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费洛斯河上的磨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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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诱惑7 (1)

第六章 诱惑7 (1)

费利浦再度登场

翌日早晨下雨。每逢这种早晨,邻家的男人如果在家里没有什么迫切的事务要干,往往会到他们的女友家里去待上好久。这种雨初下的时候还可以步行亦或骑马,可是一定会越下越大,不过也一定会逐渐晴朗起来。除非两人翻脸吵架,只是心里的厌恶,还不至于缩短拜访的时间。如果两人恰巧是一对情人,那么在英国,还有什么比雨天的早晨更令人兴奋的呢?英国的晴天是捉摸不定的;头上戴的帽子总是不怎么安全,要是坐在草地上呢,可能引起流感。但是英国的雨天是靠得住的。你可以穿上雨衣,冒雨赶路,不久就会发现自己坐在最心爱的位子上,比你意中人的位子稍微高些或者低些(从形而上学上来讲也是这样,女人所以受人崇拜而又为人轻视的原由就在这里),称心如意地相信决不会有女客登门。

“我知道,今天早上斯蒂芬一定会来得早一些,”露西说,“每逢下雨天他总是这样。”

麦琪没有应答。她同斯蒂芬生气,她感觉自己讨厌他;要不是下雨,她上午早就上葛莱格姨母家去了,干脆不跟他见面。其实她应该找些借口脱身,同她母亲在一起,不到这屋里来。

但是斯蒂芬并没有早来,另一位客人——一位比他住得更近的邻居却先到了。费利浦进来之后,只向麦琪鞠了个躬。他认为他们之间的往来是秘密,他决不能泄露。可是当她走到他跟前向他伸出手的时候,他立刻猜透露西已经知道了。这一刹那,两个人都有些许激动,虽然费利浦事先花了好几个钟头来准备;可是像所有一辈子不指望别人怜悯的人一样,他难能失去自制力,以最敏感的骄傲抑制住感情。费利浦每当内心激动的时刻,往往也不过脸色有些许发白,说话的时候鼻孔有稍微的掀动,声音较平时尖一点,在陌生人看来,还以为是一种冷淡的表情。可是麦琪呢,却如同琴弦造成的一般,一碰就响,无法掩饰自己的感触,他们默默地握手的时候,她觉得眼眶里噙满了泪水,眼睛也睁得更大了。这不是痛苦的眼泪,她流泪的缘由是和女人、孩子在得到保护之后,回想起吓人的危险时流泪的原因差不多。

一刹那之前,麦琪想起费利浦时还认为汤姆的责备可能是公正的,而目前,就在这一刹那间,费利浦就成了她的外在的良心,她可以去求他援救和帮助。她对费利浦平静、温柔的感情,在童年时代就已经根深蒂固了。江水边绵绵不绝的悄悄谈话的情景,通过以后陆续获得的明晰印象,加强了最初的本能的好感。事实上,她对费利浦的情感多半出于怜悯和女人的忠诚,并不是因为她的虚荣或是天性中别的自私的冲动。而现在,这种感情似乎变成一个圣地、一个庇护所,让她躲避她的良心所必须抗拒的诱惑。否则,这种诱惑准会引起内心的紧张和外界的不幸。麦琪没想到她与费利浦的往来会超过汤姆所准许的范围。她向他伸出手来,觉得眼里充满了泪花,心里却没有想到克制一下。这一幕情景正像露西所预料的,她因为使费利浦和麦琪重逢,而使她那颗仁慈的心觉得异常兴奋。可是尽管她非常尊重费利浦,却也难免产生这种印象:难怪汤姆为了他俩的外形太不相称而感到愤怒,汤姆原是个既不欣赏诗歌,又不爱看神话的实事求是的人。但是露西一有机会就开口,想让他们可以自在一些。

“你真好,太好了,”她以她那小鸟低语似的尖细而动听的声调说,“一回家就来,所以,尽管你不和朋友们告别一声就在这不凑巧的时候来了,我想我还是可以原谅你。请到这儿坐坐吧!”她将他坐起来最舒适的一把椅子摆出来,接着说,“你会发现自己受到宽容对待的。”

“你呀,管起人家来决不会好,迪安小姐,”费利浦坐下来说,“因为没有人相信你会严厉,别人知道你一定会宽恕他们,因此反而往往鼓励自己胡作非为。”

