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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第二章六

涅赫柳多夫的头又在小屋和过道的门上各碰了一下之后才来到街上。有几个孩子在等他,一个穿白衬衫的,一个穿烟色衬衫的,另一个是穿粉色衬衫的。还有几个新来的孩子也跟着他。几个怀抱婴儿的女人也在等他,其中就有那个瘦女人,怀里轻松地抱着那个脸上没有血色、头戴用碎布拼成的小圆帽的男孩。在这个男孩整个显得苍老的小脸蛋上一直露着奇怪的笑容,他总是晃动着使劲弯曲的大手指头。涅赫柳多夫知道,这是痛苦的笑容。他问,这个女人是谁。

“这就是我对你说过的阿尼西娅。”大男孩说。

涅赫柳多夫转身面向阿尼西娅。

“你过得怎么样?”他问,“靠什么养活家里?”

“过得怎么样?讨饭。”阿尼西娅说,接着哭起来。

那个显得苍老的男孩总是满脸堆笑,弯曲着蠕虫似的瘦腿。

涅赫柳多夫掏出钱包,给了这女人十个卢布。他还没来得及走出两步,另一个抱孩子的女人便追上了他,然后是个老太婆,再后还有一个女人追上来。都说自己穷苦不堪,要求帮助。涅赫柳多夫把钱包里所有的六十卢布零票子都散发出去,心情极为沉痛地回家了,也就是回到管家的厢房里。管家微笑着迎接他,并告知,农民们晚上来开会。涅赫柳多夫对他表示感谢,但没有进房间,却来到花园里,沿着撒满白色苹果花瓣和杂草丛生的小路走去,思考着他看见的一切情景。

起初,厢房附近是寂静的,后来听到管家的厢房里有两个女人气愤的相互打断对方的说话声,在这些声音中偶尔可以听到那个总是笑容满面的管家平静的说话声。于是,涅赫柳多夫侧耳静听。

“我没有力气了,为什么你还要从我脖子上扯掉十字架?(意为:为什么你还要逼着我死。)”这是一个村妇气愤的声音。

“不过是偶尔跑进去的,”另一个声音说,“我说,还给我。你为什么折磨牲口,让孩子没奶吃。”

“你得付钱,要不,就用工抵债。”管家平静的声音回答。

涅赫柳多夫从花园出来,来到门廊前,旁边站着两个头发蓬乱的村妇,其中一个显然是即将分娩的孕妇。管事站在门廊的台阶上,两手插在帆布大衣的口袋里。村妇们看见了老爷,就不再吭声,开始整理从头上滑下的头巾,管家却从口袋里抽出手来,开始微笑。

据管家说,事情是这样的:农民们故意把自己的小牛,甚至母牛赶到老爷的草场放牧。于是,这两个村妇家的两头牛在草场被捉住,牵过来了。管家要村妇每头牛交三十卢比,或者做两天工抵偿。村妇们却断定说,第一,她们的母牛是偶尔闯进去的,第二,她们没有钱,第三,即使她们答应以做工抵偿,也要求立即送还那牛,那牛从早晨一直在太阳下毒晒,没有喂过料,还在悲惨地哞哞叫呢。

“我客客气气说过多次,”笑容满面的管家说,回头看看涅赫柳多夫,仿佛请他作见证人,“如果你们赶回去吃午饭,那就要看管好自己的牲口。”

“我刚刚跑去看小孩子,它们就出来了。”

“你只要看管牛,就不该自己跑掉。”

“可是,谁来喂小孩子?你总不会给他奶头吃吧。”

“要是真的把草场弄毁了倒好啦,心里也就不着急了,其实,不过是偶尔闯进去的。”

“整个草场都弄坏了,”管家转身对涅赫柳多夫说,“如果不惩罚,草场就完了。”

“唉,别造孽了,”怀孕的女人嚷道,“我的牲口从来没有被捉住过。”

“可是这次捉住了,给钱还是用工抵偿。”

“好吧,我用工抵偿,把母牛放了吧,别让它挨饿!”她气愤地说,“已经是白天黑夜忙个没完,不得休息。婆婆又生病,丈夫整天喝酒。我一个人什么都得干,没有力气了。再去做工,人就得累死。”

涅赫柳多夫要求管家把母牛放了,自己又到花园去思考自己的问题,然而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思考了。对他来说,现在一切都非常清楚,他仍然感到惊讶,这些显然非常明白的事,人们怎么看不到呢,他自己这么长的时间也没有看到。

“人民在慢慢死亡,对这种死亡他们已习以为常,在他们当中已经形成一些导致这种死亡的生活方式——听任孩子夭折,女人超负荷工作,所有的人,特别是老人,食物不足。于是,人们渐渐落到这样的处境,他们自己看不见这种处境的可怕,对此也不抱怨恨。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认为这种处境是自然的,理应如此。”现在对他来说,事情像白昼一样明明白白:人民意识到并且经常自己提出来,人民贫困的主要原因是,人民被地产主夺去了他们仅仅能养家糊口的土地。与此同时他非常清楚,小孩和老人渐渐死去是因为他们没有牛奶喝,之所以没有牛奶是因为没有土地用以放牧牲口,收获粮食和干草。

