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衰败7 (2)
“塔利弗太太,我相信您刚才所说的一切,”威根姆冷冷地客气地说,“可是您找我究竟要和我说些什么呢?”
“呃,是的,先生。这是我自己对自己说的话——我说您一向知书达礼。至于我丈夫,这两个月来,他一直神志不清;我并不认为他对灌溉的事辩护得那么激烈——不过,比他更坏的人也不是没有,他从来就没有从人家手里骗过一个先令或者一个便士,至少他没有心怀恶念;至于说他脾气暴躁,要打官司,我也拿他没有办法。他接到了那封信,说我们家土地的抵押权已经被您掌握了,他就突然像死了一样,可是我相信你不是那种卑鄙的小人。”
“塔利弗太太,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威根姆先生严厉地说,“您要向我问些什么?”
“呃,先生,但愿您手下留情,”塔利弗太太有些慌张,说得更快了,“但愿您手下留情,不要买磨坊和地。地倒不是很重要,但若是被您给买下了,我丈夫一定会气疯了的。”
威根姆先生的脸上掠过一种表情,显出他又有了新主意,他说:“谁告诉你我要买磨坊和地?”
“这个,先生,可不是我信口雌黄,我永远不会胡编乱造,因为我丈夫,他应该懂得法律,他总是说律师不用买任何东西——不管是土地还是房子——因为他们总会有法子让这些东西落入手中。但是我想您不会是个内行;我从来没说您会出钱去买。”
“啊,那么,到底这话是从谁口中冒出来的?”威根姆说。他一边打开他的写字台,把东西移到东挪到西,一边还低声吹着口哨,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呃,先生,是葛莱格先生和迪安先生,他们现在应付着一切;迪安先生说只要您不买磨坊 ,不去哄抬价格,盖司特公司就会买下磨坊,让塔利弗先生替他们做事。要是我丈夫能呆在老地方,挣点钱来维持生活,他一定很开心,因为这座磨坊在他接手之前,是他父亲的,而且是他祖父造的,不过刚结婚时我不喜欢它那种吵闹的声音,因为我们家没有磨坊——多德森家没有——要是我早知道磨坊和法律还有这么多瓜葛,我才不会成为多德森家第一个嫁给磨坊老板的人!可是我糊里糊涂地便嫁给了这个磨坊老板。对于灌溉,我更是一无所知。”
“什么!我想是盖司特公司准备把磨坊控制在他们手里,付给您丈夫工钱吧?”
“天哪,先生,想起来便一肚子心酸,”可怜的塔利弗太太说,几滴眼泪流了出来,“我丈夫竟然不得不为别人做工。不过,留下来总比去别的地方要强得多,看起来和以前没有变化;请您想一想——你要是出钱买下了磨坊,我丈夫一定会受到比上一次更大的打击,那时候,他就再没有希望复原了。”
“好吧,不过如果我买下磨坊并让您丈夫做我的经理,那怎么样呢?”威根姆先生问。
“哦,先生,我看他决对不肯这样做——哪怕磨坊站着恳求他,央告他,他也绝不会答应的。因为您的名字对他仿佛是一剂毒药,这种情况以前从未出现过;自从为了牧场上的路他和您打起了官司,他就把您当作灾难的根源,那已经是八年前的事情了,从那以后他一直这样看待你,我总是告诉他这样想不对——”
“他是个顽固不化,一张臭嘴的大傻瓜!”威根姆先生不由自主地破口大骂。
“天哪,先生!”塔利弗太太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完全超乎她的意料,不禁惊慌起来,说,“我不打算反驳您,不过看起来,这场大病之后他的主意改变了许多,很久以前他常谈的事情他都忘掉了。万一他死了,您总不希望对一个死人还心怀歉疚吧?而且别人都说,道尔考特磨坊一转手,就会有不幸降临,水可能流干;再说,先生,我们不希望您触霉头,因为我忘了告诉您,我还记得您结婚时的情景,就如同发生在昨天一样——我知道威根姆太太是克林特家的小姐;而且我的孩子,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好、更帅、更直爽的孩子了,他跟您的儿子是同学——”
威根姆先生站起来打开门,叫他的一个书记。
“塔利弗太太,请原谅我打断您的话;我还有事情要做,我想您没有什么太重要的话忘了说吧?”
