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求学时代1 (2)
汤姆的脾气要是坏一点的话,他一定早就恨起小天使萝拉来了,可是这孩子心肠非常好,不会干这种事,他还是具有真正的男子汉骨气的,他保护而且同情弱小。他也禁不住要与小萝拉一起玩,而且喜欢逗她笑。萝拉可以说是一个好游伴,啊,汤姆多希望有游伴啊!他在家里每逢出去玩时,哪怕让麦琪连走带跑地跑在他身后,他都要算作他给她的一个大恩惠,可现在,他暗自希望麦琪能与他在一起,甚至就是她那气人的没记性的行为也几乎都成为可爱的了。
不等这苦闷的半年过去,麦琪真的来了。斯特林太太曾顺口邀请过这位小姑娘来和她哥哥住一些时候;因此,塔利弗先生来的时候,麦琪也跟来了。
“啊,我的孩子,”当斯特林先生走出房间,去把他们来到的消息告诉他妻子,麦琪开始痛痛快快地照例吻着汤姆的时候,塔利弗先生对汤姆说,“你看上去身体非常好!学校对你很适合。”
汤姆倒希望自己身体看起来不好。
“爸爸,我其实身体并不好,”汤姆说,“我希望你请斯特林先生不要叫我念《欧几里德》了;我想,这叫我牙痛。”
(要知道,汤姆自出世以来只闹过牙痛这一种病。)
“《欧几里德》,那是什么呀?我的孩子。”
“哦,就是些定义啦,原理啦,三角形啦,还有别的。那是一本我非念不可的书——一点儿意义也没有。”
“别胡说!”塔利弗先生谴责似的说,“你怎么能这样说。先生让你学什么,你就得学什么!”
“汤姆,我会来帮你的,”麦琪带着点保护人安慰别人的口气说。
“你来帮我,我的小傻瓜!”汤姆觉得非常高兴,因为他想到要把欧几里德的那本书找出来翻给她看看,难难她,觉得很有意思,“我倒希望你能看一下我的功课!哼,我还学拉丁文呢!”
“拉丁文是什么,我完全懂,”麦琪很有信心地说,“拉丁文是一种语言,字典上也有拉丁字。譬如说,bonus就是一件礼物。”
“嘿,麦琪小姐,你正好弄错了!”汤姆说,心里却有点儿诧异。“你自以为聪明,可是bonus的意思却是‘好’——bona,bona,bonum。”
“‘好’!不过你可不能因此就说它不能解释作‘礼物’呀,”麦琪坚决地说,“这个字可以有许多解释——差不多每一个字都有许多解释。就说‘lawn’吧,可以解释成草地,也可以解释成做成的细麻布。”
“好极了,小家伙,”塔利弗先生笑着说。可是汤姆对麦琪的聪明却觉得有几分讨厌,虽然他想到她来和他住在一块儿,心里说不出的快活,等她真的去看一看他的书,她的自负准会一下子给吓掉。
斯特林太太恳切地邀请麦琪来住的时候,并没说要留她一个星期,可是斯特林先生把她抱在双膝之间,问她这双乌黑的眼睛是从哪儿偷来的时候,他一定要她住上两个星期。麦琪认为斯特林先生是个有趣的人,而塔利弗先生也想留这小姑娘在这里,显一显她的聪明,也觉得得意,就答应了。
“喂,麦琪,跟我到书房里来,”汤姆说,“你这傻瓜,干吗你现在还摇头晃脑的?”他接着说。因为她的头发现在按一个新发式向后光滑地梳着,使得她不时想要将头发从眼睛上甩开去。
“哦,我实在没办法!”麦琪不耐烦地说,“汤姆,别取笑我,哦,这么多的书!”她看见那书就嚷嚷起来。
“哼,你一本都看不懂,”汤姆得意地说,“都是拉丁文。”
“不,不是拉丁文。”麦琪说,“看得出,这是《罗马帝国衰亡史》。”
“好,那是什么意思,你不懂。”汤姆摇着头说。
“可我马上就可以知道了。”麦琪轻蔑地说。
“嗯,我怎么相信呢?”
