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小麦与稗子2 (1)
葛莱格姨母知道了
麦琪在自己的内心中激起了对生活的抗争，一支幽灵似的军队与另一支幽灵似的军队打仗，死了的幽灵总是能复活。然而此时此刻的汤姆却在一个肮脏、嘈杂的战场上与具体的障碍作斗争，并且已经取得了明显的胜利。从赫卡柏尔和驯马者赫克托尔那个时代起，世界一直就是这样的：城内，女人们披散着头发，举起她们的双手祈祷，她们遥望着战场，用回忆和恐惧打发漫长空虚的日子；城外，男人与神和人作战，为了特定的目标而让回忆消失，急切的战斗的热情使他们失去了对恐惧和伤痛的感觉。
就汤姆的情况来说，我觉得你不会认为这位青年会在他最渴望的事情上遭遇失败；你极有可能打赌他会成功，虽然他在古典文学方面毫无建树，汤姆从未希望在那个行业中有所成就，让一个人变得更笨的方法，最好的就是强迫他接受他所不喜欢的东西。如今，强烈的意志使汤姆把他的骄傲、他的正直、他个人的志向与家庭的不幸结合在一起，努力地去克服困难。迪安姨母在密切观察了他一段时间后对他抱有了很大希望，把这么一个似乎天生就适合于从商的人带到公司里，是一个成功。他的姨父对他暗示过，过些时候或许会让他出门去，为公司采购各种各样的低等货物，我不想把这些货物的名字说出来让你吃惊。汤姆了解了这种暗示后，这才晓得迪安姨父要将他安排在仓库中工作，确实是出于一番好意；毫无疑问的是，迪安姨父为了这次出差的事，才会在他想独饮的时候把汤姆叫了进来，跟他谈上半个小时，说一些例如盘问和进出口货物的事情，有时也谈点别的例如将货装在自己船里和外国的船里，哪个能给圣奥格镇的商人带来更大的好处。作为船运公司的老板，迪安先生一边喝酒，一边谈论这个话题自然就精神抖擞了。
刚到第二年，汤姆的薪金增加了；然而除了膳食、衣服，所有的钱都放入了那个铁盒子；他避免与他人往来，因为怕花钱。这并非因为汤姆生来就是勤奋的学徒般的傻子；他喜欢追求快活——他愿意做一个驯马家，在邻居眼中成为一个杰出的人。适当地慷慨和做好事，成为当地杰出的青年之一，并且他暗下决心，迟早要做到这些，然而他很实际，他是个精明的人，知道想要达到目的，当前就要克己和节制，这还需要好多步骤，第一步便是偿债。在决定了之后，他就怀着严肃和阴沉的心情勇往直前，永不退缩。一个人不得已要过早自立总会是这样的。汤姆十分明确地意识到家庭声望把他和父亲连在一起，他尽力去做一个无可挑剔的儿子；然而他的经验日益增加，他开始抱怨父亲过去那种鲁莽冒险的行为。他们的性情差别很大，即使是在家仅有的几个小时里，他脸上也极少露出笑容。麦琪怕他，并且与这种惧怕展开了搏斗，她觉得，由于她的思想里深切的意识，她不该有怕的感觉；然而斗争是毫无用处的，那种本身协调的性格——它只为自己的目标奋斗，压制其他的力量，只在幻想里做能做到的事——碰到否定自己的事物的时候，他总是刚强的。
你完全可以预见，汤姆与其父之间的差别越来越大，这很能让他的姨父姨母得到安慰；对于汤姆在做生意方面的才能，迪安先生对葛莱格先生所说的有利于汤姆的预言，在姨父和姨母两人之间产生了一场争论，并且他们都在各自的立场上表示了赞同。看起来汤姆能够做一些事情光耀门楣，而且这样也不用花什么钱，让家里人操心。浦来特太太以前总是觉得不可思议：汤姆与多德森家的人的皮肤简直一模一样，怎么还不能够保证也有光明的前途呢?虽然他小时有些错处，如追赶小麻雀和对姨母们的失敬，只显示出他有一点儿塔利弗家的血统，但这种血统已经因为时间的变化而逐渐黯淡了。葛莱格先生自看到汤姆在家中强制执行拍卖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小伙子，如今这种喜欢让他下定了决心，要为汤姆开辟一个美好的未来——等过些时候，有机会的话就在不使自己受损失的情况下，为他做点事情。但葛莱格太太说，她不像别人一样，她不喜欢随随便便地胡乱发表意见，并且说说话少的人意见往往更有效；并说，只要时间一到就可以看出究竟谁能干出比口头说话更强的事。葛莱格姨父一边吃着菱形糖块，一边沉思，在这个时间里，他已经作出了决定：既然汤姆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好青年，那么现在就不去打扰他。
然而此时的汤姆除了自己以外，不想依靠任何人，然而他对于自己的言论还是很在意的，他看到上班时间里葛莱格姨父出于好意看望他时，内心很高兴。当葛莱格姨父请他吃饭，他不得不用各种理由拒绝时，心中还是很兴奋。约在一年前发生了一件事，汤姆因此不得不探求一下姨父的真实想法。
