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男孩和女孩5
汤姆回家了
汤姆本应该在下午很早到家的,现在时间已经很晚了,除了麦琪外,还有一人也是心绪不宁——塔利弗太太。
终于,最后那马车车轮声传来。
“他来了,我的好孩子!天哪,连硬领都没有戴,一定在路上丢了。”
麦琪两只脚轮流跳着,塔利弗太太张开双臂站着。
汤姆从马车上走下,用男子的沉默来表示亲切之情。说,“喂,雅泼,怎么!你也来了?”
不过,他还是愿意人家吻他。麦琪吊在他脖子上,就像要把他勒死似的。
汤姆打定主意明早去河边钓鱼,这是他第一件要做的事。他是一个英国各地都有的普普通通的孩子相貌的人,除了代表一般男孩子们的特点外,几乎找不出不同。淡棕色头发,奶油色和淡红色脸蛋,饱满的嘴唇,还没有长定形的鼻子和眉毛。在大量出生的这些普通男孩后面,仿佛藏着一些它最严正、最坚决的意志和一些最刚强的性格。
“麦琪,”他母亲刚走过去检查他的箱子,汤姆就将麦琪拖到角落里,像说秘密话似的对她说,“你知不知道我口袋里有什么东西?”
“不知道。”麦琪说,“你装得满满的,是弹子呢,还是榛子?”
“弹子!不是的,我都换给小家伙们了;榛子除了在绿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好玩的,你这个傻子。”
“那是什么?”麦琪低声说,“一点儿黄黄的颜色。”
“嗯,那是——一根——新的——猜猜看,麦琪!”
“啊,我猜不到,汤姆。”麦琪性急地说。
“别着急,不然我就不告诉你了。”
“不,汤姆,”麦琪恳求道,“我是没耐性猜。”
汤姆的胳膊慢慢地放松了,“好吧,这是新的钓丝——两根新的,我不肯跟别人分太妃糖和姜饼吃,是为了把钱省下来。这完全让你一个人用。吉勃生和史邦塞为了这件事还和我打过架呢!”
麦琪用胳膊勾住汤姆的脖子,搂住他,一声不响地把脸贴着他的脸,作为回答。他慢腾腾地把钓丝拉开,说:
“我给你买了根钓丝完全让你一个人用,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好哥哥?你知道,若是我不愿意买的话,我就不用买。”
“对,非常,非常好的哥哥——我真爱你,汤姆。”
汤姆放回钓丝,说:
“那些家伙跟我打架,因为我不肯把太妃糖分一点儿给他们。”
“天哪,我希望你们在学校不要打架。汤姆,你受伤了没有?”
“我受伤?不会的。”汤姆拿出一把大折刀,慢慢拉出最大的那些刀叶,沉思片刻,用手指擦着刀片,说:
“我把史邦塞的眼睛打黑了。我不会因为人家用皮带来抽我,就把糖分给他们。”
“你真勇敢,汤姆!我想你像参孙一样,要是有只狮子朝我吼,你肯定会和它打,对不对?”
“怎么会有狮子吼你?”
“不,要是到了狮子国——我是说,非洲的狮子吃人呢!”
“那,那我就用枪打死它。”
“要是你没拿枪呢,那你怎么办?”
汤姆踌躇了一会儿,最后轻蔑地转过头去,说:“可现在没有狮子呀!说空口大白话有什么用!”
“可我喜欢想象一下,你怎么办呢,汤姆?”麦琪跟在他后头说。
“少啰嗦,麦琪!我们一起去看我的兔子。”
麦琪吓得心里直跳,因为她最怕汤姆生气,因此她战战兢兢,汤姆生起气来可与她完全不同。
“汤姆,”她怯生生地说,“你买兔子花了多少钱?”
“五先令六便士!”汤姆立刻说。
“我想我楼上的盒子里的钱决不止五先令六便士,我全给你吧。”
“干什么?”汤姆说,“你这傻瓜,我不要你的钱,因为我是个男孩子,我比你的钱多。”
“我给你钱,让你去花,让你再去买几只兔子,怎么样?”
