我妹妹。”
“你这样想可太恶毒,太狠心了。”麦琪说完,匆匆地跳起来。汤姆美丽的塔也被撞翻了。她并不是有心的,但在当时看来,是故意的,汤姆这样认为,脸都气白了。
汤姆也不理麦琪,从口袋中掏出两三粒硬豌豆来,用大拇指弹到窗子上去——开头是无目标地弹着,可不久就有了——一只衰老的青蝇。在春天的阳光里,在大自然的背景前,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它的蠢相。大自然已经准备好了豌豆,也准备了一个汤姆,来迅速打死那孱弱的虫子。
整个上午,麦琪一直闷闷不乐。在去嘎伦枞林的路上,汤姆始终对她很冷淡,这使她没有能享受到新鲜空气和阳光。
汤姆喊露西看一只造了一半的鸟巢,可是没有叫麦琪看,他把一根柳条削了皮,送给露西,也给自己削了,就是不削给麦琪,露西说:“麦琪,你要不要一根?”可是啊,我们的汤姆只是假装没听见。
他们到了嘎伦枞林,恰巧有只孔雀在干草场的围墙上展开了尾巴,她看见了才总算暂时忘了自己的悲哀。
浦来特姨父从窗户里看到他等的那些人来了,赶快跑去拔掉大门的闩,把锁链解开(他为了怕有闲人进来,平常总是这样把门紧紧地闭着)。
浦来特太太大门口擦鞋用的地垫,根本不是准备用来擦鞋的,那块地垫有替代物来代它做清洁工作。汤姆特别反对这样擦鞋子,他始终觉得这对男人是一种侮辱。
第二件讨厌的事是,他只能跟女人在一起,还有就是要爬那座擦得精光溜滑的橡木楼梯。莎菲有个晕橡木楼梯的坏习惯,这一直是浦来特太太苦劝的对象;但是塔利弗太太却不敢批评一句,她只是想自己和自己的孩子们能不能安全的上楼而已。
“贝西,葛莱格太太把我的新帽子送来了,”在塔利弗太太理一理她的帽子时,浦来特太太郁郁不乐地说。
“真的吗,姐姐?”
“衣服拿进拿出很容易弄得一团糟,”浦来特太太说,从口袋里扬出一串钥匙,“不过,既然你来了,不看看这顶帽子就走,也未免太可惜了。”
浦来特太太慎重地想到这一点,就慢慢地摇了摇头,挑出一把钥匙。
“姐姐,我怕你拿起来太费事了,”塔利弗太太说,“不过我倒很想看看她给你做了个怎样的帽顶。”
浦来特太太站了起来,打开一个发亮的衣柜,在找一个小得可以藏在衣服里的东西。她找的是门上的钥匙。
浦来特姨母带着一种和那阴森严肃的景象相配的、忧郁而慎重的样子,把百叶窗打开了一半,然后用钥匙开了衣柜的门。
衣柜透出一股芬芳的蔷薇花的香味,因此她们在帮着把一层层的箔纸拿出来的时候,觉得很愉快。
麦琪看到那帽子时,大失所望,她喜欢比这更惊人、更奇特的东西。
可是塔利弗太太呢,一声不响地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一会儿,说:“啊,姐姐,以后我自然也不会反对大帽顶的帽子了。”
她这是在大大地让步。浦来特太太也觉察到了,她觉得自己也该对她的话有所表示,那才是对的。
“妹妹,你想让我戴吗?”她忧郁地说,“我来把百叶窗再多打开一点儿。”
