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男孩和女孩6
姨父姨母快来了
到了复活节的那个星期,塔利弗太太的干酪饼做得比平时还要轻。“一阵微风就可以把饼像羽毛似的吹起来。”女佣人凯夏说。
“这次我宁可不请迪安姐姐,”塔利弗太太说,“她忌妒得要命,总是在孩子们的姨父姨母们面前将我可怜的孩子说得多坏。”
“不,不,”塔利弗先生说,“请她来吧。我近来无机会与迪安谈谈。另外,我的孩子又用不着沾人家的光。”
“你老是这么说,不过,我肯定你家里的人,姑母也好,姑父也好,死了以后决不会留下一张五镑的钞票给他们的。”
“咄!”塔利弗先生说,“如果吃早餐的人多,那么就要吃一大块面包。你的姐姐们之间有六七个外甥外甥女来分她们的钱,她们的那点儿钱又算得了什么?”
“我的两个孩子跟姨父姨母们这样闹别扭,”塔利弗太太说,“我不知道迪安姐姐还会有什么事不叫他们做。麦琪在他们来的时候,比平时还要淘气十倍,汤姆也不喜欢他们。上帝保佑他!——不过男孩子天生如此,不像女孩子。露西?迪安真是个好孩子:你叫她坐在凳子上,她就会在那儿一连坐上个把钟头,决不要求离开。我肯定她不太像是迪安姐姐的孩子,却像是我的孩子。”
“好,好,你要是喜欢这孩子,你就叫她父母带她来就是啦。你要不要请摩斯姑母姑父,叫他们也带一两个孩子来呢?”
“哎呀,塔利弗先生,怎么,孩子不算,已经有八个人了,我不但要再拿些餐具出来,还得在桌上加几个活动板。”
“好,随你的便,贝西。”塔利弗先生一边说,一边拿了帽子往外走,到磨坊里去了。
在一切与她自己家里的亲戚无关的事上,很少有比塔利弗太太更柔顺的妻子了;但是她以前曾经是多德森家的小姐。大家总是以为多德森家的小姐是很骄傲的,因此两位大的小姐都嫁得很好,也没有觉得奇怪,不过她们出嫁的时候,年纪都不小了,依照多德森家里的惯例,结婚都不太早。在他们自以为高人一等的举止中,有一件叫人受不了的事,那就是他们对不受多德森家传统支配的人家的辛辣调味品和行为,无论如何没法赞成。
从其他方面说,汤姆的性格里倒是只有一部分地道的多德森家的特性,他跟麦琪一样不喜欢他母亲这方面的“亲戚”。通常他一得到了姨父姨母们要来的消息以后,总是带了一大堆顶容易携带的食物躲开一整天——这是一种道德上的征兆,他姨母葛莱格在这个征兆上,对他的前途有了最悲观的看法。汤姆老是一个人躲开,不让麦琪知道他的秘密,这时麦琪未免有点太伤心了,不过在溜走这一类事情上,女人总是被看作严重的障碍。
在星期三,姨父姨母们来的前一天,屋子里充满了各种诱人的香味:火炉里烤着的葡萄干蛋糕的香味、香果冻的香味、还夹着肉汁的香味。
“汤姆,”他们坐在接骨木的树枝上吃果酱松饼的时候,麦琪说,“你明天要逃走吗?”
“不,”汤姆慢慢站起来,说,“不,我不逃走。”
“为什么,汤姆?是因为露西要来吗?”
“不是。”汤姆说,一边把他的折刀的刀叶拉出来,握住刀,刀缝停在松饼上,他犹豫不决地歪着头。
“这是不是浸了葡萄酒的蛋糕?”麦琪猜测着一边说,一边扭过身去凑近汤姆,眼睛盯着那把他犹豫不决地拿在手里的刀。
“不是的,你这傻瓜,那要到明天才好吃呢。这是布丁。我知道是什么布丁——包杏子酱馅——哎!”
跟着他这一声叫,刀子落在松饼上,饼给切成两半了,汤姆依然迟疑不决地望着这两半,他认为切得不满意,说:
“麦琪,闭上眼睛。”
“为什么?”
“别管为什么,我叫你闭上你就闭上。”
麦琪照办了。
“好,你要哪一块,麦琪——是右边的还是左边的?”
“我要果酱流出来的那一块,”麦琪说,仍然闭着眼,好叫汤姆高兴。
“不,你不喜欢那块的,你这傻瓜。右边的还是左边的——现在你挑选吧。啊——啊——啊——”麦琪偷看了一眼,汤姆气愤地说,“现在把眼睛闭起来,要不然,你一块都没有。”
麦琪的牺牲精神还没有达到这样的程度,真的,我怕她倒不是想让汤姆吃大的半块松饼,而是想他吃了大的一块以后会喜欢她。她紧闭双眼,说,“左边的”。
“是你的了,”汤姆有点儿悲哀。
“什么!果酱流出来的那一块吗?”
