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衰败3 (3)
塔利弗太太吓得目瞪口呆。这样发疯似的勃然大怒是不幸的兆头,她不知该如何维持以后的生活。汤姆觉得很烦恼:这些话说了也是白搭。姨母们很惊讶,都怔得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在这样一种非常状态下,批评相对于答案总是要容易得多的应付手段。
“贝西,为了这个孩子,不知你要被拖累到什么地步,”浦来特太太说,“她是我见过的最大胆最忘恩负义的人。可怕啊,我的学费是不出为好,现在的她比以前更出格了!”
“我本来就是这个意思,”葛莱格太太接着说,“我才不会像别人一样感到惊诧。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几年以前我便断言:‘记住我所说的:这孩子将来不会有出息,她一点都不像我们家的人。’我一向都不赞成让她念那么多的书,我不肯出学费是有我自己的理由的。”
“好了,好了,”葛莱格先生说,“别再浪费时间说这些了——我们还有正经事要做——汤姆,把墨水和笔拿来——”
在葛莱格先生说话的时候,一个高大的黑黝黝的人影从窗口急急忙忙地经过。
“怎么,难道是摩斯太太来了,”塔利弗太太说,“这样看来她是知道这个坏消息了。”她跑去开门,麦琪热切地跟着她。
“运气不错,”葛莱格太太说,“单子上的东西可以让她应承买下来。为了她的哥哥,她尽一份力也是自然的。”
塔利弗太太不知不觉带她到了客厅,忘了她刚到还正难过着,就这样把她拉到这么多人面前终归不太合适;摩斯太太心情激动,也没有想到抗拒塔利弗太太。这个女人高大,憔悴,一头黑发,身上穿着件破旧的衣服,围巾和帽子胡乱戴着,她一点没感到极其困难时的那种窘迫。一进来,便被和多德森姐妹形成了鲜明对比的麦琪抓住了她的胳臂;摩斯太太除了汤姆之外好像谁都没有注意,她走到汤姆面前,握住他的手。
“唉,我亲爱的孩子们,”她忍不住说,“你们用不着把我看作好人,我不富有,我只能拿进而不能拿出。我可怜的哥哥现在情况怎样?”
“特恩布尔先生说他会康复的,”麦琪说,“会的,格里蒂姑母,不用担心。”
“哦,我的好孩子,我的心都碎了,”摩斯太太说,她任凭麦琪领她到沙发上坐着,好像还是没有注意到旁人的存在,“我们借了哥哥三百镑,这笔钱他和你们现在都很需要,可是只有砸锅卖铁我们才能偿还,我还有八个可怜的孩子,最小的一个还不会说话。我觉得我就是个强盗,但我绝对没有想到我哥突然会……”
这个可怜女人的话在一阵越来越响的哭泣声中被打断了。
“三百镑,天哪,天哪!”塔利弗太太说。当她说她丈夫不知给他妹妹帮了多少忙时,她心里并没有一个确定的数目,她感到了一直被丈夫蒙在鼓里的妻子所有的那种愤懑。
“简直是个疯子!”葛莱格太太说,“一个有妻子儿女的人!他无权决定借这笔钱,而且如果能得知实情的话,我敢保证这是没有凭据的。”
葛莱格太太的话引起了摩斯太太的注意,她抬起头看了看,说:
“有凭据的,我丈夫写了张借据。我们不是那种抢侄子侄女钱的人。我们希望等生活稍微有所转机便偿还这笔债务。”
“不错,但是这次,”葛莱格先生温和地说,“难道这笔钱你丈夫想不出办法筹集吗?因为要想让塔利弗先生不致破产,这笔钱对这家人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你丈夫不是有牲口吗?依我的意思,这笔款子他得想办法筹集。虽然这样,我还是替你难过,摩斯太太。”
“啊,先生,您还不知道在牲口这方面我丈夫太背运了。因为缺少牲口,我们的地从来没有像这样糟过,我们卖了小麦,还欠着租金。不过我们还是愿意做我们力所能及的事。要是有用处的话,坐着干到半夜我也情愿,还有那四个还都很小的可怜的孩子。”
“别哭了,姑母,不要着急,”麦琪轻声说,她紧握住摩斯太太的手。
“塔利弗先生是不是一次性地借给你这笔钱?”塔利弗太太说,她还是想着那件丈夫瞒着她干的事。
“不,分两次借的,”摩斯太太说,一边擦着眼睛,一边竭力忍住眼泪,“第二次是在四年之前,我得了那场重病后,一切都乱七八糟时借给我的,当时立了一张新的借据。我不但病了而且运气又不好,这辈子总是在拖累别人。”
“是啊,摩斯太太,”葛莱格太太断然地说,“你们家确实很不幸,不过,我的妹妹比你更值得同情。”
“我一听出事了便立刻坐车赶过来,”摩斯太太看着塔利弗太太说,“如果你们想到告诉我的话,我绝不会到现在才来。我并不只为自己打算,不关心我的哥哥——可是钱的问题老是搁在心里我不得不说出来。先生,我和我丈夫也希望能照情理所要求的来做,”她看着葛莱格先生补了一句,“如果我哥哥只能指望这笔钱的话,那无论想什么法子,我都会尽力归还这笔钱的。困难的日子我们已经习惯了,而且也不心存侥幸能摆脱它。只是一想到那些可怜的孩子,我的心快碎了。”
“摩斯太太,有一点不容忽视,”葛莱格先生说,“我必须提醒您,塔利弗先生有张三百镑的借据,如果他破了产,这笔钱你们必须拿出来,财产保管人不会放过你们的。”
“天哪,天哪!”塔利弗太太说,她只想到破产,没想到这件事与摩斯太太原主的关系。可怜的摩斯太太畏畏缩缩,谦卑地听着。麦琪惊讶而痛苦地看着汤姆,看他有没有懂得这个困难的表示,看他对可怜的摩斯姑母是不是关心。汤姆眼睛盯着台布,陷入沉思之中。
“如果有幸逃过破产的厄运,”葛莱格先生继续说,“就像我刚才所讲的,对他来说,三百镑此时不是一笔小数目。如果他能起来的话,我不知道他是否会落个半身不遂。摩斯太太,我替你难过,要是偿还会增加你的困难的话,但我的看法是:一方面,这笔钱你应该去凑齐;一方面,你无法逃避归还的责任。我是诚心诚意跟你说这些,你不会见怪于我吧。”
“姨父,”汤姆不再望着台布沉思,突然把头抬起,说,“如果爸爸没有催债的意思,我想我们不应该让她还这笔钱,是不是?”