“可是,先生,您一定要牢记在心,”塔利弗太太一边站起来,一边说,“不要让我和我的孩子受苦。塔利弗先生错了,我并不是不承认这一点,但他所得到的惩罚足以弥补他的过失,比他更坏的人不是没有,他的错只是把钱送给别人。除了害他自己和他家人之外,他害不了别人——这样更显得可怜;我每天去看那空架子,想以前我在那儿放的那些东西。”
“对,对,我一定会的。”威根姆一边急匆匆地回答,一边看着打开的门。
“我找过您谈话的事您千万不要向外人提起,要是我儿子知道我这样自甘屈辱,他一定会生气的,我明白他会这样做的,就是我的孩子不骂我,我的烦恼也已经够我受的了。”
可怜的塔利弗太太声音有些发抖,律师对她说“再见”的时候,她已经不知如何回答,只是行了个礼,默然地走了出去。
“道尔考特磨坊哪一天拍卖?通知单放到哪儿了?”等她走了以后,威根姆对他的书记说。
“这个礼拜五——礼拜五,六点钟。”
“哦,你马上去温锡普的拍卖行,看看他在不在家。我有事找他,让他到我这儿来一下。”
这一天早晨,威根姆在走进他办公室的时候,并没有购买道尔考特磨坊的意图。可是现在他已经做出了决定。塔利弗太太让他有了一些渐渐趋于确定的动机,他有非常敏锐的观察力。他是个能当机立断,不失冷静的人,因为他的动机总是沿着几个固定的轨迹发展,根本不需要去相互协调。
如果认为威根姆对塔利弗的态度和塔利弗对他的态度一样,怀着夙怨的话,那就等于承认狗鱼和鳊鱼用相同的眼光来看待对方。鳊鱼必然讨厌狗鱼的觅食方式,至于狗鱼呢,甚至对最为愤怒的鳊鱼,也只不过认为是入口的一道好菜罢了;只有鳊鱼哽住了狗鱼的喉咙时,狗鱼才会对它有深仇大恨。如果塔利弗先生曾经很严重地损害了或者阻碍了那位律师,威根姆决不屑于与这样一个人计较。
但是当塔利弗在市场的饭桌上骂威根姆是个无赖的时候,那位律师的主顾绝不会因为这个就和这个律师断绝往来;如果威根姆本人也凑巧在场,而一个爱说笑话的饲养牲口的人在酒精的作用下,乘这个机会隐约提起一些老太太的遗嘱来讽刺他,威根姆还是能够从容自若,他知道,在座的有钱人大多对“威根姆就是威根姆”这件事很满意,“威根姆就是威根姆”是说他明白在他遇到他事业上最难渡过的关隘时他永远会拣到几块对他最有用处的踏脚石。
他是一个家境殷富的人,在托甫顿街上有一套四周环绕着绿树的漂亮住宅,家里藏着在圣奥格镇一带最好的葡萄酒,仅凭这一点就对舆论的支持有相当的把握。我想老实的塔利弗先生虽然把法律看作是斗鸡场,但在相反的情形下,他也说不定会同意“威根姆就是威根姆”这个真理,国会从精通历史的人物那儿可以得知:如果胜利属于正确的一方,那么人们便不会有斤斤计较伟大的胜利者的行为了。那时候,塔利弗也就不会成为威根姆的阻碍,恰恰相反,他是一个屡次败在律师手下的可怜虫,并且脾气暴躁,总是让别人抓住自己的把柄并加以重击。威根姆先生并不因为使用了什么低劣的手段对付他而心有不安。他为什么痛恨这个失败的原告——那头身陷网中无法自拔的可怜的暴怒的牛呢?