“再买几只?我不买了。”
“可,可是汤姆,它们已经死光了。”
汤姆立刻停住不走了,“那么是你忘记了喂它们,难道哈莱也忘记了吗?”他说,脸色很难看,“我要狠狠地骂哈莱一顿——我要把他撵出去。我不喜欢你了,麦琪。明天不要你与我一同去钓鱼。”
“可,我忘了——我没办法啊!汤姆,我难过极了。”麦琪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你真是个淘气的女孩子,”汤姆严厉地说,“我后悔了,我不该买钓丝送给你。”
“汤姆,你太狠心了,”麦琪抽泣着说,“要是你忘了什么,我一定会原谅你的——我不管你做了什么——我还是会原谅你,喜欢你的。”
“是的,你是个傻瓜,我决不会忘记什么事情——不会的。”
“求你饶了我吧,汤姆;我的心都要碎了。”麦琪说,她哭得浑身发抖,手臂吊住汤姆的胳膊,哭湿的脸颊搁在他的肩膀上。
汤姆甩开她,坚决地说:“麦琪,你听着,我是不是你的好哥哥?”
“是——是的。”麦琪呜咽着,下巴痉挛似的一上一下。
“这一学期,我是不是一直在想着你的钓丝?为了你,我还与史邦塞打过架?”
“是,我——我真的——爱——爱你,汤姆。”
“可你却是淘气的女孩子。上次,你把我药片盒上的漆刮掉。还有,我叫你看住我的钓丝,你却听凭船将它拖下去,还把头套在我的线鸢里,存心捣蛋。”
“我,我是没办法啊!”
“不,你有的,”汤姆说,“只要你留意。反正明天你不要与我一同去钓鱼。”
汤姆下了这个可怕的结论,就往磨坊跑去,打算去告诉路克这一切。
麦琪只是站在那儿哭。汤姆回家了,她以前一直想她一定会很快活;现在他却狠心地对待她。要是汤姆不喜欢她,别的还有什么意义呢?真狠心啊!
“啊,他真狠心!”麦琪大声抽泣着。她太悲伤了,以致都没想到要去打或者折磨她的木娃娃。她连怒都发不出来了。
这些幼年时代的沉痛苦哀啊!在那个时代,一种新鲜而陌生的感情,从一个夏天到另一个夏天,好像相隔无限长久。
汤姆一直在和路克聊天,绕着房子闲逛,削着树枝,他削树枝也没有什么别的用意,只是因为在学校没削过。他感到有兴趣,也没有想到麦琪。他只打算惩罚她,而且现在也惩罚过了,就一心一意地干别的事情。他可不知道那个小姑娘在房间里,下定决心:要是他不上去叫她,她一定不下来。
汤姆的父亲问:“小姑娘到哪儿去了?”汤姆说:“我不知道。”
塔利弗太太说:“你难道不是与妹妹在一起玩儿吗?”
“没有呢。”
“什么!这一下午,她没跟你在一起吗?”父亲问。
“我有两个钟头没见她了。”说完,汤姆低头吃葡萄干蛋糕。
“啊呀!她一定是淹死了!”塔利弗太太站起来,奔到窗口,大声叫道。
“不,不,她不会淹死的,”塔利弗先生说,“汤姆,我看你一定是跟她淘气了,是不是?”“我可没有,爸爸。”汤姆气愤地说。
“也许在顶楼上,”塔利弗太太说,“她一个人哼着歌,把吃东西的时间都忘了。”
“汤姆,你去叫她下来!”塔利弗先生说话的口气相当严厉。
汤姆从来没有反抗过父亲,因为塔利弗是一个专断的人。
“待她好一点,听到没有?不然,我要教训你。”
汤姆只得拿着葡萄干蛋糕走了过去。他只有十三岁,对文法和数字还没有一定的见解,他把它们大部分都看成没有解决的问题;可是有一点他倒是特别清楚且能够肯定的,那就是他会处罚任何一个该受处罚的人。
麦琪听到楼梯上汤姆的脚步声,突然有了一线希望,心就跟着怦怦地跳了起来。汤姆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楼梯顶上,说:“麦琪,你下来。”可是她却奔过去勾住他的脖子,哭道:“哦,汤姆,求你饶了我吧——我受不了了!你喜欢我吧,我永远记住一切事,求求你,我亲爱的汤姆。我永远改好了!”
我们长大以后,学会了约束自己。我们跟人闹翻了,就会避开对方,会用文雅有礼的词句讲话。我们的行动已经不再是类似低级动物的单纯的冲动,而是在各方面持身处世都像高度文明社会里的一分子。麦琪和汤姆则还很像幼小的动物。
所以,这时她会用脸去擦他的脸,一边胡乱地哭着吻他的耳朵。这个男孩有温柔的气质,而且也已习惯于亲热地回报麦琪的亲热举动,因此他的举止也就温柔下来。这和他要罚她的决心是完全不一致的。
他也开始吻她了,说,
“麦格西,你别哭——哪,吃点蛋糕吧!”
