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诱惑7 (2)
“哦,当然,”费利浦一边在琴跟前坐下,一边说,“这是弥补人生缺欠的方法,一个人兼做三个人的事:又唱,又弹,又听。”
“啊,你真是个让我妒嫉的家伙。我这双手可什么都不会,”斯蒂芬说,“我相信凡是管理能力强的人都是这样。我的思考力是否有出众的倾向?你有没有发现,塔利弗小姐?”
斯蒂芬一时疏忽,如往常一般又跟麦琪调侃起来,麦琪不禁脸都红了,用一句警句来回答。
“我已经发现了一种出众的倾向,”她微笑着说;这当儿,费利浦正竭力希望她厌恶这种倾向。
“来吧,来吧,”露西说,“音乐,音乐!以后再讨论大家的特长吧。”
每次音乐一开始,麦琪就会努力地做活儿。今天她比往常更努力,试着做活儿;因为她想到斯蒂芬知道她喜欢他的歌声的时候,心里产生的就不再是开玩笑似的反抗情绪了;她也知道,斯蒂芬已经养成习惯,总是这样站着,为的是可以看到她。但是她的努力没有用;她立刻就搁下手里的活儿,一切努力都消失在激发灵感的二重唱所引起的迷迷糊糊的感情中了,这种感情使她同时变得又强又弱——欣赏力强,抵抗力弱。当旋律转低的时候,她险些儿因为突然变调而跳了起来。可怜的麦琪!每逢她的心灵被乐声的无情力量撩拨到这个地步的时候,她总是显得特别美。每逢她身子稍微朝前面倾,握着双手好似要使自己镇定下来的时候,你可以看到她全身微微颤动;她眼睛睁大了,闪闪发光,流露出孩子似的愉快表情,她在最快乐的时刻总会露出这种神情来。以前,露西总是在弹琴,看不到麦琪的这副神情;现在,她情不自禁偷偷地溜过去吻了她一下。费利浦在眼睛扫过桌上翻开的那本书的时候,也时不时地看她一眼,觉得从来没有看到她这样出神过。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二重唱得到了喝彩之后,露西说,“再唱一个活泼的。麦琪老讲爱听这种热闹的曲子。”
“那只好唱《让我们出发》了,”斯蒂芬说,“在雨一直下的早晨唱这支歌非常合适。可是你有没有准备好放弃人生最神圣的职责,和我们一起唱歌好吗?”
“当然,”露西笑着说,“请你将乐谱架上那本《乞丐的歌剧》拿下来。就是封面挺旧的那本。”
“这种指点未免太妙了,乐谱架上有几十本书的封面都旧得不相上下。”斯蒂芬说着,把乐谱架拉了出来。
“哦,费利浦,在他找出来之前,先随便弹点儿什么吧。”露西看到他的手指在琴键上移动,就这样说,“你弹的是什么?——我可从没听过的好曲子。”
“你没有听过吗?”费利浦说着,将曲子清楚地弹奏出来,“是《梦游女》里的,‘啊!Per che non Posso Caiarti’我不知晓这歌剧的内容,但是看上去好像里面的男高音是在对女主角说:虽然她可能会遗弃他,他却永远爱着她。你听到我用英文唱过的:‘我仍然爱你。’”
费利浦唱这支歌并不是完全出于无意,他可能是想间接传达他所不能直接向麦琪诉说的情意。他的话麦琪听得一清二楚。当他开始唱这支歌的时候,她领略了这支歌里的哀怨气氛。那位哀诉着的男高音并没有洪亮的嗓子,可是那声音她却不太陌生:在红苑里长着绿草的小路上、洼地里和倾斜的枞树底下,她曾经听到他用压低了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吟唱过。歌词中包含着责问的意思。费利浦当真有这样的意思吗?她希望在谈话中对他更明确地表示:她不愿他俩的爱情死灰复燃,只是因为这种爱情同她那无法摆脱的境况发生冲突。她被这支歌曲感动了,但是并不激动;这种歌声勾起了清晰的回忆和思潮,它勾起了并非兴奋,而是默默的惋惜。
“你们这帮男高音总是这样,”斯蒂芬拿着乐谱等费利浦唱完了说,“老是歌颂自己多情,受到了种种冷遇还忠贞不渝,以此来败坏女人的道德。除非把你们脑袋砍下来搁在盘子里当作菜肴像对付中世纪那个男高音和抒情诗人那样,否则就没法制止你们表达自己的意思。趁迪安小姐准备放下线团的时候,我想来改变一下气氛。”
斯蒂芬用生动有力的音调唱道:
“难道我该在绝望中衰颓消沉,
为一个女人的娇颜而了此残生?”