人类的性格容易导致各种放纵肆意的行为,但是爱好公开辱骂的人的行为却从没有被道德家估算在内。老陶平镇的那位得胜的黄党候选人,看到蓝党编辑在文章里辱骂黄党背叛祖国、私生活腐烂和魔鬼一样来抚慰他们的读者,并不因此记恨于蓝党编辑;不过要是法律和机会都给他提供可利用的时机,他也绝不会心慈手软,他一定会把蓝党编辑踢得浑身发青,这种颜色一定深得编辑先生的喜爱。发迹的人碰到机会很容易打击报复一下,因为如果不妨碍他们生意的话,他们乐得以此作为消遣。这些微小的无情的报复会给生活带来很大影响,通过各种各样的有趣的惩罚方式,使合宜的人失业,不假思索地诽谤别人的品格。再说,我看到的那些人只不过稍微有所冒犯,用不着我们花太大力气便能让他们身败名裂,这往往让我们觉得痛快和得意。上帝,或者这世界上任何别的主宰,好像把报应看作是我们的一项职责,而且一切都已经为你安排妥当,不知怎么的,我们的仇人的确总不会发迹。
威根姆对于这位老是说他坏话的磨坊主人并不是没有这种顺便报复的心理;现在塔利弗太太恰好给提了个醒,在他看来,羞辱塔利弗先生是一件很有乐趣的活动——一种双重的乐趣,不单是由露骨的恶意组成,还夹杂着洋洋自得的意味。看见仇人受辱确实能给人带来快意,可是这跟看到敌人被你所恩惠,你为了他而作让步使他受辱所感到的非常复杂的满意比起来,就要乏味单调得多。复仇以德行的面目出现,威根姆就是这个意图,预备体面地炫耀一下他的德行。以前,这种乐趣他也享受过一次,把他一个多年的仇家送进圣奥格镇的一家救济院,那家救济院在重建时他曾经捐赠了一大笔钱;而现在呢,他又有了这样的机会,可以由他来养活一个仇人,让他供自己调遣。
这一类事情使发迹的人达到了美满的境地,帮助他获取愉悦的感觉,这种感觉决不是目光短浅、性情暴烈、鲁莽行事地直接对仇人进行攻击的复仇者所能体验的。而且塔利弗是一个骄傲的老实人,威根姆却很精神,他怎么会否认这世界上老实人的存在呢。如果塔利弗心存感激,嘴就不会像以前那样不留情面,他做起事来一定比一个拿着帽子到处找工作的陌生人要可靠得多。威根姆喜欢观察别人,不喜欢按处世标准对别人进行评判,可是说到别人不完全都像他,他可是比谁都要清楚。再说,他还打算亲自去仔细监管一下田地和磨坊的所有业务——他爱好这些乡下的实际工作。可是,除了仁慈地对磨坊主人复仇以外,他还有很好的理由支持他买下道尔考特磨坊。这的确是一笔不错的投资;况且盖司特公司也想把它买下来。
盖司特先生和威根姆先生是常聚在一块吃饭的好友,这位船主兼油坊老板在讨论市镇业务的时候,就像在饭桌上谈话时一样,风头太足了 ,所以这位律师想压一压他的气焰。因为威根姆不仅仅是个生意人;他在圣奥格镇的上层社会被视作一个幽默的人——他一边品尝自己的葡萄酒,一边随意说些有趣的事情,空余的时候把种地当作消遣;他自然还是个杰出的丈夫和父亲,他去教堂时总是坐在那块嵌在墙壁上最漂亮的纪念碑下面,那块纪念碑是他妻子的。要是换了别人,在他这种情况下早就续弦了,而且,据说他对待他那个残疾儿子比别人对他们体形优美的儿子要更温和。这并不是说威根姆只有费利浦一个儿子,但是他和他其他的儿子只是适可而止的父子关系,他给予他们的只是低于自己水平的生活。他要买下道尔考特磨坊的动机就在这里。在塔利弗太太谈话的时候,这位思想敏捷的律师从有关这一件事的各种情形已经看出,买下这座磨坊,几年以后就可以提拔他儿子到一个十分适当的位置上。
塔利弗太太在竭力劝服他的时候,他的思想便是如此,因而她输得很彻底。这一件事要借用一位大哲学家的话来加以说明,他说,用假蝇钓鱼的人在准备鱼饵的时候,没有在合适的地方把鱼饵装饰得对鱼有吸引力,那是因为他对鱼的主观性还不够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