“不是的,哪,拿去吧,”汤姆一边断然地把好的一块递给她,一边说。
“哦,汤姆,你拿去吧,我不在乎的。请你拿这一块吧。”
“不要,我不会拿的。”汤姆几乎在发脾气了,开始吃自己那块不好的。
麦琪心想再争也没用,于是也开始吃了,她不但狼吞虎咽,而且津津有味地吃着她的半块松饼。汤姆先吃完,一边看着麦琪,觉得自己还有胃口可以再多吃一块。
麦琪没注意到汤姆在望着她。她在树枝上一上一下地颤动着,几乎出了神,把周围的一切都忘了。
“哦,你这馋嘴!”汤姆睁眼看她吞下最后一口。他自以为做得很公平,心想她总该想到这一点,从而补偿他一点儿。他事先是要推辞的,可是人的观点在吃完自己的一份松饼后,自然和吃完以前不同。
麦琪脸都白了。“哦,汤姆,你为什么不向我要呀?”
“我才不呢,你这馋嘴。可你也应该想到的呀!”
“可是我本来就要你吃这一块的呀——你知道我要你吃这一块的。”麦琪委屈道。
“不错,可我不会像史邦塞那样,做不公平的事。要是我来分,我就会分得很公平——只因为我不是馋嘴。”
汤姆一边说着这番尖刻的讽刺话,一边把一块石头掷出去,作为对雅泼亲密的表示。可是这条优秀的狗敏捷地接受了汤姆的表示,就跟受到了很大方的款待一样。
但是麦琪天生就特别容易悲哀,人类也就是因为这样容易悲哀,才会和最忧郁的黑猩猩有所不同。为什么不能削下一点儿来给汤姆呢?她有什么办法?她泪如泉涌,有十分钟连周围的一切都瞧不见了;到了这地步,怨恨才渐渐消失,她跟他想和解了,于是从树枝上跳下去找汤姆。汤姆究竟带着雅泼上哪儿了呢?麦琪四处张望着。
她看到他在往那条大河走去,已经走得很远了,而且除了雅泼以外,还有一个同伴——顽皮的保勃?杰金。麦琪总觉得保勃是一个坏蛋,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想——可能是因为保勃的母亲是一个高大而肥胖的女人。有一次,麦琪和汤姆走到那儿,突然窜出来一条花狗,叫个不停,保勃的母亲跟在它后面出来,因此,比吠声还高的声音令他们害怕,麦琪还以为她在恶狠狠地骂他们呢,她的心吓得怦怦直跳。
汤姆喜欢和保勃作伴,这是不可否认的。怎么可能不喜欢呢?保勃一旦看见了一只鸟蛋,就会知道那究竟是燕子的,山雀的,还是黄莺的。他能找到所有的黄蜂窝,而且会布置各种陷阱。他有胆量做许多顽皮的事情,像在篱笆上挖缺口,用石头掷羊,把一只野猫打死。不过他的这些本领,对汤姆总有一种强烈的吸引力。每当一放假,麦琪总有几天要悲伤,因为他和保勃去玩了。
唉!没有希望了。他现在已经走了,麦琪没有得到安慰,只得在冬青树旁坐下来,或者在篱笆旁边散散步,心里想象着和它完全不同的景象,把她的小天地想象成她所喜欢的那样。
生活的烦恼是如此之大,她会把这种生活当作鸦片来麻醉自己。
这时,汤姆已经把麦琪和她留在心头招人责骂的痛苦一起忘得干干净净了。
“我知道那个有雪貂的家伙,”保勃扯着粗哑的嗓门说,“他住在圣奥格的狗窝大院里——他就住在那儿。不管在哪儿,他总是顶有名的捕耗子的人——他顶有名。可是天啊!你一定要有雪貂才能捕耗子。”
保勃接着说,“它捕起耗子来,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你瞧这条狗,干什么都没用,你父亲在谷仓里捕耗子时,我亲眼看见的。”
雅泼觉得受了有力量的侮辱,夹着尾巴挨到汤姆腿旁。
汤姆说,“对,对,雅泼打猎不行,等我读完了书,我要养一条真正可以打猎和捕耗子或其他东西的好狗。”
“要养雪貂,汤姆少爷。”保勃显得很担心地对他说。
“可是,喂,保勃,”汤姆用慎重的声调说,“母貂是会咬人的讨厌的东西。”
“天哪!怎么,它们就是这点好呀。要是一个家伙捉住了你的雪貂,那可就要被咬上一大口了。”
这当儿,有一件惊人的事使这两个孩子都不走了。一个小动物打附近的香蒲丛里跳进水去。
“喂!雅泼,它就在那儿,”长着黑鼻子的小动物正飞快游到对岸去。汤姆拍手大叫,“抓住它,小家伙!”