“好的,姐姐!只要你愿意把头上的帽子脱下来。”塔利弗太太说。
浦来特太太脱下帽子,露出一头棕色细丝似的头发,还有一堆突出的发卷——当时比较正派的成年女人都是这样的。
她戴上帽子,慢慢转身,以便让塔利弗太太从各个角度看清楚。
“姐姐,这顶帽子她给你要多少钱?”塔利弗太太说,她心里在忙着盘算,她可以用家里的一块绸子,照着这个杰作的样子,做一顶便宜的。
浦来特太太撇了撇嘴,随即低声说,“浦来特付的钱,他说要我戴全嘎伦教堂里最好的帽子。”
“唉,”她最后说,“妹妹,也许我以后不会戴了。”
“姐姐,别这么说,”塔利弗太太接口说,“我希望你到了夏天,身体会好起来。”
“唉!家里可能有谁要去世了,我以前做了绿缎子帽子没有多久,也是就遇到这情形,也许是艾博特表哥,我们可至少要为他戴半年孝呀。”
“要是那样,可就太不幸了。”
“唉,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浦来特太太一边说,一边把帽子重新放进衣柜锁好。
她们走下楼来,浦来特姨父相当敏锐地说,他猜太太准是把帽子拿给塔利弗太太看了——所以才在楼上呆这么久。
汤姆觉得这段时间还要长,跟浦来特姨父面对面坐着聊天,唯一可以安慰的事情就是,他身上带着多种薄荷糖;遇到没话可说了,他就拿着一块这一类两人都喜欢的东西来打破僵局。
“小少爷,你喜欢吃薄荷糖吧?”他一边问,一边把糖递过去,因此他用不着对方说什么话。
两个小女孩进来了,使浦来特姨父又想起了另外一种好吃的东西——小甜饼。小甜饼是他郑重锁起来的,准备在没东西吃的时候一个人吃,现在可以拿出来了。
麦琪在看浦来特姨父买来的一张图画,边看边吃着饼。她像平时那样,看得出了神,没过多久,饼就掉在地上,而且很不巧,她一脚又踩上去了。浦来特姨父看了非常生气,麦琪也觉得自己很丢脸。后来她考虑了一下,想到露西是很受宠爱的,可以让她去请求奏一个曲子。
于是,她就轻轻地对露西说了。露西一向听话,人家叫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
这样,露西悄悄地走到姨父跟前,脸涨得通红,连脖子都红了,她一边拨弄着她的项链,一边说,“姨父,请您给我们奏一个好听的曲子,好吗?”
露西以为浦来特姨父有一种特殊才能,能叫鼻烟盒奏出美妙的曲子。浦来特先生是买了这只八音盒,懂得怎么样上发条,能事先知道它将要奏什么曲子。总之,他有了这只唯一的“乐器”,就证明浦来特先生并不是个完全微不足道的人。
麦琪也许是因为等得太久,所以一听到如此好的曲子,就格外高兴。今天这是她第一次忘了心头的烦恼——忘了汤姆和她生气。等那有魔力的音乐停了以后,她马上就跳起来,跑到汤姆跟前,搂着他的脖子,嘴里不停地说着,“啊,汤姆,好听吗?”
汤姆被麦琪这种莽撞的、他认为莫名其妙的亲热弄生气了。这时他手里正拿着一杯樱草酒,她一搂住他的脖子,就把他的酒泼掉了半杯。他很气愤地说,“瞧,你瞧!”