非常清楚,人民所有的灾难,或者至少是人民灾难的主要的最直接的原因是,用以养活他们的土地,不是在他们手里,而是掌握在利用土地的所有权,依靠人民的劳动而生活的那些人的手里。土地是人民所必需的,没有土地人们就会死去,土地也是这些境况极为贫困的人们耕种的,其目的却是把粮食卖到国外去,让土地所有者为自己买帽子,手杖,马车,铜器等。对这些他非常明白,就像明白把马匹关在围墙里,它吃完了脚下的青草会变得消瘦,会饿死,如果不让它们利用土地找到饲料的话……而这真是可怕,无论如何不应当这么做。应当找到一种办法,以使这种局面不再出现,或者至少他本人不再参与其事才好。“我一定要找到这种办法!”他心想,在最近的一条白桦树林荫路上走来走去。

“在学术团体、政府机构以及报纸上我们讨论人民贫困的原因和提高人民生活的办法,惟独没有谈到一种毫无疑问肯定能提高人民生活的办法,这就是停止从人民手里夺取他们所必需的土地。”他清楚地想起亨利?乔治的基本原理以及自己对这些原理的浓厚兴趣,令他吃惊的是,他竟然把这一切忘记了。“土地不可能成为财产的对象,它不能成为买卖的对象,像水、空气和阳光一样。所有的人对土地,对土地给予人的一切好处都具有同样的权利。”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他想起自己在库兹明斯科耶的安排就感到害羞。他自己欺骗自己。他明明知道,个人不能拥有土地所有权,却又认可自己享有这种权利:即把一部分他在心灵深处认识到不具备拥有权的土地送给农民们。现在他不想这样做,并且要改变他在库兹明斯科耶的做法。于是,他在头脑里形成了自己的方案,那就是,把土地租给农民,收取地租,而且承认这些地租是农民的财产,要让他们支配这些钱,用于交纳税款和公益事业。这还不是Single-tax(英语:单一税。),而是在现行制度下最有可能做到接近这一耕种的办法。主要之点在于,他放弃了利用土地所有权。

当他走进屋里时,管家特别愉快地微笑着请他去吃午饭,同时表示担心,他的妻子在那个戴绒毛球的姑娘帮助下准备的饭菜不要煮得过火或者烤得过火了。

餐桌上铺着粗布桌布,用绣花的毛巾代替餐巾,桌上摆的是vieux-saxe(法语:古老的撒克逊瓷器。),汤盆,盆上断了一个把柄,里面是鸡块土豆汤,这就是那只时而踢一只黑腿,时而蹬另一只黑腿的公鸡,如今已经宰了,切成了碎块,很多地方还露着鸡毛。喝完汤,下道菜还是那只公鸡肉,连鸡毛也烤焦了,还有煎奶渣饼,加了大量的奶油和糖。尽管这些菜不怎么好吃,涅赫柳多夫还是吃了,并不在意他吃的是什么:他一心一意考虑自己的问题,这倒是立刻打消了他从树林里带回来的苦闷心情。

当脸色惊恐的戴绒毛球的姑娘端上菜的时候,管家的妻子总是从门外瞧瞧,管家本人为妻子的手艺感到骄傲,越来越高兴地微笑。

午饭后,涅赫柳多夫费了不少劲才让管家坐下来,为了检验一下自己的想法,同时也把自己关心的事说给别人听听,他就把自己向农民交出土地的方案对管家讲了一遍,并询问他的意见。管家笑了,做出一副样子,好像这件事他早就考虑过,也很乐意听他讲述,不过,实际上他一点也不理解这个方案。很明显,这并不是因为涅赫柳多夫讲得不清楚,而是因为,按照这个方案执行的话,结果会是,涅赫柳多夫为了别人的利益放弃自己的利益,而在管家思想里扎了根的真理却是,每个人只关心自己的利益而损害他人的利益,所以,当涅赫柳多夫说所有的土地收入应当成为农民的公益税金时,他便推测自己对某些问题没有弄明白。

“明白了,就是说,您将从这些公益金里提取利息,是吧?”他变得非常快活,说道。

“不是,您要明白,土地不能成为个人财产的对象。”

“这没错。”

“所以土地所赋予的一切应属于大家。”

“这样一来,您岂不是没有收入了吗?”管家问道,已不再微笑了。

“是,我是不要了。”

管家深沉地叹了口气,随后又开始微笑。现在他明白了。他这才知道,涅赫柳多夫是个理智不健全的人,于是,马上在涅赫柳多夫准备放弃土地的方案里寻找个人捞到好处的可能,总想把这个方案理解为,他可以利用交出的土地谋取私利。

当他明白了这是不可能的,他就有点犯愁,不再对这个方案感兴趣了,只是为了讨好主人才不住地微笑。涅赫柳多夫见管家不理解他,便让他走了,自己坐在满是刀痕和墨水污渍的桌旁,着手把自己的方案写在纸上。

太阳已经落到刚刚出芽的椴树的后面,蚊子成群地飞进小屋里,叮咬涅赫柳多夫。他写完了底稿,与此同时就听到从村子里传来的牛的叫声,吱吱扭扭的开门声以及前来开会的农民的说话声,于是涅赫柳多夫对管家说,不要把农民叫到账房里来,他自己到村里去,到他们集合的院子去。涅赫柳多夫很快喝完了管家送来的一杯茶,就到村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