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费洛斯河上的磨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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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小麦与稗子1 (2)

第五章 小麦与稗子1 (2)

费利浦转过身去继续向前走,他似乎已经失去了耐心。他们走出了草地,在树林棵子里穿过来又穿过去,默默地走着,一言不发。听到了他这最后的一句话,麦琪真不忍心马上就离去。

“我比以前更快活了,”末了,她有些不安地说,“我对安逸和愉快的东西不抱任何希望,我不会因我的愿望无法实现而不满。一切都是天定的,我们放弃了自己的愿望,去顺从上帝安排的事物,去干命运给我们安排的一切,我们就会心安理得了。”

“可我无法背叛我的愿望,”费利浦说道,他显出不耐烦的神色,“我觉得,一个人活着,就绝不能放弃理想和愿望。只要是美好的事物,我就要不顾一切地追求它们。在我还没有死亡的时候,我得不到便永远不会满足。我喜爱美丽的图画,我希望我自己能画出来。我不断的努力,可还是失败了。这是我心中永远的痛,直到我没有了感觉,就像老年人视力下降一样。我还喜欢许多别的东西,”费利浦停了一下,又继续说,“那是别人拥有,而我却永远无法拥有的东西。如果生命中没有什么可以值得我留恋的东西,我宁愿终结生命。”

“可是,费利浦,”麦琪说,“我真希望你心中没有这些想法。”然而她的心由于费利浦的不满而觉得不安。

“好吧,”他一边说,一边转过身来,他的一双灰色的眼睛看着麦琪的脸,“只要你让我经常与你见面,我保证我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接下来他被她脸上显露出的恐惧吓住了,看着别处,又说,“我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可以让我推心置腹——没有人真正地关心我。要是你能让我常常与你聊聊天,对我多一些关怀,让我们一直做对高高兴兴的朋友,我们互相帮助,也许我还可以感到生活的快乐。”

“可我们怎么见面呢,费利浦?”麦琪略带犹豫地说。(她真的对他有所帮助吗?如果今天同他说了“再见”,以后不与他说话是很困难的。如今有了一个新的乐趣会让以后的日子有所改变——比放弃还未到手的乐趣可要容易得多。)

“只要你允许我有空到这儿来看看你,散散步,就算四个月只有一两次,我也知足了。这不会伤害任何人,而我的生活却可以从此愉快起来。再说,”费利浦用一种二十一岁的情人别出新裁的机智继续往下说,“要是我俩家的家庭之间有什么仇恨的话,我们更应该用我们的友谊来化解这种仇恨,我是说,我们或许能用对双方有利的影响来医治以往造成的创伤,只要我们知道这些创伤是什么。我不认为我父亲心中有仇恨存在,我觉得他并不是这样的人。”

麦琪一声也不吭,摇了摇头,心里动摇了。常与费利浦见面,保持他们的友谊没有什么坏处,说不准真的能帮助他,正如她自己一样。麦琪如听到优美的音乐一般听到了这些声音,然而马上另一个声音来阻止,那是一种迫切、单调且让她服从惯了的声音的警告——警告说这种只有她愿意的会面,会被人发现,而一旦发现,肯定会引起愤怒和痛苦;只要有这种似乎诡诈的事件存在,就会让一个人的精神遭到腐蚀。然而音乐声缓缓响起,仿佛被一阵阵微风传送的声音催着她相信:都是别人的过失和弱点的错,并且对一个人所作的毫无价值的牺牲,可能就是对另一个人的伤害。因为要向费利浦的父亲不合理地报复,就对费利浦实在是太心狠了——可怜的人儿,有人单因为他残疾就避开他。麦琪从未想到他会成为她的爱人,也未想过两人的会面会引来旁人的指责。费利浦知道她没有想到这个层次而觉得痛苦,尽管这反而让麦琪更有希望同意他的请求。当他发觉麦琪仍然用小时候那种直率的态度对他的时候,他的心中涌起一阵心酸。

“我既不能说可以,也不能说不可以。”她开口了,一边转向来时的路,“我要好好地想一下。我需要指导。我怕我会做出错误的决定。”

“那,我能再来吗,明天,后天,或者下个星期?”