他好像用一种新的力量使屋子里又充满了生气。露西对斯蒂芬的一举一动向来都很欣赏。这时候,一边笑嘻嘻地爱慕地看着他,一边朝钢琴走过去。麦琪呢,尽管竭力抗拒,不愿受歌词的精神和唱歌人的影响,却为一种无形的力量所把握、动摇——被一阵她无法抗拒的浪涛冲走了。
麦琪恼怒地决定不让别人看出她的神情,就拿起活计来做,可是不断地做错和刺痛手指,不过她还是坚持做下去,她不抬起头来,也不去注意周围的情形,直到后来,她听见三个人都唱《让我们出发》。
如果麦琪知道骄横无礼的斯蒂芬在一心一意想念她,从决心明显地冷淡她,到一下子变成急躁地盼望她能对他表示一点好感,或者同他低声交谈一句,或者相对看一眼,我看斯蒂芬心里一定会暗自感激。没过多久,斯蒂芬就找到了一个机会,那是在他们唱《暴风雨》的曲子时,麦琪刚好需要一张踏脚凳,就走到对面去拿。当时,斯蒂芬恰巧没在唱,一直在注意麦琪的一举一动,猜着她要什么,就抢先过去将那张踏脚凳拿起来,用恳求的眼光看着她,她不得不感激地瞧了他一眼。然后,这个自信心过强的人就小心翼翼地将脚踏凳放好。做这事的可不是个一般自信心强的人,而是一个自信心特别强的人。他一下子显得既谦逊又焦急,弯着身子,不愿离开,问她坐在窗户和壁炉中间是不是通风,可不可以替她将针线桌搬动一下,对她这样一个在童年时代就不得不以琐碎的言语了解人生教训的女人来说,这一切必然使她眼睛里过快地流露出违反本意的温情。对麦琪而言,这一切并非司空见惯,而生活中新的因素,满足了她以前从未满足过的急于受到尊敬的渴望。那种温柔的恳求语调使她不得不向望她的那张脸看一眼,说,“不用了,谢谢你。”正如前一个晚上一样,什么也不能阻挡他们这样眉目传情所感到的快乐。
这只不过是斯蒂芬对人的普通礼节,用不了两分钟。露西正在唱歌,根本没注意这些事。可是费利浦呢,他脑子里本来就下意识地觉得很着急,任何一件小事都会使他觉得他的焦急是有根有据的。这会儿,斯蒂芬突然变得热情起来,麦琪脸上的表情也随之变了,而且明明是他的笑容所引起的反应。似乎同刚刚的过度冷漠形成鲜明的对照,以致显得充满了令他痛苦的某种意味。露西的歌声又响起来了,仿佛铁片的丁当声,震撼着他那过敏的神经。他恨不得把钢琴弄得砰砰乱响,弹出完全不相协调的音调来。他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足以怀疑斯蒂芬和麦琪之间有什么异乎寻常的感情。
他的理智这样告诉他,他应该马上回家,将这些错误的情景冷静地思考一下,直到使自己相信这一切只是胡思乱想为止。但是,他又想留下来,斯蒂芬呆多久,他也呆多久;斯蒂芬和麦琪在一起的时候,他也一直同他们在一起。任何人只要一接近麦琪就会爱上她。这在可怜的费利浦看来更是很自然的事,不,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事。费利浦认为,要是她被斯蒂芬?盖司特诱惑而爱上了他,那对她是毫无幸福希望可言的。费利浦这样想啊想的,就理直气壮地觉得自己对她付出的爱是并不亚于斯蒂芬的。他因为心里极度混乱而弹错了音,露西惊讶地看着他。正在这时,塔利弗太太从前门进来请大伙去吃饭。这样一来,音乐便告结束,他也总算有了一个借口。
“啊,费利浦先生,”他们一走进饭厅,迪安先生就说,“好久不见啦。我看你父亲出远门了吧?那天我上办公室去找他,他们说他不在镇上。”
“为了买卖上默得堡去了几天,”费利浦说,“不过现在已经回来了。”
“他还是那么喜欢经营农业吗?”
“我相信是的。”费利浦说,因为迪安突然关心起他父亲的事业来了,不禁觉得有些奇怪。
“哦!”迪安先生说,“他在河的两岸都有自己的土地吧?”
