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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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第三章六

涅赫柳多夫特别喜欢害痨病的年轻人克雷利佐夫,他是和卡秋莎所在的那批犯人一起去做苦役的,涅赫柳多夫早在叶卡捷琳堡就和他相识了,后来一路上多次见面并与他交谈。有一次在夏天,在旅站上,那是个休息日,涅赫柳多夫差不多和他一起待了一个整天,克雷利佐夫畅谈起来,向他谈到自己的经历以及他是怎样成为一个革命者的。关进监狱之前他的经历很简单。他的父亲是南方省份的一个富裕的地主,在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去世了。他是独生子,母亲把他扶养成人。他在中学和大学学习都不费力,大学毕业时获数学系第一个硕士学位。有人劝他留在学校,随后出国。可是他迟疑不决。他爱着一个姑娘,他考虑要结婚,并参加地方自治局的工作。什么事都想做,但总是决定不下来。这时候,大学的同学要求他为公共事业捐钱。他知道,公共事业就是革命事业,当时他对这种事根本不感兴趣,但是出于同学情谊和自尊心,为了不让别人以为他胆小怕事,就捐了钱。接受捐钱的人被捕了,并发现了一张字条,从上面得知克雷利佐夫捐过钱,于是他也被捕了,起初关在警察分局里,后来送进了监狱。

“在关押我的那个监狱里,”克雷利佐夫对涅赫柳多夫讲起来(他胸部凹陷,坐在很高的板床上,臂肘支在膝头,偶尔用一对闪闪发亮的发热病的漂亮、聪明又和善的眼睛瞧瞧涅赫柳多夫),“在这个监狱里管得并不特别严:我们不但彼此拍墙壁互通消息,而且能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彼此交谈,分送食品和烟草,每到傍晚甚至一块儿唱歌。我的嗓子挺不错。是啊,要不是母亲(她很伤心),我倒觉得关在监狱里挺好,甚至是愉快的,非常有意思。顺便提一下,我在这里认识了著名的彼得罗夫(他后来在要塞里用玻璃片割破喉咙自杀了),还有其他的人。然而我不是革命者。我甚至还结识了两位牢房的邻居。他们全是牵涉到波兰传单一案而被捕的,当时他们被押到一个火车站,他们因试图摆脱押解兵逃跑而被判刑。一个是波兰人洛津斯基,另一个是犹太人,娃罗佐夫斯基。是啊,这个罗佐夫斯基完全是个孩子,他说他十七岁,可是看外貌他也就是十五岁左右。他又瘦又小,长着一对明亮的黑眼睛,很活泼,像所有犹太人那样,非常喜欢音乐。他正在变嗓音,可是他唱得好极了。

是啊,我在监狱的时候,他们两人被押到法庭。早晨押走的。晚上他们回来,告诉我说,他们被判了死刑。谁也没有料到会这样。他们的案子并不那么重大,他们只不过试图从押解人员手里逃跑,甚至没有伤害任何人。再说,把一个罗佐夫斯基这样的孩子判处死刑真是不合情理。我们大家在监狱里断定,这是为了吓唬他们,判决不会被批准。起初大家感到不安,后来也就放心了,日子照老样子过。是啊,有一天傍晚,一个看守来到我的床前,神秘地告诉我:来了几个木匠,正在搭绞架呢。起初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什么绞架呀?可是那个老看守非常激动,一瞧他我就明白了,这是为我们那两个人搭的。我想敲墙壁,和难友们交流情况,可是害怕有人听见。难友们也不吭声,显然大家都知道了。走廊里和牢房里那天整个晚上像死一般寂静。我们没有彼此敲墙传递消息,没有唱歌。十点钟的时候,那个看守又到我这里来,告诉我从莫斯科调来了刽子手。他说完就走了。我招呼他要他回来。

突然,我听见罗佐夫斯基从自己的牢房里随着过道向我喊:‘您怎么啦?您为什么叫他?’我说什么他给我送烟草来了,不过,他好像猜出来了,开始问我,为什么我们不唱歌,为什么不敲墙壁。我不记得我对他说了什么,可是我匆匆离开了,免得再跟他讲话。是啊,那一夜真是可怕。一整夜我都在倾听各种声响。快到早晨时,我忽然听到——有人打开走廊的门,有人,很多人走进来。我站在小窗口前。走廊里点着灯。监狱长第一个走进来。他很胖,看样子是个自信而果断的人。他神情反常:面色苍白,垂头丧气,好像受了惊吓似的。他后面是副狱长——愁眉苦脸,带着一副横下决心的样子,最后是卫兵。他们从我的牢房门口走过,在旁边的牢房门口停下来。我听见副狱长用一种奇怪的嗓音喊:‘洛津斯基,起来,穿上干净的内衣。’是啊,后来听见门吱哑响了,他们走了过去。后来听到洛津斯基的脚步声:他向走廊的另一头儿走去。我只能看见监狱长,他面色苍白,站在那里,解开然后又系上衣服的扣子,耸着肩膀,是啊,他突然仿佛害怕似的,站到一旁去了。这是洛津斯基从他身边经过,向我的牢房门走来。