露西打趣地反驳他,可是费利浦却没有听见,他漠然地转过头去看着麦琪,麦琪正以一种像我们打量一个久别重逢的朋友的那种坦白、柔和的探究目光凝视着他。他们两人的离别是多么仓促呀!费利浦觉得离别仿佛就在昨天,这个感觉是那么强烈——还有令人激动的详细回忆——还有最后一次谈话中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的鲜明回忆——以致他怀着多疑的人在感情冲动时容易产生的忌妒和猜疑,他从麦琪的眼神和态度中看出她已经变了。他曾经担心而且有一点料到她会有这种改变,所以在没有得到确凿的反证的时候,自然会有上面这种想法。

“我不是在过一个快乐的假期吧?”麦琪说,“露西就跟仙女教母似的,一眨眼间就将干苦活儿的人变为公主。我一天到晚什么事儿都不干,而她呢,关心我,比我自己还要周到。”

“我相信,你的到来一定使她更高兴,”费利浦说,“你总比她所有的宠物更可爱些。你的气色倒不错,改变一下环境对你有好处。”

这种不自然的谈话继续了一会儿,露西决定结束它,她故意装出一副烦恼的样子,假装说忘了一些东西,匆匆跑出去了。

麦琪和费利浦立刻将身子凑近些,又紧紧地握着手,露出既伤心又宽慰的神情,好似两个老朋友在一起想起了最近的伤心事。

“费利浦,我对哥哥说过我要见你。我要让他取消诺言,他答应了。”

麦琪一时冲动,希望费利浦立刻明白他们俩彼此应该采取什么态度,可是她抑制住了自己。自从费利浦向她倾吐爱情之后所发生的事情都很痛心,她不愿意向他提起这些事。单单提起她的哥哥——她那侮辱过费利浦的哥哥,就像对费利浦是一个侮辱似的。而此时,费利浦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她,对旁边的事根本不可能再敏感了。

“这么说,我们至少能够成为朋友了,麦琪?现在没有什么可以阻碍我们做朋友了吧?”

“你的父亲不反对吗?”麦琪缩回了手说。

“麦琪,除非你本人不同意,否则的话,我决不会因任何理由放弃你!”费利浦红着脸说,“我过去常对你说,在有些事上,我始终不能同意爸爸的意见,这件事就是其中之一。”

“那就没什么可以阻碍我们做朋友了,费利浦,我在这里的时候,我们可以见见面、聊聊天,不久我就又要离开了,我打算很快就走——要去做一个新的工作。”

“非去不可吗,麦琪?”

“是的,我不能老待在这儿。目前的生活对我来说,早晚不免再要去过从前的生活。我不能依靠别人过日子,我不能和哥哥住在一起,尽管他待我很好。他愿意养我,但我却不能忍受。”

费利浦沉默了半晌,然后用坚决压抑情感时的那种尖利而微弱的嗓音说:

“麦琪,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难道除了离开那些爱你的人以外,你就不指望过旁的生活吗?”

“是的,费利浦,”她央求地看着他说,仿佛求他相信她这么做是出于不得已,“至少目前是这样。以后怎么样就不得而知了。可是我觉得爱已使我尝尽了痛苦,我真希望也能同男人一样,能够为自己创造一个无爱的空间。”

“麦琪,你又恢复以往的想法了,只是换了一种崭新的方式,我过去常常反对那种想法,”费利浦稍微露出悲哀的神色,“你想找出一种克己的方式来逃避痛苦。我再一次告诉你,除了歪曲和毁灭自己的本性以外,决不能逃避痛苦。要是我也想逃避痛苦,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我只会一天到晚用冷嘲热讽来麻醉自己。除非做一个自傲的狂人,因为不能做人间的宠儿,就只能自命为是天堂里的骄子。”

费利浦说着说着,他悲哀的语气变得有点激动了。这番话,除了答复麦琪以外,显然还发泄了他目前的感受。当时有一种痛苦压在他心头。他由于矜持,丝毫不提爱情——他们中间曾经有过那种海誓山盟的爱情。他以为这等于提醒麦琪的诺言,等于使出卑贱的强迫手段。他也没有说自己没有变,因为说了就好像是要求人家同情似的。他与麦琪的爱情比其余的体验更使他强烈地感到他是一个特别的人,使他感到她和别人都将他看成是个例外的人。

可是麦琪的良心却受到了谴责。

“是的,费利浦,”她说,每次费利浦责备她的时候,她总要这样孩子气地后悔起来,“我知道你是对的。我老是过多地思考自己的感情而不关心旁人的感情——对你的感情也想得不够。我需要你时时刻刻找出我的缺点来指导我,以前你对我说的话,有很多后来都成了事实。”