雅泼摇摇耳朵,可就是不敢跳下水去,干叫了几声,没有办法。
“啊,你这个胆小鬼!”汤姆说着一脚踢倒它。
“现在还不算满——弗洛斯河不算满,”保勃一边说,一边把水在他前面荡起来。“啊,去年这块草地全都淹成一片水泽了。”
“唔,可是,”汤姆喜欢挑出实际上完全相同的两句话间的不同点,“可以前有过一次大水,圆塘就是那次大水造成的,牛羊全淹死了,那里到处漂满了船。”
“我才不怕发大水呢,我不怕陆地也不怕水。我会游水。”保勃说,而且饥饿在他看起来并不怎么可怕,“不过,我还是情愿上船,等到你要吃兔子的时候,由我来替你砸兔子的头,把它打死。”
“啊,我还应该有个半便士的硬币,我们可以猜正面还是反面。”汤姆说。
“我有半便士的硬币,”保勃骄傲地说,从浅滩的水中走了出来,把半便士向空中一抛,“正面还是反面?”
“反面。”汤姆说,想赢的愿望立刻使他激动。
“正面。”保勃说,半便士还没落下地,他接住了它。
“不是正面,”汤姆响亮而坚定地说,“把半便士给我,我是光明正大赢的。”
“我不给,”保勃说,他的手在口袋里将钱抓得紧紧的。
“你不给,我也要你给——瞧着就是,”汤姆说。
“你没办法叫我给,你没办法,”保勃大声说。
“有,我有办法。”
“没有,你没有。”
“我是少爷。”
“我瞧不起你。”
“我需要你瞧得起,你这个小骗子。”汤姆说着揪住保勃的领子,使劲摇。
“滚你的。”保勃踢了汤姆一脚。
汤姆气得满脸通红。他猛扑上去,将保勃按倒,可保勃紧抓住他不放。
两人在地上凶狠地斗了一两分钟,到末了,汤姆抓住保勃的肩膀把他按在下面,心想自己是得胜了。
“你,你现在就把半便士给我。”他好容易才说出这句话。
这时,一直在前面跑的雅泼,看到这一个好机会,可以神气活现地咬保勃光着的腿而不必怕受到责罚了。雅泼的咬所引起的疼痛,不但没有使保勃松手,反而使他抓得更紧,他重新使出一股劲儿,把汤姆推倒,自己爬到他身上。雅泼既然在第一次没咬出什么结果,现在就在另外一个地方咬了一口。这一来,保勃受不了了,他放掉汤姆,几乎把雅泼活活掐死,随后把它一下子扔进河去。就在这时,汤姆又爬了起来,不等保勃在扔掉雅泼后完全站稳,就先向他扑过去,把他按在下面,用膝盖狠狠地抵住保勃的胸脯。
“现在给我半便士,”汤姆说。
“你自己拿,”保勃气冲冲地说。
“不,我不拿,我要你拿给我。”
保勃从他口袋里把那半个便士掏出来,扔在旁边的地上。
汤姆松了手,让保勃站了起来。
“半便士在那儿,”汤姆说,“我才不要你的半便士呢,我不会拿的。可是你想骗我。我最恨骗子。我不跟你一块儿去了。”他接着这么说,一边回过头往家里走。不过,他心里一点儿都不后悔没能一起去捕耗子。
“你不要就不要好了,”保勃在他后面嚷道,“我喜欢骗人时就骗人。你这个下流的、爱打架的摆臭架子的人。你是——”
汤姆头也不回,只顾往前走。
“那么,你就带了你的落水狗走吧,”保勃愈说愈响。可是汤姆并没有回头。于是保勃支支吾吾地说:
“我不管什么都给你,不管什么都指给你看,从来没有向你要过什么。哪,这就是你的牛角柄的小刀,你从前给我的。”保勃用劲儿将小刀扔到汤姆那儿。但这没有产生什么效果,只使他自己心里多了一种可怕的空虚的感觉,现在那把小刀不再是他的了。
他站着一动也不动,小刀放在地上没有用处——它又不会使汤姆生气;在他心中,骄傲和怨恨的心情远不及对折刀的爱来得强烈。就连他那些手指也像在恳求似的动着,要他去抓那个抓惯了的粗糙的牛角刀柄。
对他这个以前有过小刀的人来说,现在没有了折刀,生活还有什么滋味呢?不,蛮干到底,显然是不顾一切的行动,可是把折刀扔到毫不容情的朋友那儿去,不论从哪一方面看,显然都是夸张而且过分的。因此,保勃慢腾腾地回到心爱的小刀躺着的那块泥地去,又抓住小刀,把刀叶一片一片拉出来。他的自尊心并不强——他不是个勇敢的人。
可是汤姆呢,他有比普通孩子更多的正义感——这种正义感使他想要去伤害有过错的人。对于他们应得处分的正确数量,他一点儿也不怀疑。麦琪在他回家时,发觉他绷着脸,因此,虽然他回来时出乎意料的早,她却高兴不起来,她几乎不敢跟他说话。如果汤姆在这时候把他的强烈的感觉说出来的话,他准会说:“我下次还要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