您要知道,他是那种好看的波兰型的漂亮青年,又宽又直的额头,上面盖着一层淡褐色的卷曲的细头发,一对淡蓝色的很美的眼睛。这是一个风华正茂,血气方刚,身体健壮的青年人。他正站在我的牢房窗口,我看得见他的整个面孔。那是一张可怕的消瘦的灰暗的脸。‘克雷利佐夫,有香烟吗?’我想给他香烟,可是副狱长好像怕延误时间似的,掏出自己的烟盒,递给他。他取了一支香烟,副狱长给他划火柴点上烟。他开始抽烟,仿佛在思考问题。后来,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开口说‘“又残酷,又不公正,我什么罪也没有,我……’我一直盯着看他白嫩的脖子,上面有什么东西在哆嗦,他住了嘴。是啊,这时我听见罗佐夫斯基用他那犹太人的细嗓子在走廊里喊叫什么。洛津斯基扔掉烟头,离开了牢房的门。接着,罗佐夫斯基在我的小窗口出现了。他那长着一对湿润的黑眼睛的孩子般的脸,面色发红,冒着汗。他穿一身干净的内衣,裤子过于肥大,他总是用两只手提着裤子,整个身子哆哆嗦嗦。

他把自己可怜的小脸贴在我的小窗口说:‘阿纳托利?彼得罗维奇,医生给我开治肺病的汤药喝,这是真的吗?“我身体不好,我还要喝治肺病的汤药。’没有人理睬他,他带着疑问的目光,时而瞧瞧我,时而瞧瞧监狱长。他这样做是想说什么,我也弄不明白。是啊,忽然,副狱长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又尖声叫嚷起来:‘开什么玩笑?走吧。’罗佐夫斯基显然弄不明白等待他的是什么,仿佛着急似的走了,在走廊里,他差不多是跑步走在大家前面。可是后来他停了下来——我听见他那响亮的嗓音和哭声。开始传来乱哄哄的声音,脚步声。他大声尖叫和哭泣着。

然后声音越来越远——走廊的门哐啷响了一声,一切都静下来……是啊,就这样上了绞架,两个人是用绳子吊死的。另一个看守看见了,告诉我,洛津斯基没有反抗,可是罗佐夫斯基挣扎了很久,他们把他拖到断头台,使劲把他的头套在绳套里。是啊,这个看守是有点愚蠢的家伙,‘老爷,他们对我说这是可怕的,其实没有什么可怕,他们把人往套子上一挂——只是肩膀动了两下,他表示着,肩膀猛地耸上去,又垂下来,后来刽子手拉了一下,那是为了把绳套打紧,这就完事了,他们再也不动弹了。’‘一点也不可怕!’”克雷利佐夫重复一遍看守的话,本来想笑,但是笑不出来,反而放声大哭起来。

此后很久他默默无言,喘着粗气,把涌到喉咙的哽咽压下去。

“从那时起我就成了革命者。”他等心情平静下来,简短地讲完了自己的经历。

他属于民意党,而且是破坏小组的领导人,这个小组的目的是对政府采取恐怖手段,使它放弃行使权力,唤起民众。他抱着这种目的,时而去彼得堡,时而出国,时而去基辅,时而去敖德萨,到处都获得成功。后来,他十分信任的一个人出卖了他。于是他被捕,受审,在监狱里关了两年,被判处死刑,后来改判无期徒刑服苦役。

他在监狱里得了痨病。如今,在他所处的条件下,显然,他的生命只剩下几个月的时间了。他知道这一点,并且对他所做的事并不后悔,反而说,如果他再有一次生命,他仍会把它用来做同样的事——对那种社会制度,那种可能发生他所看见的事的社会制度,还要进行破坏。

这个人的经历以及和他的接近,使得涅赫柳多夫明白了他以前不理解的许多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