麦琪说这番话的时候,胳膊支在桌子上,头靠在手上,露出略带后悔的顺从的柔情瞧着费利浦。他也看着她,她感觉他的表情渐渐变得不再那么捉摸不定了——变得充满了特别的回忆。难道他突然猜透了她现在想到的,关于露西的爱人的那件事了吗?这个念头使她浑身发抖,使她明确了当前的形势和以后事情的趋向。她把胳膊缩回来,她觉得心口闷,想改变一下姿势,人们在精神上忽然感觉到一阵痛苦后,心口常常会觉得闷。

“怎么啦,麦琪?出了什么事啦?”费利浦说,他感到说不出的焦虑,他往往幻想他俩会遭到致命的打击。

“没有——没有什么,”麦琪说,她潜在的意识给激动了。她决不能在费利浦心中留下这个讨厌的想法,她非把这个想法从自己的心坎里赶走不可。“没有什么,”她重复了一遍,“只是一些思想波动。你老说我应该觉察到所谓饥渴的生活对我的影响,现在我感觉到了。我太热衷于欣赏音乐和一切乐事,现在我享受到这一切了。”

她拿起活计,断然做起活来。费利浦看着她,满腹狐疑:难道她心里就真的只有这一点普通的念头吗?麦琪生来就很容易因为这一点普通的念头而激动。可是不一会儿,门铃响了。那剧烈的、熟稔的铃声响彻整个房子。

“啊,多么惊人的铃声!”麦琪十分镇静地说,不过心里难免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露西在哪儿。”

露西并不是没有听到铃声,约摸过了一段足以交换几句热切的、但并不匆忙的问话的时间以后,她亲自领着斯蒂芬走进来了。

“你好,老朋友,”斯蒂芬一直走到费利浦跟前,同他热情地握着手,并在走过麦琪身边的时候,向她鞠了一个躬,“回来啦,太好了,但愿你以后别像屋顶上做窠的麻雀一样,进进出出也不通知佣人一声。我几乎是第二十次爬上你那数不清多少级的楼梯,到你的画室中去了。结果都是白跑,你家里的人还当你在家。这种事情真伤朋友的感情。”

“来看我的人很少,似乎用不着在我外出或回来的时候留下字条,”费利浦看到活泼、结实的斯蒂芬在跟前,听到他洪亮的嗓音,不禁有点窒息的感觉。

“塔利弗小姐,今天上午过得好吗?”斯蒂芬虽然生性傲慢,但彬彬有礼地转过头来对麦琪说。然后伸出手来,完全是一副应酬的神气。

麦琪用指尖碰了一下他的手,用又骄傲又冷淡的语调说:“很好,谢谢你。”费利浦用尖锐的眼光盯着他们;可是露西却已经看惯了他们之间变幻莫测的态度,只是惋惜地想着:“他们之间偶尔也会有一种天然的厌恶来破坏他们的友谊。”麦琪并不是斯蒂芬所爱慕的那种女人,麦琪觉得他有些地方讨厌,她将那种讨厌的神气叫作自负,这就是天真无邪的露西的推测,她就用这种推测来解释每一件事情。斯蒂芬和麦琪刚讲过一番虚伪的客套话,两人立刻就因为对方的冷淡而感到不快。斯蒂芬嘴里唠唠叨叨地问费利浦这次外出写生的感受,心里却倍加想念麦琪,因为他没有像往常那样逗她说话。“麦琪和费利浦看上去都不太高兴,”露西想,“首次会面这对他们而言是伤感的。”

“我想我们这些不会高谈阔论的人,”露西对斯蒂芬说,“由于下雨,多少也都有点消沉。我们来点儿音乐吧。乘费利浦和你都在这儿。来一支《马萨尼罗》中的二重唱吧,麦琪也没听过,我相信一定会合她口味的。”

“那么,来吧,”斯蒂芬一边说,一边朝钢琴走去,用他那低沉的嗓音发出“勃龙、勃龙”的声音试一试调子,那声音听起来非常悦耳。

“费利浦,请——请你伴奏,”露西说,“那我就可以继续做我的针线活了。你不会介意吧?”她补充了一句,一边用耐人寻味的眼光瞧着他,同平时一样,显得焦急,生怕别人不同意她的建议,心里却又惦着她那没有完工的刺绣。

费利浦听了他的建议很乐意,因为除了极其恐惧和忧虑外,也许没有别的情感能在音乐中得到安慰,都能使人们唱得或弹奏得更动听;何况此时费利浦正有满腔郁积着的感情,就像一部同时表达爱情和忌妒、忍受和强烈猜疑的四重奏那样错综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