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衰败4
一线光芒快要消逝
自从塔利弗先生被发现从马上摔下来以后,他时而昏迷,僵硬地躺着,时而清醒一阵儿。不过,即使在他清醒的时候,他的感觉还是显得很迟钝,不大关心那些在他屋子里进进出出的人。今天一早,他躺在那儿一动不动,闭着眼睛,因此麦琪对她的摩斯姑母说不要寄希望于她的父亲能认出她们。
她们轻轻走进屋,摩斯太太靠着床头坐下,麦琪还是坐在她习惯的老地方,把手搭在她父亲的手上。他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因此而有所改变。
葛莱格先生和汤姆也走进来,他们轻轻地走着,忙着在一大串钥匙里挑选出那把老橡木箱子上的钥匙。这串钥匙是汤姆从他父亲的柜子里拿出来的。箱子在塔利弗先生的床脚对面,他们打开箱子,用一个铁撑子撑住,在做这些事情时,没有弄出很大的声响。
“那儿还有一个铁盒子,”葛莱格先生低声说,“借据那么小的东西很可能被他搁在那铁盒子里面,汤姆,取出盒子吧,不过,我先把这些契约拿出来,这些我想大概都是房子和磨坊的契约,让我瞧瞧这下面有些什么东西。”
葛莱格先生刚刚拿出了这些羊皮纸,碰巧往后倒退了一两步,这时铁撑子一滑,沉重的箱盖猛地落了下来,“砰”地一声闷响,整个房间都充满了回音。
也许那个声音远远不只是强烈的震动,所以那个衰竭的病人身体立刻起了反应,使他马上完全从麻痹中清醒过来。这个箱子是他父亲的,是他爷爷的,开启这个箱子并不是一件简单的可以当作玩笑的事。而一直为我们所熟悉的东西,即使只是个窗子上的插销,或者只是一扇门上的门闩,都会发出一种我们听惯了的声音,这种声音总能牵动我们体内最深处的神经。屋子里每个人都转过来望着他。这时候,他跳了起来,盯着这个箱子,望着葛莱格先生手里拿着的羊皮纸和捧着铁皮盒子的汤姆,他的眼神看上去完全恢复了常态,他忽然之间变得很清醒,而且开始认出谁是谁了。
“你们拿这些契约出来准备干什么?”他用平时生气时的尖锐的口吻说,“汤姆你到这儿来,为什么要翻我的箱子?”
汤姆颤抖着走了过去,这是第一次父亲把他认出来。他父亲没有再对他说些什么,只是用愈来愈怀疑的眼光注视着葛莱格先生和他手上的那些契据。
“那么,出了什么事?”他严厉地说,“为什么你要随便翻我的契据?是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要被威根姆拿走了?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刚才你在做些什么?”葛莱格先生走到他床边,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又开始不耐烦地追问了。
“不是的,不是的,亲爱的塔利弗,”葛莱格先生安慰说,“现在还没有人拿你的任何东西,我们只是想知道箱子里有些什么。你知道,你生病了,我们不得不帮你照管一切。不过,希望你能尽早恢复并打理一切。”
塔利弗先生沉思着望了望周围的人,看看汤姆,看看葛莱格先生,又看看麦琪;接着,他忽然发觉在他的床头边有人坐着,他猛地转过身去,看见了他的妹妹。
“哦,格里蒂!”他用那种半带哀伤的慈爱的口吻对她说,“你怎么来了?怎么舍得就这样抛下你的孩子不管?”
“哦,哥哥!”好心的摩斯太太说,她太容易冲动了,使她忘了说话应当有所注意。“我真高兴看到你又清醒过来,我以为你再也不认识我们了。”
“什么?我中风了?”塔利弗先生一边焦急地说,一边看着葛莱格先生。
“你从马上摔了下来,我想你只是略微受了震动,”葛莱格先生说,“我们期望你尽快复原。”
塔利弗先生眼睛紧盯着床上的被子,默然地呆了两三分钟。一种阴暗的神色从他脸上泛起,他先抬头望了望麦琪,随后轻声说:“那么你收到我的信了?”