“那么不乖的小女孩不应该来看我。”浦来特姨母说。
可怜的麦琪重新又坐了下来,一切欢乐随着音乐又从她的心灵里被赶跑了,七个小魔鬼,又回来了。
塔利弗太太刚才在为帽子和女儿操心,暂时忘了和葛莱格太太吵架的事,现在那个关于帽子的很好的话题也搁起来不谈了,而且孩子们都走开了,于是昨天的心事很快又占据了她的心田。
“葛莱格姐姐那么生气地离开我家,”她展开话题说,“我从来也没如此难过过,我并不想得罪一个姐姐。”
“唉,”浦来特太太说,“你会干什么,真没法知道。不过,我总认为她的日子过得太节俭。我常常对浦来特这样说。”
“是呀,上次,我们和他们一起喝完茶回家的时候,你就是这么说的,”浦来特先生说,他抱着一个膝盖,而且用他的一块手绢遮住它,这是他谈话谈得高兴时的一个老习惯。
“浦来特的记忆力真是了不得,”浦来特太太一边接下去说,一边忧郁地望着她妹妹,“一旦他中了风,我就要完了,因为他总是牢牢地记住,什么时候我应该吃医生的药,我现在一共吃三种。”
“那些以前吃过的丸药,每隔一天吃一次,在晚上吃;新开的滴剂,在十一点钟和四点钟吃;还有冒气泡的药水,是在‘高兴’的时候吃。”浦来特先生把药一种一种地背出来,他嘴里含着一片菱形糖,这使得他不得不背背停停。
“浦来特把我的药瓶子全都保存起来——你知道吗,贝西?”浦来特太太说,“他一个也不卖。他说,等我去世了以后,把这些瓶子给人家看看,是很好的。贮藏室里,长架子上已经有两格堆满了这些瓶子。可是,”她哭了,“如果能堆满三格就好了。也许不等我把最近的那些不同的瓶子积满一打,我就要死了,什么也没有了。”
“姐姐,别再说你去世的话,”塔利弗太太说,“你要是去世了,就没有人来替我和葛莱格姐姐调解了。”
“唉,贝西,你知道,你丈夫也真的太不聪明。”浦来特太太和蔼地说。
“我知道塔利弗的性子太急,而且常常要说些古里古怪的话,”塔利弗太太一边擦掉眼角上的一小滴眼泪,一边说,“不过我可以说一句,自从他与我结婚以来,从来没有反对过我欢迎我家里的朋友上我们那儿去。”
“贝西,我不打算把你的情形说得很糟,”浦来特太太同情地说,“可是,贝西,你知道,你丈夫把钱都挥霍光了。”
“姐姐,我——”
浦来特太太偏着头,忧郁地盯着她妹妹,说,“无论你这样做,那样做,都是没有用的。你要把家具卖掉,想自己将它擦亮,也是一种安慰。还有绣了你结婚以前的姓名的台布、餐巾也会散得各地都有。”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塔利弗太太说,“我又不会假装懂得放钱那一类的事。我从来不像葛莱格姐姐那样,会去管男人的事,我的确不会。”
“啊,贝西,这一点你倒像我,”浦来特太太说,“我认为还是多擦擦她的穿衣镜的好,——上次,那面镜子上有那么多斑点——她不应该去教收入比她多的人怎么办。”
“我也觉得是。”
“不过简和我一向是意见不合的。她喜欢条子花纹的,我喜欢圆点子的。贝西,你也喜欢圆点子的,我们俩在这一个方面上来说,总是一致的。”
浦来特太太被这一番回忆感动了,悲哀地望着妹妹。
“是啊,莎菲,”塔利弗太太说,“我记得我们有两块一样的蓝底白点格子的料子——我现在有一条被子就是用那块料子做的。要是你肯去看看葛莱格姐姐,劝她和塔利弗和好,我一定很感激你。你一向是我的好姐姐。”
“不过,应该让塔利弗自己去跟她和解。他既然借了她的钱,就不应该再那么高傲。”浦来特太太说,她没有忘记关于有财产的不依靠别人的人应该怎么做。
“讲这些话是没有用的,”可怜的塔利弗太太差不多生起气来了,她说,“哪怕我光着膝盖跪在石子路上求塔利弗,他也是不会低下头来的。”
您也看得出来,塔利弗太太并不知道她丈夫已经下定决心归还这五百镑,至少这一个决心是她无法相信的。
“唉,贝西,”浦来特太太伤心地说,“我不愿意促使你破产。我去跟她说说;如果浦来特不反对的话,我明天就坐车到简家里去。——浦来特先生,你看怎么样?”
“我不反对,”浦来特先生说,不管他们怎么个吵法,他都毫不在乎,只要塔利弗先生不问他借钱。
他们又谈了会儿,然后浦来特太太注意到是吃茶点的时候了。房门也果然打开了,不过赛莉带进来的不是茶盘,而是一个非常惊人的玩意儿,使两位太太都大声尖叫。
浦来特姨父甚至将菱形糖都吞下肚去了——事后他发觉,这是他第五次吞下菱形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