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诱惑6 (2)
“谢天谢地，”斯蒂芬说，“凯恩有一天自己也说，他不赞同这种大肆铺张的慈善工作；可是正因为英国的公众不够讲理，不愿直接承担税款，所以圣奥格镇的人不用笨方法，就不能开办或资助学校。”
“他真的这么说的吗?”小露西焦急地睁大了褐色的眼睛说。“我没听他讲过这样的话；我还一直认为他赞成我们这么做呢。”
“我相信他赞成你，”斯蒂芬温和地笑着向她说。“我说今天晚上你还要外出，也未免有些缺德，不过我知道你这是出于一番好意。”
“啊，你把我想得太好了，”露西摇摇头说，脸上立刻浮起一阵美丽的红晕，谈话就此结束。大家心里明白，今儿晚上斯蒂芬是不会来了，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斯蒂芬就多待了一会儿，直至下午四点多钟才离开。
吃过饭不久，麦琪的姨父在迷迷糊糊地喝酒，她的母亲一边打盹，一边织毛线，没人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在饭厅里打盹，直到吃茶的时候才醒过来。麦琪离开了他们，一个人呆坐在客厅里，让咪尼待在自己的膝头上。麦琪将身子俯下去，抚摸着这个皮毛光滑的小动物，安慰它，叫它别因为女主人不在而感到寂寞。正当这个时候，她听到石子路上有依稀的脚步声，她抬起头来，看见斯蒂芬?盖司特先生在花园里走过来，好像是直接从河那边过来的。平时难得看见他饭后如此快就跑来了。他常常埋怨派克大厦饭吃得太迟。不过，那边确实是他，穿着一身黑衣服。他显然回去过了，又从河那边过来的。麦琪感觉她的脸颊发热，心怦怦地跳；她自然会感到紧张，因为她很少单独会客。他从开着的窗户外边看到她抬起头来，就掀了掀帽子走过来，他不从门里走，径自从窗户里进来。他手里拿着一卷乐谱走进来的时候，他的脸也红了，看上去同那些略微有一些小聪明的、沉着的青年的蠢相一模一样，他吞吞吐吐地临时编了一套话说：
“塔利弗小姐，你一定很奇怪我怎么来了。如此冒昧，应该向你道歉，但是我要到镇上来，而且找到了人替我划船，因此我想我应该将这些《阿托伊斯小姐》里面的乐谱带给你的表妹；早晨我忘了带来。请你转交给她好吗?”
“好。”麦琪说，她已经抱着咪尼不知所措地站立起来，现在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又重新坐了下来。
斯蒂芬放下帽子和歌谱，歌谱不小心滑到了地上，他就在麦琪身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他从来没有坐在她身旁过，麦琪和他两人都觉得这是一种全新的局面。
“啊，你这娇生惯养的小狗!”斯蒂芬说，侧着身子去拉那垂到麦琪胳臂上的鬈毛长耳朵。这不是一个可以谈论的话题，而且因为他不再说下去，谈话就又中止了下来。在斯蒂芬看来，这一切恍惚如梦，好像他不得不这么做一样，自己也感觉非常奇怪，他继续爱抚着咪尼的头。然而他却十分高兴，他只希望自己有勇气向麦琪看一眼，也希望她看他，让他好好看一眼她那双深讳莫测的眼睛，他就会心满意足，就会变得完全恢复理性了。他觉得为了想麦琪仔细看一看他，他已经变得如痴如狂；他不断地思索，要找到一个既能达到目的又能使他不致显得受窘的办法。至于麦琪呢，她倒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想法，只感觉好像有一头展开双翼的鸟，黑夜里在她身边飞翔；因为她不敢抬起头来，除了咪尼乌黑的鬈毛之外，她什么都看不见。
但是这种情形迟早总会改变的，或许马上就改变了，只是看来似乎很长，好似一分钟的梦一般。斯蒂芬终于直起身子侧坐在椅子上，一只手和一条胳膊支在椅背上，望着麦琪。他该说些什么呢?
“我想，我们可以去看一看美丽的落日，你愿意出去看看吗?”
“我不知道，”麦琪说，然后鼓足勇气，望着窗外，“要是我不陪姨父打牌就可以去。”
接着便是沉默，她又爱抚着咪尼，可是咪尼似乎很有眼力，不但不表示感激，反而汪汪地叫起来。
“你喜欢一个人坐着吗?”
麦琪的脸上露出了一副狡猾的神情，她只朝斯蒂芬看了一眼说：“要是我说‘喜欢’会不会算作失礼呢?”