“我觉得还是写信更好,”麦琪犹豫了一下说,“有时去圣奥格,我可以在那儿把信投到邮筒里去。”

“哦,别这样!”费利浦急忙说,“这样恐怕不好。我父亲会看到的。或许他没有仇恨,然而看问题跟我不一样,他更多地考虑财产和地位。让我再来这儿一次吧,快告诉我时间吧!要是你定不了,那我就常来,直到见到你为止。”

“只好这么办了,我也说不清到底哪个黄昏我会到这儿来。”

麦琪没有作出明确的答复,好像松了一口气。如现在这样,她可以体味一下独自与他在一起的乐趣。她还想多逗留一会儿。下次会面的时候,她就得告诉他她的决定了,这会让他痛苦的。

在沉默了一段时间后,她微笑地望着费利浦:“我不禁要想,世界真是太奇怪了,我们又相逢了,又在一起聊天,就好像在劳顿分手是昨天的事情似的。在这五年里,我们两人一定都变了不少——应该是五年吧。你觉得我还是以前的那个麦琪吗?我不知道你是否与从前一样。你很聪明,五年中你一定学了很多东西。我在从前就不敢确信你还会像这样关心我。”

“我深信,无论何时,你都不会改变!”费利浦说,“我是说,你各方面的原因让我比喜欢别人更喜欢你,这些与从前一样我不愿作过多的解释。我觉得在我们的生命中那些天性所感受到的无论什么样的强烈影响都是无法去解释的。我们无法找出这些变化发生的过程,也没有能力去知道它是用什么方式来影响我们的。即使最好的画家也只能一次画出一个神秘而又圣洁的孩子;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画出来的,我们无法说出我们如何知道这个画像是圣洁的,我们不知道。我认为人类的性格中有很多东西是我们自己无法全部知晓的。例如,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某些音乐旋律可以叫我感动,让我在听了它一个星期之后心情变得大不像从前。要是这种状况继续下去,我也许能干出非常勇敢的事情。”

“啊!我了解你对于音乐的理解——我也有同感。”麦琪像从前一样紧紧地握着双手说,“至少,”她略带伤感地继续说下去,“每当我为音乐所感动的时候,我也会产生这种感觉。然而现在的我什么音乐都听不到了——除了教堂中的风琴。”

“这么说你想听音乐?”费利浦望着她,眼中带着真挚的同情。“在人的一生中,只能得到很少的美好的东西。你不是有很多的书吗?你小时候是那么地爱书。”

他们重新又回到了大蔷薇盛开的那一片洼地中,在那一簇簇粉红色的花儿的映称下,晚霞如得到了魔力一般美丽异常,他们就在这个地方停下来了。

“没有,我不再拥有那么多的书了,我选择了放弃。”麦琪用平静的声调说,“如今我只有很少的几本书。”

正在这时,费利浦已经从他的衣服口袋中取出了一本书,一边看了看书脊,一边说:“唉呀,是第二册,不然你或许愿意把它带回家去的,因为我想画一张画,因此研究了一下里面的画面,不小心放在了口袋里。”

麦琪用眼瞄了一下书脊,看到了书的名字;她不禁回想起从前的景象。

“《海盗》,”麦琪一边说着,一边从费利浦手中拿过书,“哦,我似乎看过一些。我刚刚看到明娜和克利夫兰散步的那个地方,后面的我一直没有机会看。我自己想象这个故事的结尾,已经想了好几个了,可这些都是不好的结尾。有了这样的开头,我无法想出一个快乐的结尾。明娜真是可怜啊!我不知道真正的结尾是什么样子的。好长一段时间我心里总是想着谢特兰群岛,时常感受到似乎大风从波涛汹涌的大海上刮过来。”

麦琪说这些话的时候说得很快,她的眼睛闪闪发亮。

“把它带回去吧,麦琪。”费利浦高兴地看着她,说道,“现在我已经不用它了。我不画这个了,我要为你画一张像——一个在苏格兰枞树丛中,斜阳底下的你。”

