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诱惑9 (2)
“我也要去——去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这里非常闷。我觉得我已经够卖力了。”
两个朋友默默无言地走下楼来，费利浦穿过外面的门走进院子，斯蒂芬却说：“喂，我得到里面去一次。”他沿着走廊向对面一排作为公共图书馆的屋子走去。在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可以爱怎么就怎么，他可以将帽子掷在地上，倒在椅子上，眉头皱得很紧，即使他在杀“巨蟒”的时候，眉头也不会皱得比现在更紧。凡是因为道德上的矛盾才产生出来的行为往往和不道德的行为十分相像，其中的区别不是只拿行为来作比较就能做出表面上的决断的。我希望你能够明白，斯蒂芬不是一个伪君子，不是为了解恨而故意口是心非的人；可是由于他犹豫不决地一会儿放纵感情，一会儿却又故意掩饰，这种情况就使费利浦能够理直气壮地称他为伪君子了。
这时候，麦琪坐在柜台后面，手脚冰冷，浑身颤栗，坚决地忍住了眼泪，眼睛里充满了悲痛的神情。难道她的一生永远是这样——永远有新的事情引起她内心的挣扎?她模模糊糊听见周围一片和她无关的乱哄哄的谈话声，希望自己的心情和那些轻松愉快的闲谈打成一片。刚到大厅里来的凯恩博士，这时候正背着双手在大厅中央四下观望，一见到麦琪，她美丽的脸庞上的痛苦神情就令他吃了一惊。她一动不动地呆坐着，将近黄昏，顾客已经减少了，绅士们大多在中午来这里，如今麦琪的柜台显得有些冷落。这种情形，再加上她的痛苦而出神的表情，使她和她那些活泼、热情、忙得不可开交的同伴们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凯恩博士为此被强烈地吸引住了。
由于麦琪是新来的，人长得又漂亮，所以凯恩在教堂里已经注意到她了，而且有一次，在他有事去拜访迪安先生的那一段很短的时间里，人家也给他介绍过，可是他只和她谈过两三句话。现在他朝麦琪走过去，麦琪发现有人走过来，就抬起头准备说话。她一眼看见望着她的是凯恩博士，就如孩子般的本能地放下了心，不再局促不安了。那张平淡的、中年人的脸上带着庄严而又感人的慈祥神情，好似表示他已经到了坚固、安全的沙滩上，正在用有益于人的同情眼光望着那些受浪涛冲击、还在挣扎的人们。他的脸当时对麦琪产生了强烈的影响，后来她回想起来还认为这是一种保证，经历过强烈冲动而现在回想起来还不至于完全无动于衷的中年人，自然应该是一种天生的牧师，生活已经将他们练好了奉献出来，叫他保护和拯救失意的青年人。我们中间大多数人曾经在小时候都会欢迎这种正式或非正式的天生的牧师，然而碰不到时，就不得不像过去十九年 的麦琪一样，在丝毫没有这种帮助的情况下遇到一切艰难。
“这工作使你有点累了吧，塔利弗小姐?”凯恩博士说。
“的确有些。”麦琪坦率地回答，一点不善于用委婉的言语来掩饰明摆着的事实。
“不过我会告诉凯恩太太，你将她的东西推销得很快，”他又继续说，“她一定会非常感谢你。”
“啊，我并未出多大力。那些绅士们都很快跑来买晨衣和绣花背心。我想别人一定会比我更卖力，我不知道应该跟顾客们说些什么才好。”
凯恩博士笑了，“塔利弗小姐，我希望你能永久作为本区的教民，你说怎样?你以前一直住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
“我在一个学校教书，不久又要到别处去教书了。”
“哦!我希望你能和你的朋友们在一起，我想，他们都在这附近吧?”
“不过我非去不可，”麦琪诚恳地说，她信任地望着凯恩博士，仿佛这句话中她已经对他说出了自己的身世。眼下这种情景就是我们有时会遇到的：两个行人在一英里路长的旅途中或者路旁休息时偶尔相逢，他们会含蓄地吐露自己的身世。有时候，一个陌生人说一句话或者朝你看一眼，你往往可能对人类的这种友谊铭刻不忘。”
凯恩博士的耳朵和眼睛完全感觉到她这种一时的信任是意味深长的。
“我明白，”他说，“你认为你应该去。可是我希望那不至于妨碍我们再见面，不至于使我不能更好地了解你，我是说如果我对你有一点用处的话。”
他慈祥地伸出手来紧紧握了握她的手，然后转过身子走了。
“她心里一定有什么苦闷。”他想着，“可怜的孩子!她好像可为这一类人：
‘心灵天生太高傲，
又因为痛苦而太自卑。’
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极端真挚的感情!”