“我得看看书里面讲些什么。”
“你最好不要看,麦琪小姐,”汤姆看见她把手放到那本书上去,就说,“斯特林先生不许人家没得到他的允许就动他的书,要是你把书拿出来,我会挨骂的。”
“唔,好吧!那么,让我看看你的书,”麦琪说着转过身,搂住汤姆的脖子,用她的圆圆的小鼻子擦着他的脸蛋。
汤姆因为亲爱的麦琪跟他在一起,他又可以吵架,又可以耀武扬威,心里快乐极了,就一把搂住她的腰,和她倚着大书桌跳起来。可谁知,越跳越起劲,哗的一声,将书桌撞倒了,书架上的一本沉重的大字典也掉下来了。
“哦,我说,麦琪,”汤姆将书架扶起,“你知道,在这儿,我们可要安静点。要是弄坏什么东西,斯特林太太会说我们的。”
“她是不是一个脾气暴躁的女人?”麦琪问。
“我想是!”
“我想所有的女人都比男人暴躁,”麦琪说,“葛莱格姨母要比葛莱格姨父暴躁得多,妈妈骂我也比爸爸骂得多。”
“唔,你也有一天会成为成年女人的,”汤姆说,“所以你不必唠叨。”“不过我将来会成为一个聪明的女人。”麦琪把头往上一扬说。
“啊,也许是一个自以为了不起的讨厌东西。人人都会恨你。”
“可是,汤姆,你可不应该恨我呀!要是恨我,那你可就太狠心了,我到底是你的妹妹呀!”
“是啊,可是如果你是个脾气暴躁的讨厌东西,那我就要恨你。”
“啊,汤姆,你不会恨我,我不会脾气暴躁的,我会很好地待你,而且我会很好地待每一个人。你真的不会恨我,是不是,汤姆,回答我。”
“真讨厌,不要谈这些了,来,我要做功课了,看看我做些什么吧。”麦琪起劲地看着,想证明自己有能力帮他解决《欧几里德》里的问题。可看着看着,信心就大受打击,不久就被弄得糊里糊涂,急得她满脸通红。
“真没意思!”她说,“全是些讨厌的东西!谁也用不着懂这些东西。”
“啊,瞧,麦琪小姐!”汤姆拿开书,“你可不像你想象的那么聪明啊。”
麦琪在数学上丢尽了脸,发觉还是拉丁文学得轻松,因为她生性喜欢生字,而且她很快就发现书的末尾有英文的解答,这使她不用费什么大劲,就可以很容易地找索出拉丁文是什么了。
要不是麦琪想学习拉丁文的话,她会认为Mors omnibns est communis(拉丁文,人人都不免死亡之意)是句枯燥无味的句子,但那个因具有“非凡性格”的儿子而受到人道贺的幸运的先生,却使她有许多愉快的猜测,就在她想“一座密得看不见星星的树林子”想得出神的时候,汤姆大叫:
“麦格西,把文法书给我!”
“哦,汤姆,真有趣,这本书!”她大叫着跳起来,将书递给他,“比字典还有趣得多呢!”
“我知道你刚才在干什么,”汤姆说,“你在看后面的英文。凡是笨蛋都会这么干的,是吧?”
汤姆将书夺过之后就这样郑重其事地说。麦琪看了有点生气,于是掉过头,望着书架,揣摩书名来消遣。
没过多久,汤姆说,“麦格西,来,听我背书。站到桌子那边去,斯特林先生听我背书时,就坐那儿。”
麦琪照做不误,翻开书。
“从哪儿背起?”
“啊,我从Appellativa arborum背起,因为我要把这个星期学的再从头到尾地背一遍。”
汤姆顺顺当当地背了三行,麦琪看见mass这个字已出现两次,就去猜测字意,当汤姆背至Sunt etiam volucrum背不下去的时候,她竟忘了提醒一下。
“麦琪,别提醒我,Sant etiam voluram——Sunt etiam volucrum——ut ostrea,cetus——”
“不对!”麦琪张了张嘴,摇了摇头。
“Sunt etiam volucrum,”——汤姆说得非常慢,似乎在给下一个字以强烈的暗示,暗示他已经在等下面的字了。
“C,e,u,”麦琪有点不耐烦了。
“哦,我知道了,别说,”麦姆说,“Ceu passer, hinlndo;Ferarum——ferarum——”汤姆拿起笔,在书封面上重重点了几下——“ferarum——”
“哎呀!天呀!”麦琪说,“汤姆,多大工夫了!Vt——”
“Vt ostrea——”
“不对,”麦琪说,“Vt tigris——”
“哦,我知道了,”汤姆说,“是tigris,vulpes——我一时忘了:Vt tigris vulpes;et piscium。”
汤姆结结巴巴地总算背完了。
“喂,”他说,“下面是明天的功课,我刚刚才念熟。把书给我看一下。”
汤姆又把书念了一会儿,靠着桌子,似乎这有助于帮助记忆,随后将书给麦琪。
“Mascala nomina in a ,”他又开始背道。
“不对,汤姆,”麦琪说,“下面不是这句。是Nomennon oreskers genittivo——”
“Greskens genittivo!”汤姆嚷道,讥笑着,因为汤姆昨天刚学过他背漏的这一节,而且一个年轻人用不着精通拉丁文,就会觉得音节的错误是件荒唐可笑的事儿。“Greskens genittivo!麦琪,你这小傻瓜!”