“是的,有的。”
“哦,”迪安先生一边将鸽肉饼分给大家,一边说,“他一定会觉得经营农业是件很烦恼的事——一种花钱的爱好。我从来就没有这种爱好,也永远不让自己有。最糟的就是人们认为能够赚钱的爱好。他们简直将钱像倒谷子般地倒进去。”
露西看到父亲无缘无故地批评威根姆先生花钱,不免心里有些不安。不过这种批评就到此为止了,迪安先生在吃这一顿饭的时候,变得特别沉默而且像有什么心事似的。露西一直很注意父亲的一举一动,而近来因为更有理由注意威根姆家的事情,所以她感到非常好奇,想知道父亲为何提出这些问题。迪安先生后来一声不响,她又怀疑起来,觉察出其中一定有某种特殊的原因。
露西为证明这种想法,就采取了今晚向父亲叙述或者要父亲告诉她什么特殊事情的手段。吃过饭之后,她找一个借口让塔利弗姨母离开餐厅,自己坐在父亲膝旁的小踏脚凳上。迪安先生每逢这种场合,总认为自己是在享受自己劳苦一生最快活的时刻,尽管露西不喜欢自己的头发像敷发粉似的给洒上了鼻烟,他还是常常在此时拿出鼻烟盒来。
“爸爸,您还不想睡吧?”她将他的脚踏凳搬过去,拉直那几根握住烟盒的大手指。
“还不想睡,”迪安先生看着瓶里的酒说,酒是他的劳苦的报酬。“你要什么?”他疼爱地拧了一下她长着酒涡儿的下巴,接着说,“又想替你的义卖会骗我口袋里的钱啦,嗯?”
“不,我今天压根儿就没有这种动机。我只想同您老人家谈一谈,不想要求什么。爸爸,我想知道,您今天为什么向费利浦?威根姆问起他父亲经营农业的事情;再说,威根姆先生为了他的爱好而折本,跟您又有何干系呢?”
“那是和买卖有关的。”迪安先生摆摆手说,似乎拒绝人家探听他那个秘密似的。
“不过,爸爸,您老是说威根姆先生将费利浦宠得像个女孩子似的,您怎么会想到打他那儿探听买卖上的事情呢?这些突然提出来的问题听起来真有点奇怪,费利浦一定会觉得奇怪的。”
“无知,孩子!”迪安先生准备为自己的社交手腕进行辩护了。他在社会上往上爬的时候,的确为这种手段伤透了脑筋——“大家都说,河对面威根姆的那个磨坊和农场——你知道,就是从前你塔利弗姨父的道尔考特磨坊——营业不如以前那样好了。我想从费利浦那儿探听一下他父亲是不是有放弃经营农业的念头。”
“为什么?如果他想卖掉,您难道想买吗,爸爸?”露西急切地问,“啊,将事情全告诉我吧。啊,要是您告诉我,我就让您拿回您的烟盒。因为麦琪说过,他们家都希望汤姆有一天能够买回磨坊。要汤姆买回磨坊是姨父临终时对汤姆说的遗言之一……”
“嘘,小东西,”迪安先生拿着归还给他的烟盒说,“你可不准提这些事啊。听见吗?他们想买到这个磨坊,希望渺茫。就是别人想从威根姆手里买到也不容易。要是他知道我们买磨坊是为了让塔利弗家再买回磨坊,那他就更不愿脱手了。以前经过的那些事,原是很自然的。从前他待塔利弗可算是够好的了;但是让马鞭子抽了之后,他当然不想以德抱怨嘛!”
“爸爸,”露西稍微显得严肃了一点,说,“您愿意相信我吗?我有话对您说。不过,请别问我为什么要说这些话,我自有充足的理由。我十分谨慎,真的很谨慎。”
“好,那么说给我听吧!”
“我相信,要是您让我将我们的用意告诉费利浦?威根姆,将您为什么希望买磨坊,我的表哥表姐为什么希望买磨坊等情形告诉他,我相信费利浦一定会帮我们的忙。我知道他也一定愿意帮我们的忙。”
“孩子,我看办不到吧。”迪安似乎有些迷惑不解地说,“他为什么要关心这件事呢?”接着,突然他仔细地看了他的女儿一眼说,“难道你以为这个可怜的孩子喜欢你,所以你可以随意指使他?”。
“不,爸爸,他不太关心我——还不及我关心他呢。不过,我有理由可以肯定他会说这些话。不要问我是什么理由。要是您猜对了,也别告诉我。只要答应让我照我认为对的去做就成了。”
露西站了起来,坐在她父亲的膝头上,说完话,就吻了他一下。
“你相信决不会坏事吗?”他一边说,一边愉快地望着她。
“当然,爸爸,完全相信。我很聪明呢,我继承了您所有的办事能力。我给您看了帐簿之后,您不是挺夸我的吗?”
“好,好,要是这小伙子能守住秘密,那就不会出什么乱子了。老实说,别的办法也没有多大希望,现在让我去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