保勃?杰金在每一次出门后回来，都要去看看汤姆和麦琪。某一个黄昏，他想跟汤姆好好地谈一谈，于是就在桥头等汤姆从圣奥格镇回来。他很冒失地问汤姆是否想做自己的生意来赚点钱。做生意——怎么做呢?汤姆确实很想知道。就是把这些货物运到外国港口吗?因为保勃的一个好朋友，愿意为他去做一些买卖莱斯海姆的货物的事情，并且他也愿意用这种方式替汤姆先生服务。汤姆马上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并且要保勃仔细地加以解释，暗想以前他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他马上想到这种投机的买卖可以改变攒钱迟缓的过程，因此他顿时就兴奋了起来。他立刻决定把这件事告诉他的父亲，让他从铁皮盒中拿出一些钱来购买一点货物，因此他顿时就兴奋了起来。他自己本来不想和父亲商量的，可是由于最近三个月以来的收入他都放到铁盒子里去了，而且他又没有其他的办法可以弄到钱，塔利弗家的积蓄全部都在那个铁皮盒子里。塔利弗先生坚决反对把钱投放出去，他生怕钱丢了。自从那次他做的小麦生意折了本之后，他只有把钱放在自己的手边才觉得放心。
那一天的晚上，汤姆和父亲坐在火炉边，汤姆非常小心地向父亲提出了这个问题，坐在扶手椅中的塔利弗先生默默地听着，他俯身向前，抬起了头，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汤姆的脸。开始的时候他干脆想拒绝汤姆，然而他对于汤姆的这个愿望有一些敬畏，加之他觉得自己是个不幸的父亲之后，他那种当家作主和独断专行的作风已经从心里消失了。他从口袋中拿出了写字台的钥匙，又把大柜子上的钥匙拿了出来，然后拿出了那个铁皮盒子——动作如此之慢，足可以显现出他内心的痛苦。而后他坐下来，靠着桌子，用一把极小的挂锁钥匙打开了那个铁皮盒子。他一般都把那把钥匙放在自己的背心里，闲来无事的时候常常把玩一番。铁皮盒子里的钱都在这里了，有脏得厉害的钞票和闪闪发光的金镑，他在桌上仔细数着钱——省吃俭用攒了两年，只有一百一十六镑。
“那，你要多少?”他说着，似乎这句话烫着了他的嘴唇。
“爸，三十六镑开个头怎么样?”汤姆说。
塔利弗先生数出了三十六镑，把手按在上面说：
“这大致等于我一年才能从薪俸里面省下来的钱。”
“我知道，爸爸，从我的那点可怜的薪俸中挤出钱来真是太慢了。这个买卖能让我们的积蓄翻一番。”
“是的，孩子，”他说，手还按着钱，“但是你要想到你可能亏本——可能把我一年才攒下来的都亏掉——我没有几年可活了。”
汤姆一声也不吭。
“你了解我不希望拿第一个一百镑去还债，因为我想看到整数。如果我没有看见它，我是不会相信的，要是你想碰运气，我是走不了运的，只有有心才会有运气。我要是没了一年的积蓄，我恐怕永远也补不回来，死神不会放过我的。”
塔利弗先生说话时的声音在发抖，汤姆一言不发，过了几分钟，才说：
“爸爸，既然你这么坚决地反对，我就不要了。”
可是他还是不甘心放弃，于是他决定从后来的利润中扣出百分之五作为利息，向他的葛莱格姨父借二十镑，这个要求实际上简直不算什么。保勃第二天在码头上知道了他的决定，汤姆于是请他一起到葛莱格姨父家去办成这件事。这纯粹是由于他的腼腆和傲气，他觉得保勃的伶牙俐齿或许能帮上他的忙。
这是八月中炎热的一天，下午四点是个好时候，葛莱格先生和从前一样在浇墙果，看看墙果的数目是否与昨天一样。汤姆来了，与他同来的那个人，在葛莱格眼中是一个可疑的家伙——一个背着包袱的人(保勃是准备去做买卖的)，身边还带着一条大斑皮狗，它走起路来摇摇摆摆，从眼睑底下看人的时候带着阴冷的神色，这或许是采取攻击的最好掩护。刚才数果子的时候，他正好带着眼镜，因此这些细节没一样能逃过他的眼睛。
“嗨!看住那条狗，行不行?”等俩人走到只有三码远的地方，他叫了起来并且抓住一根木桩在身前当挡箭牌。
“别动，蒙普斯。”保勃踢了这条狗一脚说，“其实他跟小羊羔似的温柔，先生，”蒙普斯退到了汤姆身后，低低地叫了一声，好像在印证他的主人的话。
“汤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葛莱格先生说，“你是来告诉我有几个流氓想抢我的树吗?”若是汤姆真的是为了这件事而来的话，这种越轨的行为或许可以原谅。
“不，先生，”汤姆说，“是来跟您商量一下我做点儿买卖的小事儿。”
“这个——行啊，这与这条狗有什么关系吗?”这位老绅士说着越发显得温和可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