“是的,爸爸,”她激动地吻着他。她觉得死神刚从他身边逃走,她实现了她那个要让他知道她永远爱他的愿望。
“你的妈妈现在哪里去了?”他说,这时他正专心致志地想着别的事情,因此像一个温和的动物一样顺从地听凭她吻他。
“爸爸,她跟姨母们都在楼下。需要我去叫她们吗?”
“行,行,可怜的贝西。”麦琪走出屋时,他转过身看着汤姆。
“汤姆,如果我死了,你应该明白你必须照顾她们两个。我担心你们的日子会很艰难。不过,每一个人的钱你都必须偿清。还要记住,我把路克的五十镑放在生意里了;他是一个子儿一个子儿交给我的;他没有要什么凭据。你头一个还钱的就应该是他。”
葛莱格姨父不由自主地摇头,比以前更为焦虑,可是汤姆却坚决地说:
“是的,爸爸。您不是有一张摩斯姑夫的三百镑的借据吗?您预备如何处置这张借据?”
“啊!我的孩子,我很高兴你还记得这件事情,”塔利弗先生说,“为了你姑母,我一直准备不收回这笔钱。如果他们不还债的话你们可能会不高兴;看样子我的估计没有错——他们无钱可还。你不要忘记那盒子里放着那张借据!——我一直想好好待你,格里蒂!”塔利弗转过脸看着他的妹妹,“可是,当你决定嫁给摩斯的时候,你知道你让我很不高兴。”
这时候,麦琪跟她母亲走了进来,她听到他丈夫已完全清醒,心情异常激动。
“哦,贝西,”她吻着他的时候,他说,“如果今后你的日子再也不同于以往,你一定要饶恕我的过错。不过,这是法律的错——而不是我的过失,”他怒气冲冲地添了一句,“这是无赖的过失!——汤姆,不要忘了,如果你能找到时机就一定要给威根姆一点儿苦头尝尝。如果你不给他吃点儿苦头,你就是无能的儿子。你可以用马鞭抽他,但是他会借助法律来惩罚你。——法律原来就是为无赖制定的。”
塔利弗先生愈发激动,脸色红得可怕。葛莱格先生想说些话安慰安慰他,但他没能做到这一点,因为塔利弗先生这时又和他妻子说话了。“贝西,他们会想出办法来偿还一切的,”他说,“你的家具还是会留给你的;你的姐姐也不会袖手旁观坐视不管的。——汤姆慢慢长大了,——但他将来从事什么我不知道;我已经尽了我最大的努力——我提供给他受教育的机会。——还有那个小姑娘:她终归要嫁人——可是也真的是惨不忍睹——”
强烈震动的疗效也就到此为止,随着他说完最后几句话,这个可怜的人便又倒下去了,直挺挺地陷入昏迷之中。虽然这仍是旧病复发,可是在场的每个人都觉得他已经死了,他们之所以在心里产生这种感觉,并不是因为他现在的情形与刚才完全清醒时的那个样子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而是因为刚才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提到他可能马上就会死去。可是死神降临到可怜的塔利弗身上并不是一件一蹴而就的事情;而是将阴影一层一层铺下,越来越沉重、浓厚了。
特恩布尔先生被请来了;听到病人刚才情形的介绍后,他说这虽然只是暂时的完全清醒,却是快好的征兆,证明他受的伤还不至于让他永远都不能康复。
可是前两件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汤姆知道他一要毁掉摩斯姑父的借据,二是要还清路克的钱,如果想不出别的法子,他和麦琪在银行里的钱就得拿出来。你可以想象得到,汤姆处理某些事情,比处理古典作品中巧妙的文法或是几何学的证明题要聪明得多。
而那个病人所能顾及的一连串的事情中却遗漏了那张财产抵押收据;那一刹那的回忆只是让他想到了一些主要的嘱咐,接着他又失去了知觉,他还不知道还有一些使他丢脸的事已经在酝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