“啊,汤姆,你甭笑,你根本连记都记不起来。”
“ 啰嗦,让我背下去。”
不一会儿,他们被带进客厅去消磨这个黄昏,麦琪跟斯特林先生谈得很起劲,汤姆看到她这么大胆,不禁有点诧异。麦琪却没有把握地认为斯特林先生一定在赞叹她的聪明,可是斯特林先生却老是在谈这个女孩子居然会一个人逃到吉卜赛人那儿去。
“她一定是个奇怪透顶的小女孩子!”斯特林太太开玩笑地说。麦琪怕斯特林先生根本就看不起她,于是就垂头丧气地上床睡了。
可是,麦琪来看汤姆的这两个星期,对她来说,确是过得很开心。汤姆去上课,她就在书房里读了很多书。甚至有一天,她去问斯特林先生,是所有的天文学家都恨女人呢?还是只有这一个天文学家恨女人——她指的是书中的那位痛恨女人的天文学家,经常引起她胡思乱想。
“我想所有的天文学家都恨女人。他们住在很高的楼上,如果女人也到高楼上去,他们就要聊天了,聊起来就会妨碍他们看星星。”没等斯特林先生回答,麦琪就自顾自地先开口说了。
斯特林先生非常喜欢听她瞎聊,他们的关系非常好。她知道她学得会《欧几里德》,因为她已经看过那书了,而且明白了ABC是什么意思——那是代表直线。
“斯特林先生,”当天晚上,麦琪问,“要是您不教汤姆而教我的话,我学得会《欧几里德》和汤姆念的别的书吗?”
“不,你学不会,”汤姆气愤地说,“女孩子学不会《欧几里德》——先生,她们学得会吗?”
“也许她们什么都能学一点,”斯特林先生说,“她们有点小聪明,可是不能深入钻研,尽管聪明,却很浅薄。”
汤姆听完高兴极了。而麦琪却从未受过这样的侮辱,人人都称赞她“聪明”,从没有人说她“浅薄”。现在她似乎觉得聪明好像如同低劣的品质,一个人,还不如就像汤姆那样迟钝好。
“哈,哈!麦琪小姐!”当他们走在一块儿时,汤姆说,“你听明白了吧,聪明并不一定是好事!”
麦琪听到这个可怕的论断,非常气馁,因此也就打不起精神来反驳他。
可是等到路克赶来了马车,把这个聪明而浅薄的小东西接走以后,汤姆在书房里又感到十分寂寞,苦苦想着她。
这苦闷的半年总算过去了。汤姆看到最后几片枯叶随风而舞,心里高兴极了。离放假只有三星期了,他为了要使自己确信回家的日子像飞一样地到来,就在花园的一个角落的泥地里,深深地插了二十一根木棍,每天,使劲一扭,拔起一根,用劲扔得远远的。
马车静悄悄驶过盖着白雪的小桥,这时,他觉得用拉丁文法换取这样的快乐也值得:会客室里有明亮的炉火,从寒冷的空气里走进充满了温暖、接吻和微笑的家庭,可以第一眼就看到地毯、炉格和火钳。所有这一切都与物质的硬度和广延性一样,是无法评价的。
我们对室内装饰的欣赏力提高了以后,我就瞧不起它了;在我们的环境里不断追求更好的东西,这不正是区别人与兽的伟大的特点吗?如果将这定义说得更恰当一点,这不正是英国人区别自己与野蛮的外国人的特点吗?如果我们的情感中没有留恋这些破旧的拙劣的东西的习惯,要是我们一生中的爱恋和神圣的感情没有根深蒂固地留在记忆里,那只有老天爷才知道,我们将追求到什么地步。
我喜欢那突出在树篱乱叶子上的接骨木丛,认为这比那散布在最柔和的随风起伏的草地上的最美的蔷薇和倒挂金钟还悦目。所以喜欢接骨木丛,只有一个理由好说,那就是它引起早年的回忆——这个接骨木丛,仅就我现在对形状、色彩的感觉而言,早已不是什么新奇之物了,可是它曾长久地陪伴我,在我对快乐的感觉还不敏锐时,它就已编织到我的欢乐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