葛莱格先生吃了一惊,过了一会儿说:“嗯,不应该,也许正如你所说,汤姆;但是你知道,如果这样的话他不会保留那张借据的。我们需要找一找这张借据。你会从何得知他不要她还钱呢?”
“唔,”汤姆红着脸,虽然声音里仍掺杂着孩子气的颤抖,他竭力保持镇定,“我清楚地记得,在我到斯特林先生那儿上学以前,有一天晚上,我和我爸爸坐在火炉旁边,当时屋里没有其他人,他对我说——”
汤姆犹豫了半天,接着继续往下说。
“他对我说了些关于麦琪的话,然后他说,‘虽然我不赞成我妹妹的婚事,我却一直对她很不错。我还借给摩斯钱;不过我不会让他们为了钱而为难——我宁可不要这笔钱。我的孩子决不会因为缺了这笔钱而陷入贫穷!’现在我爸爸病倒在床上,自己不能开口说话,我不愿看到别人做的任何事情违背他的意思。”
“好吧,我的孩子,但是,”葛莱格姨父说,他那善良的性情让他也赞成汤姆的意思,但对那种只看到眼前而不顾及将来的行为,譬如撕毁借据,或者放弃足以使一个人财产有重大起伏的事情,他一向深恶痛绝,他现在也一时无法使他随便舍弃这样的老脾气。“你知道,万一你父亲真的不幸破产,为了防止可能发生的事情,我们就必须把借据毁掉——”
“葛莱格先生,”他妻子严厉地打断他的话,“你要为你自己说的话负责。你太爱管闲事了。如果你说错了话那可就怪不得我了。”
“我可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事,”浦来特姨父说,他一直忙着嚼他的菱形糖以示他无比的惊讶。“把借据毁掉!我想,任何人都会为了这件事让警察把你投进监狱。”
“唉,可是,”塔利弗太太说,“既然这张借据价值三百镑,我们为何不用它来还债以免卖掉我的东西呢?汤姆,用不着我们去麻烦你的摩斯姑父和姑母,既然你认为父亲会因此不满。”
塔利弗太太没有研究过借据的问题,这时候她只是算计着关于这个问题的一些别出心裁的主意。
“啧,啧,啧!女人就是不懂这些事,”葛莱格姨父说,“对摩斯先生和摩斯太太来说,毁掉借据才是万无一失的举动。”
“那么,姨父,这件事我希望能托付给您来办,”汤姆迫切地说,“如果爸爸仍不见好转,我一定会感到伤心;如果发生了任何我能阻拦的、违背我爸意愿的事情,我会牢记他对我说的话。关于他的财产的处置我们应听从他自己的意思。”
连葛莱格太太也不得不赞许汤姆的观点。她觉得在他身上的确体现了多德森家的血统,如果他父亲也是姓多德森的话,决不至于可恶地搞光所有的钱财,麦琪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抱住汤姆的脖子,可是她却做不到,因为这时她的摩斯姑母站起来,握住汤姆的手,用带着哽咽的嗓音说:
“我亲爱的孩子,假如上帝真的存在的话,你决不会因此贫穷;如果你爸爸离不了这笔钱,摩斯和我会还的,就像借据还在一样。我们心甘情愿这样干下去,就像我们不得不如此一样;因为如果我的孩子没有别的好运的话,至少他们的爸爸和妈妈是诚实的。”
“好吧,”葛莱格先生听了汤姆的话后,一直在思索,这时候说,“万一你父亲破产了,我们也不应该对不住那些债主。我刚才一直在考虑这个,因为我们曾经做过债主,见过不少欺诈蒙骗的勾当。如果在他打官司之前他便有意把这笔钱给你的姑母,这就意味着他自己已经毁掉了借据,因为他决计不要这笔钱了。可是,年轻人,还要考虑许多事情呢,”葛莱格先生一边以训诫的眼光看着汤姆,一边接着往下说,“等你接触到银钱的时候,你也许会把一个人的钱给了另外一个人。我怕你还不明白这话里面所包含的意思吧。”
“不,我明白,”汤姆毅然说,“我知道,如果我借了别人的钱,我就无权将钱借给另外的人。不过如果在欠债之前我爸就决定给姑母这笔钱,那他是有权利这样做的。”
“说得对,年轻人!我没料到你这样精明能干,”葛莱格姨父很坦白地说,“不过也许这张借据已经被你父亲毁掉了,我们到箱子里去找找看是不是能发现它。”
“在我爸爸的屋子里,格里蒂姑母,我们也跟着去。”麦琪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