“对一个不速之客而言，这可是个危险的问题，”斯蒂芬因为麦琪看了他一眼很高兴，决定再待一会儿等她看第二眼。
“但是我走了以后，你一个人还要独自待半个多小时呢!”他一边拿出怀表，一边接着说，“我知道迪安先生不到七点半不会进来的。”
又是沉默，这时候麦琪一直凝视着窗外，后来下定了决心，才使自己重新低下头来看着咪尼的背，她说：
“要是露西没有出去多好。我们现在听不到音乐了。”
“明天晚上有一个新的歌手来。”斯蒂芬说，“我们的朋友费利浦?威根姆回来了，你能将这件事告诉你的表妹吗?我在回家的时候看到了他。”
麦琪吓得轻轻地哆嗦了一下——仿佛只是一刹那从头到脚起了一阵震颤罢了。但是听说费利浦的名字之后，她脑子里浮起了一种崭新的形象，将她目前感受到的压力驱散了一半。她突然坚毅地站了起来，将咪尼放在椅垫上，走到角落里去拿露西的大针线篮子。斯蒂芬觉得又懊丧又失望。他一下子记起了露西告诉他的那些家庭纠葛，心想麦琪也许不愿这么突然地听到威根姆的名字。再待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处。麦琪坐在桌子旁边做着活儿，露出一副冷淡傲慢的神情，而他呢，他到这儿来似乎像一个傻瓜!这种无缘无故的、完全多余的拜访当然会令人讨厌而且可笑。麦琪一定心里明白，他在自己屋子里匆匆吃饭，为的就是要再出来和她单独处一会儿。
一个二十五岁的不是无足够见识的、有教养的青年居然这般孩子气!可是只要翻一下历史，也许就不难令人相信了。
这时候，麦琪的毛线团滚到地上去了，她站起来去拾线团。斯蒂芬也站了起来，拾起毛线团，他将毛线团交给她，他们的眼光碰在一起，他那烦恼的、抱怨的眼光在她看来完全是一种崭新的表情。
“再见，”斯蒂芬说，他的声音同他的眼光一样，也充满了恳求和不满的意味。他不敢伸出手来；说话的时候，他将两只手插进衣袋。麦琪觉察出自己也许对他太无礼了。
“不再坐一会儿吗?”她不好意思地说，眼睛仍然看着他，不敢望别处，生怕又显得无礼。
“不，谢谢，”斯蒂芬一边说，一边还盯着那双略带勉强和迷茫神情的眼睛，就像一个口渴的人盯着远方的溪流一般，“船还在那边等着我，你会告知你的表妹吧?”
“是的。”
“我是说我带来的那些歌谱。”
“我知道。”
“还有费利浦已经回来了。”
“好的。”(这次麦琪并没有注意有关费利浦的话。)
“你愿意到花园里去走一会儿吗?”斯蒂芬更温柔地说。接着他又烦恼起来，因为她说“不”，却朝那边打开了的窗户走去。他不得不拾起帽子在她旁边走。可是他又想出了一个补救的办法。
“挽着我的胳膊吧，”他低声说，好像这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将结实的胳膊伸出去让女人挽着，这件事对大多数女人来说都特别可爱。当时，并不是因为她们需要体力上的帮助，而是帮助这种感觉，是一种外来的却又是属于她们的力量，它满足了幻想中的一贯要求。不知是因为这个缘故，还是因为其他的缘故，麦琪挽住了他的胳臂。他们绕着草地走，穿过金链垂直下去的青树绿叶，又像一刻钟以前那样，陷入了迷糊的梦幻似的境地，只是斯蒂芬看到了他所渴望的那双眸子，然而还没觉得自己有恢复理性的迹象。麦琪在迷迷糊糊中想着：他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她为什么要出去呢?谁也没有开口，要是讲了话，也许大家都会比较自在一些。
“小心石阶!”斯蒂芬终于开口了。
“啊，我该进去了，”麦琪说，她觉得这个石阶救了她，“晚安!”
她立刻缩回胳膊，急匆匆地跑回屋里去。她没有想到这样突然离开只会使人回想起这半小时的情形时更加不安。她没有去想这些事。她只是一下子倒在矮扶手椅上，哭了起来。
“啊!费利浦，费利浦。我真希望我们能再在一起——安安静静的——在红苑里!”
斯蒂芬朝她的背影望了一会儿，然后上船，不一会儿就到了码头。他到弹子房去消磨这个黄昏，一支接一支地抽着雪茄，弹子老是输给别人。可是他还是不愿意回家，他决定什么都不想，除了不由自主地想着麦琪的影子以外，不愿进一步回想刚才的情景：他看着她，她挽着他的胳膊。
可是他不得不在皎洁的月光下走回家，不得不责怪自己的愚笨，并痛苦地下定决心不再和麦琪单独在一起。他简直发疯了：他爱上了，已经彻底爱上了露西，而且等于已经订了婚——像忠实的人应该始终如一地遵守婚约一样。要是没有碰到这位麦琪该有多好!那就不会被她弄得这么神魂颠倒了。她有一天会嫁给别的男人，做一个可爱、古怪、惹麻烦而值得崇拜的妻子，可是他决不会挑她做妻子。她是不是也像他这般心烦意乱呢?但愿她不这么样。他不应该去的。以后他一定要抑制住自己。他一定要使她觉得他讨厌，可以同她吵架。她长着一双眼睛，又像挑衅又像哀求，一副可爱又矛盾的表情，你可能同她吵架吗?在别的男人看来，这样一个因为爱情而使自己驯服的女人，真是很值得娶的。
斯蒂芬轻轻嘀咕了一声，结束了内心的独白。他将最后一支雪茄烟头扔掉，双手插进口袋，用比较镇定的步伐，沿着灌木林一路走去。这并不是幸福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