他的话麦琪不知怎地一句也听不见;她正在看他翻开的那页。突然她合起了书,把它还给了费利浦,摇了摇头,似乎在向那些飘浮的幻影道别。

“拿着吧,麦琪,”费利浦恳求道,“它会给你快乐的。”

“不了,谢谢你。”麦琪说着把书搁到了一边,继续往前走,“我知道它会让我像从前一样留恋这个世界——它让我渴望见到很多东西——它会让我喜欢那种丰富的生活。”

“但是你不能老是像这样固步自封呀!你为什么拒绝精神粮食呢?这是一种狭隘可笑的禁欲主义。我多不希望你这样。艺术和知识都是纯洁和神圣的。”

“我不这样认为。”麦琪说着,走得更快了。

“我需要的东西太多了。我得等待,这种日子不会太长了。”

“麦琪,不要不跟我说‘再见’就离开我。”当他们行至那些苏格兰枞树前的时候,她还是沉默地一直往前走,所以费利浦才这么说。“或许我不该再迈步了,是吗?”

“哦,是的,我忘了。再见吧。”麦琪一边说,一边停下来把手伸向费利浦。这个动作让她的情感又回到了费利浦的身上;他们紧握着对方的手,默默地对视着。过了一段时间,麦琪缩回了手。

“非常高兴,这些年来你还想着我,被人爱总是很愉快的。上帝给了你一副好心肠,去关心一个你并不太熟悉的小女孩,这真是奇怪。我似乎对你说过,你比汤姆更关心我。”

“但是,”费利浦有些不耐烦地说,“你为何不会像爱你的哥哥那样爱我。”

“或许不会,”麦琪干脆地说,“可是你明白,我这一生中最深刻的记忆就是我哥哥汤姆站在弗洛斯河边,他牵着我的手;远的事情我就记不得了。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虽然我们必须分开。”

“不要这么说,麦琪,”费利浦说,“既然我已经想念了那个小女孩五年了,难道我不应该从她那儿得到点什么吗?她不应该拒绝与我继续交往!”

“只要我有了自由,我就不会是这个样子,”麦琪说,“我想跟你说,不要对我哥哥太在意,见面的时候点个头就行了。他曾不让我跟你说话,他是不会改变主意的。啊呀!天快黑了,我出来的时间太长了,我必须回去了,再见。”她又一次把手伸向了费利浦。

“麦琪,我以后就常上这儿来,直到见到你为止。像关心别人那样关心我吧!”

“好,我会的。”麦琪说着,匆匆走开了,很快地从最后一棵枞树后消失了。但费利浦盯着那个方向望了好久,好像他还能看得见她似的。

麦琪十分矛盾地回家去了。而费利浦回家后,什么事都不干,他只是回想。或许你会严厉地指责他。他只比麦琪大四五岁,他十分清楚自己对麦琪的感情,并且这种意识让他想到他与麦琪的这次约会,无论第三者怎么看。然而你不要就此认定他会干什么坏事,也无法确信他因为麦琪与他的一次幽会就会得到满足。麦琪的欢乐比他自己的欢乐更重要。他会尽他所能帮助她。她对他的举动中没有丝毫爱情的表示;这只不过是她十二岁时就对他表示出的这种孩子气的甜密的温柔。可能她压根儿就不会爱他——或许根本没有女人爱他。他不得不忍受,至少让他能见到她——感觉到与她接近的快乐。于是他满怀希望地抓住了她会爱他的可能性;如果她能跟他往来,而且用她极易产生的柔情对待他,或许她会爱他的。假若有一个女人会爱他,那必定是麦琪;她的爱充满了她的心,然而没有人向她表示要求得到她的爱。否则,她那可怜的头脑因为缺乏生命的阳光,在青春年华里就枯萎了!他可不可以说服她放弃她的禁欲主义来阻止这种生活的发展呢?他非常愿意做一个保护她的天使,为了她,他可以做任何事情,可以忍受世间的一切——然而就是不能不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