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诱惑11
在小巷中
麦琪在摩斯姑母家小住了四天,在那位慈爱的女人——摩斯姑母看来,她给初夏的阳光带来了清新的气息。麦琪的大大小小的表兄弟表姊妹们都把她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牢记在心里,一时间她就像是智慧和美丽的化身。
一天下午,正是农场中清闲的时候,摩斯姑母、麦琪和她的一群表兄弟姐妹都在路旁喂鸡。低洼的院子四周还跟以前一样阴沉凄凉、破破烂烂,但是花园的围墙上,一朵朵蔷薇花开始在枝头摇曳了,筑在高处房子的灰色木头和陈旧青砖在午后的炎热日子,显得懒洋洋的,和眼前的清静倒很相称。麦琪胳臂上挽着帽子,笑盈盈地低头看着一窝毛茸茸的小鸡。这时,她的姑母突然大叫起来:
“我的天!那位从大门进来的先生是谁呀?”
那位先生骑了一匹高大的栗色马,由于疾驰,马的两侧和脖子被一道道的汗水浸黑了。麦琪觉得头晕目眩,吓得就如见了死而复活的凶猛的敌人似的。
“亲爱的,他是谁?”摩斯太太说,她看见了麦琪的脸色,看出她认识那位先生。
“他是斯蒂芬?盖司特先生,”麦琪有气无力地说,“是我表妹,露西的好朋友。”
斯蒂芬在她们快步走到他跟前时跳下马,摘下帽子,向她们走过去。
“威利,把马牵住,”摩斯太太对儿子说。
“不必了,谢谢您,”斯蒂芬拉住乱动的马头说,“我立刻就要走的,塔利弗小姐,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诉您,是私事,能不能请你陪我走几步?”
斯蒂芬看上去憔悴极了,像是被忧虑和痛苦折磨得吃不好,睡不着似的。他说起话来有点突兀,仿佛有急事,顾不得摩斯太太会对他的来访和要求有什么看法。老实的摩斯太太在这位高傲的客人面前显得有点不知所措,心想是不是可以请他留下马匹,进去坐一会儿。这时,麦琪窘得简直说不出话来,便戴上帽子,转身向大门走去。
斯蒂芬也转过身子,牵着马,走在她的旁边。
他们默默无言,走进巷子中,又走了大约有四五码路的光景,麦琪傲慢地、怒冲冲地说:
“我没有必要再往前走了。我不知道你是否认为这样逼我出来是一种合乎先生们应有的礼貌举动,也不知道你逼我跟在你后面是不是想再侮辱我。”
“我来这里当然很让你生气,”斯蒂芬痛苦地说,“是的,一个男人受一点痛苦算不了什么;然而你所关心的只是你们女人的尊严。”
麦琪微微一惊,仿佛触到一股极微弱的电流一样。
“我已经被折磨到这种地步,我爱你已经近乎发狂,因为我想忠于别的责任而压抑着一个男人最强烈的情感,然而这一切似乎不够,你还要将我当成野兽看待,认为我故意冒犯您。如果我能自由选择,那么我一定要和你结婚,让您分享我的财产,支配我的生命,我知道自己一时忘形、行为鲁莽。我恨自己作出这种事来。事后我马上后悔了,并且直到现在一直都在后悔。你不该认为这是不可宽恕的,一个像我这样全心全意爱为别人着想的男人,你要知道,而且应该相信,使你痛苦是我最痛苦的事,我愿意牺牲一切来弥补我的过失。”
麦琪一声不吭,更不敢回头。她嘴唇颤抖,怒气把她的力量全部消磨殆尽。她不敢说出听了他那赔罪的话以后心里涌起原谅他的一切想法。
俩人又走近大门口了,麦琪停下来。
“你不该再讲这些事情了,我也不该再听下去了,”她悲伤地低下头来说。斯蒂芬走到她的面前,阻止她再向大门口走去。“让你受苦,我很难受,但是说也没用。”
“不,有用的!”斯蒂芬激动地说,“只要你心底不要责怪我、同情我、替我着想,就好了。要是我知道你并没将我当成一个骄傲的纨绔子弟,我就能比较耐心地忍受一切。你看我——简直像个逃犯。为了使自己不想你,每天我都得骑着马跑三十英里路。”
麦琪没有看他,也不敢看他。她早就看到了这副憔悴的面容。她只是温柔地说:
“我并没有认为你不好。”
“那么最亲爱的,看着我,”斯蒂芬用最真挚、最温和的口气恳求她。“不要马上就离开我,让我享受一刹那的幸福,让我感到你已经原谅了我。”
“是的,我原谅你。”麦琪说。她已经被那种语调感动了,因此自己更加害怕,“不过请你让我进去,请你离开这儿吧!”