麦琪的哭声低下去了,她把嘴凑过来咬了一口;接着汤姆为了陪她,也咬了一口。你咬一口,我咬一口,用脸颊、额头、鼻子相互擦着,就像两匹相亲相爱的小马。
“来,麦格西,过来喝茶。”
那天的悲哀就这样结束了。
第二天早晨,麦琪一手拿着她自己的钓竿,一手提着篮子,急匆匆地走着。她天生跟别人不同,总是挑最泥泞的地方走,因为汤姆待她好,她的脸在獭皮帽底下露出喜悦的色彩。
她对汤姆的优点是很敬畏的,因为他是唯一把她的知识叫“废话”的人,而且他对她的聪明也不觉惊异。汤姆的确把麦琪看作一个笨头笨脑的小家伙。女孩子都是笨的:她们不会用石头打中任何东西,拿了折刀也做不出什么东西,看到青蛙也会害怕。不过,他还是挺喜欢他妹妹,而且打算永远照顾她,要她做他的女管家,她做错了事还要责罚她。
他们往池塘那里走,那是很久以前水灾造成的奇妙的池塘。谁都不知道这个池塘有多深。还有一点儿也是很神秘的,它可以说是圆的,四面是高高的芦苇,因此,要走到池塘边上才看得见水。
汤姆替麦琪把钓丝抛到水里,把钓竿放在她手里,麦琪心里想着也许小鱼会到她的钩子上来,大鱼到汤姆的钩子上去。她恍恍惚惚地凝视着平静的湖水。
这时,汤姆突然用竭力压低然而还是很响的声音说:“瞧,瞧,麦琪!”一边赶快过来阻止她,不让她把钓丝从水里拉出来。
麦琪吓了一大跳,以为又像平常那样做错了什么事。汤姆马上把她的钓丝从水中拉出来,拉出一条大丁鲷鱼,鱼在草地上活蹦乱跳地蹦着。
汤姆兴奋极了。
“哦,麦格西!你这小宝贝!快把盒子倒空。”
麦琪还没明白过来她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不过只要汤姆叫她麦格西,而且喜欢她,对她来说就已经够了。芦苇、柳树、水也似乎在低声交谈。此时此刻,她在这种低语和梦幻似的寂静中,感受到莫大的快乐。
麦琪想,像这样坐在池塘旁,不受任何人辱骂,那简直跟在天堂里一样快乐。直到汤姆告诉她,她才知道鱼已上钩。
这是他们许多快乐早晨中的一个。他们只想到将来会长大,不再到学校里去,将来的日子永远如同假日,永远住在一起,永远亲亲爱爱的。
那座磨坊隆隆地响,在大栗树的浓荫下她们常常做“小人家”的游戏。在他们看来,一切永远不变。汤姆认为住在地球上别的什么地方都是吃亏。麦琪在读到女基督徒渡过“没有桥梁的河流”的时候,总是想到大枞树旁绿油油的牧场间的那条弗洛斯河。
对汤姆和麦琪来说,生活的确有了改变,可是他们相信早年的思想和爱会永远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这一点并没有错。要是我们没在这一片大地上度过我们的童年;要是这片大地上不在春天一年又一年地长出一样的花,我们坐在草地上时曾一边口齿不清地自言自语,一边用小手将它们摘下来,我们就不会这样热爱大地。在这儿,什么都是熟悉的,而且就因为熟悉的缘故,我们才爱上了它,还有什么新奇抵得上这种可爱的情调呢?
在这温和的五月的一天,我在树林里散步。一丛丛棕黄橡树嫩叶把我和蔚蓝色的天空隔开,脚跟前都是雪白的七瓣莲、开着蓝花的婆婆纳和常春藤。熟悉的花朵,听惯了的鸟鸣,忽明忽暗的天空,犁成一行行的绿色田野,形形色色的树篱,使每一片田都有它的特色——这类东西是我们想象力的根源,其中充满了一切由我们幼年时代飞逝的时间遗留下来的微妙而错综的联想。要不是因为多少年以前的阳光、草地还在我们的记忆里流淌,使我们不仅知道它,而且热爱它,那我们今天看到狭长叶子上和草地上的阳光,也许就不会高兴,而只是像一个心灵疲倦的人似的对它只有朦胧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