麦琪的一生有很多缺陷，她眼前喜欢被人羡慕和被人公认为出类拔萃的程度，决不亚于当年她想当吉卜赛人的女王而教导吉卜赛人的时候，奇怪的是，今天有这么多人注意她，对她微笑，她被推到露西的穿衣镜跟前，看到高挑的美丽的身材和浓密乌黑的头发，自满心理油然而生，而她居然并不怎么得意。麦琪在照镜子的时候曾经朝自己微笑过，当时只觉得自己貌美，别的什么都忘了。要是她这种心情能够持久的话，她一定会乐意让斯蒂芬?盖司特拜倒在她脚下，答应她让她过奢华的生活，处处受人崇拜 ，有机会接触文化陶冶的生活。可是在她心里，有一点东西比她的虚荣心更强，那就是热情、爱情，还有对早年自我约束和奋斗的回忆，以及早年她对爱和同情所负的责任的回忆；于是虚荣的泉流马上受到冲击，被卷进更汹涌的激流而无法辨认，这种激流在上星期发生的事情和内心冲动的双重促使下，现在已达到了高潮。
费利浦没有亲自将他父亲那方面的障碍已经消除的事告诉她——他不敢这么做：然而他将这一切全告诉了露西，希望麦琪从露西那儿知道了之后能够给他一点鼓励，表示他们彼此间能够更加接近是她的幸福。当露西如何勒齐画的天使一样，顽皮地满脸笑容地告诉麦琪的时候，麦琪内心矛盾极了，简直说不出话来。露西以为麦琪想到父亲的遗志可以完成，汤姆又能重新获得磨坊来抵偿他的艰苦奋斗，所以高兴得只能哭出来，是不足为奇的事。接下来的几天，露西集中力量筹备义卖会，表姐妹俩再没有谈到什么能激起更深的感情的事。费利浦来过好几次，可是麦琪没有单独同他谈过话，因此她能够不受外来打搅，一个人进行内心斗争。
然而当义卖会圆满结束，表姐妹俩又在家里休息的时候，露西就说：
“麦琪，后天你别上摩斯姑母家去了，写一封信告诉她，因为我留你，只得过些时候再去了，我派人将这封信送去。她不会生气的；以后去的时间多着呢；我不让你现在离开我。”
“亲爱的，我非去不可；不能再拖延了。我决不能忘了葛里蒂姑母，而且我也没多久可呆了，六月二十五就要担任新的工作了。”
“麦琪!”露西说，她惊奇得脸色都有些发白了。
“我还没有告诉过你，亲爱的，”麦琪竭力控制自己说，“因为你一直那么忙。前段日子我写信给我们从前的教师阜尼斯小姐，托她找个我能胜任的职业。有一天我接到她的来信，要我带她的三个没有父亲的学生到海边去渡假，然后再试着和她一起教书。昨日我已经告诉她愿意担任这个工作。”
露西觉得十分不快，有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麦琪，”临了，她终于开口了，“这怎么可以呢?对我如此狠心——也不告诉我一声——就这么办了——现在你瞧!”她迟疑了一会又说，“还有费利浦怎么办呢?我认为一切都会称心如意。哦，麦琪，你这是为了什么?放弃这个工作吧，我替你写信。现在没有什么可以将你和费利浦分开了。”
“有的，”麦琪无力地说，“汤姆的感情，他曾对我说过，要是我同费利浦结婚，我就不能做他的妹妹。我知道他不会改变主意的——至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除非有什么事情使他心肠软下来。”
“但是我会同他说的；这个星期他就要回来了，买回磨坊的好消息会使他心肠软下来的。我会和他谈费利浦的事情，汤姆一向很听我的话，我不相信他会那么顽固。”
“可是我非走不可，”麦琪忧伤地说，“我得过些时候再说。亲爱的露西，不要强留我了。”
露西沉默了两三分钟，望着别处沉思着。最后她在麦琪身旁跪下，抬起了头，焦急而严肃地望着她的脸说：
“麦琪，是不是你对费利浦的感情尚未深刻到同他结婚的程度?告诉我——相信我。”
麦琪紧紧握着露西的手沉默了半晌。她自己的手冰凉，可是她讲话的声音却十分清楚明确。
“不，露西，我愿意同他结婚。我认为，能使他生活幸福是我最大的幸福。他第一个爱上了我。对我来说，没有人比得上他。可是我不能一辈子呆在自己的哥哥家，我一定要离开这里，一定要等待。请你不必再对我提这件事了。”
露西痛苦而迷惑地听了她的话，接着说：
“好吧，亲爱的麦琪，至少，明天你总得去派克大厦参加舞会，欣赏欣赏音乐，玩个痛快，然后再到那些毫无趣味的、不得不去的人家去。啊，姨妈将茶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