一大滴泪珠从她低垂的眼皮底下掉落下来。
“我不能离开你——我不能离开你。”斯蒂芬更加热情地恳求说,“如果你这么冷淡地叫我走,我还会回来的——我不能保证自己。要是你能陪我走一小段路,我就能活下去。你看得很清楚,我的愤怒只会使我更加不理智。”
麦琪转过身来。可是,坦克里德,这匹粟色马,却竭力反抗总是这样转来转去,斯蒂芬看到威利?摩斯在大门口向外张望,就叫道:“来吧!给我牵五分钟马。”
“哦,不要。”麦琪立刻说,“我的姑母一定会觉得很奇怪。”
“没关系,”斯蒂芬急躁地说,“他们又不认识住在圣奥格镇上的人。”他在威利走近时说,“牵住它来回走五分钟吧!”然后他回到麦琪身旁,两人继续向前走。显然,她现在不得不向前走。
“挽着我的胳臂,”斯蒂芬恳求地说。她就挽住他的胳臂,她始终觉得自己像在恶梦中滑落下去。
“这种痛苦永远没有了结的时候,”她竭力想用说话来解除她所受到的影响,“啊可恶——卑鄙——老是做出见不得露西——见不得别人的事。想一想露西吧!”
“我的确想到过她——愿她幸福,但是我不——”斯蒂芬将手放在麦琪那只挽住自己胳臂的手上,两人都觉得难以开口。
“即使没有露西,”麦琪横下心继续说下去,“我还有其他约束。”
“你已经和费利浦?威根姆订了婚,”斯蒂芬连忙说,“是吗?”
“我以为自己已经许身给他,不想再和别人结婚了。”
斯蒂芬又默不作声了,等他们走到阳光照着的地方,来到旁边一条绿荫遮着的长着青草的小路上,他激动地说:
“这简直是违反自然——不堪想象。麦琪,如果你爱我,就应该像我爱你一样,我们应该为了相依为命而抛弃一切。我们应该摆脱所有错误的约束,一切盲目形成的约束,决心和对方结婚。”
“我宁可死掉也不愿受到这种诱惑,”麦琪沉着而清楚地慢腾腾地说。在这山穷水尽的时候,在痛苦的年月中所积累的精神力量,现在都涌上来了。她一边说,一边将胳臂缩回来,不再让斯蒂芬挽着。
“那么,告诉我,你并不关心我。”他几乎粗暴地说,“告诉我,你更喜爱别人。”
麦琪突然觉得只要她能对斯蒂芬说,她的整个心灵是属于费利浦的,她就不必再和外来力量作斗争了。然而她却说不出口,她默默无言。
“最亲爱的,要是你真的爱我,”斯蒂芬温柔地说,他又拉起她的手让她挽着他的胳臂,“我们应该结婚——这是上策,这是正确的。我们无法阻止以后会产生的痛苦。那种痛苦是不求自来的,这很自然。尽管我努力抵抗,却摆脱不了。天知道,我一直想忠于我的默契,可是只能把事情弄得更糟。与其这样,不如趁早放弃。”
麦琪默默无言。如果这并不是错误,如果她能够相信这话,不必再和这般跟夏天的碧海一样温柔而强烈的情潮作斗争,那多好啊!
“最亲爱的,答应我吧!”斯蒂芬露出一脸恳求的样子,低头看着她的脸说,“要是我们彼此相爱,还有什么别的可留恋的?”
他的呼吸喷在她脸上,他的嘴唇离她的嘴唇非常近,可是在他对她的爱情中隐藏着深深的恐惧。
她的嘴唇和睫毛不住地颤抖,仿佛一头可爱的野生动物,在别人抚慰下胆小地挣扎着,她睁大了眼睛对他的眼睛望了一会儿,接着,立刻又转身往家走去。
“总之,”他希望打消麦琪和自己的顾虑,急躁地继续说,“我并不算破坏真正的盟约。如果露西不再爱我而爱上了别人,我也没有权利向她提出什么要求。如果你和费利浦也并没缔结肯定的盟约,那么我们大家都没有什么约束。”
“我并不以为这样,这不是你真正的想法。”麦琪诚恳地说,“你和我一样,都觉得真正的约束是我们已经使别人对我们发生了情感或期望。否则的话,在没有外来惩罚的情况下,一切盟约都可能被撕毁,也说不上什么叫忠诚。”
斯蒂芬一语不发。他不能接受这个论证:经过前几次的斗争,相反的信念已经在他心底扎下了根,可是这种信念立即以新的面目出现了。
“这种盟约是不能遵守的,”他竭力坚持说,“这是违反自然的,我们只能伪装献身于别人,而且就连这也是错误的,他们可能和我们一样,也会感到痛苦。麦琪,你得看到这一点——你一定看到这一点了。”
他渴望从她脸上找到一丝同意的迹象,他宽阔的手掌温柔而坚定地握着她的手。她沉默了半晌,眼睛盯着地上,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带着庄重的悲伤的神情,抬起头来,看着他说:
“啊,真难——做人真难!有时候,我也认为我们应该顺从最强烈的感情;然而,这种情感又会不断和以往生活留给我们的情绪相冲突——和那使别人依恋我们的情绪冲突——于是这种感情就被一刀砍断。如果生活能像乐园中那样,十分容易和单纯,如果我们能够始终知道那个首先——我的意思是说,要是人生不必在恋爱前承担责任,那么恋爱就是一种两人应该相依为命的象征。然而现在我明白了,觉得人生并非如此。我们不得不放弃某些事;有些人不得不放弃爱情。有许多事在我看来是困难的、不容易理解的;然而有一件事我知道得十分清楚——那就是我不应该,不能够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而牺牲别人。爱情是源于自然的;但是无疑,怜悯、忠诚和回忆也是出于自然的。这一切仍然活在我的心中,要是我不顺从,上天就会来惩罚我。我自己造成的痛苦会让我不得安宁。我们的爱情会遭到毒害。不要逼我,帮助我——帮助我吧,因为我爱你。”
麦琪越说越诚恳,脸也红了,眼睛里流露出越来越多的哀求的情意。斯蒂芬本性中高贵的气质被她的祈求打动了,同时,哀求的时候那种美貌也使他更加感动,他怎么可能不感动呢?
“最亲爱的,”他说,声音低得仿佛是凑在耳朵旁边说的,一只手偷偷地搂住了她,“我一定做到,你希望我怎样就怎样。不过——让我吻一下——一下——最后一下——然后再分手。”
他们吻了一下,然后又凝视了很久,直到麦琪颤抖地说:“让我走吧,让我们赶快回去吧。”
她匆匆向前走去,一句话也没有,他们走到看见威利和马的地方,斯蒂芬就停下来向他招呼,麦琪却继续往前走,走进了大门。摩斯太太一个人站在古老的门廊里,她好心地将麦琪的那些表兄妹们打发走了。她想:麦琪有一位漂亮、有钱的情人也许是一件喜事,不过她回来的时候一定会感到很窘,麦琪有这么一位情人也并非喜事。是喜事也好,不是喜事也好,摩斯太太都要焦急地等着,准备亲自迎接麦琪。她从麦琪脸上明显的表情中看到,即使麦琪感到喜悦的话,也是十分激动和不肯定的。
“亲爱的,在这里坐一会儿吧,”她将麦琪拉进门廊,两个人并排坐在长凳上,这所房子里没有可以密谈的地方。
“哦,葛里蒂姑母,我真烦死了,如果我在十五岁就死了多好!那时候,什么都很容易去干,而现在呢,却很难!”
这个可怜的孩子用胳臂搂住姑母的脖子,久久地,伤心地哭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