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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第二章二十四

涅赫柳多夫从参政院出来,和律师一起沿人行道步行。律师吩咐让自己的四轮轿式马车跑在自己后面,自己和涅赫柳多夫谈起参政员们议论过的那位局长的事,说他如何被揭发,本来按照法律他应判服苦役,却没有判,反而到西伯利亚被任命为省长了。律师讲完了这件事的全部经过以及它的种种丑恶,又特别高兴地说到各种地位颇高的人物如何侵吞一笔款项,这笔集资的款子是用来建设今天早晨他们乘车经过的纪念碑的,它一直没有竣工。还谈到某人的情妇在证券交易所发了大财,以及某人出卖了妻子,某人又花钱买了去,此外,他又开始谈到一些国家的高官营私舞弊,犯下各种罪行的事,这些人没有去蹲监狱,却稳坐在各种机关长官坐的圈椅里。这些故事显然是说不完的,让律师得到了莫大的快慰,同时也非常清楚地说明,他这个律师用来赚钱的方法完全是正当的,与彼得堡的高官为达到同样的目的所采用的方法比较起来,是完全正当的,清白无辜的。所以,当涅赫柳多夫没有听完他关于高官犯罪的最后一个故事就与他告辞,坐了一辆马车,沿滨河街回家的时候,他感到非常吃惊。

涅赫柳多夫心里非常忧伤,他之所以忧伤多半是由于参政院的驳回也就确定了无辜的马斯洛娃要承受毫无意义的苦难,还由于,这一驳回使他要把自己的命运与她结合在一起的不可逆转的决定,变得更加困难。律师如此津津有味地讲述这些盛行一时的腐败堕落的可怕的故事,越发加重了这种忧伤的心情。此外,他也在不停地回想那个可爱、开朗、高尚的谢列宁现在的观点却是那么不善、冷漠和令人讨厌。

涅赫柳多夫回到家里,看门人带着某种轻蔑的神情递给他一张字条,看门人说,这是某个女人在看门人的房间里写的。这张字条是舒斯托娃的母亲留下的。她写道,她是来感谢拯救她女儿的恩人的,此外,还请他,恳求他到瓦西里岛第五街某住宅去找她们。她在字条上对他说,这对薇拉?叶夫列莫夫娜来说是极为必要的。但愿他不会担心她们为表达谢意而打扰他:她们不会说感谢的事,只不过希望见见他。如果可以的话,他能否明天早晨过来。

另一张字条是涅赫柳多夫过去的同事、侍从武官博加特廖夫写的,涅赫柳多夫请求他亲自把自己以教派信徒的名义准备好的诉状送呈皇帝。博加特廖夫用苍劲有力的大字写道,他会像他答允的那样,把诉状面呈皇帝,可是他又想到:在此之前,涅赫柳多夫最好是去找一位能左右此案的人物,向他求求情。

涅赫柳多夫逗留彼得堡的最后几天所得到的印象,使他处于一种无法达到目的的完全失望的心态。他在莫斯科拟定的计划,他现在看来类似于青年人的幻想,踏入生活的人对这些幻想不可避免地会感到大失所望。然而,他现在终究是来到了彼得堡,他认为自己的责任就是完成他打算做的所有的事,于是决定明天先到博加特廖夫家,之后按他的劝告办,去找那位有权左右教派信徒案子的人。

现在,他从皮包里取出教派信徒的上诉书,正要翻看,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的仆役敲敲他的门,走了进来,请他到楼上喝茶。

涅赫柳多夫说马上去,把文件收进皮包里,就到姨妈那边去了。在上楼去的路上,他从窗口朝街上瞧了一眼,看见了玛丽叶特那一对棕色马,于是他突然出乎意料地高兴起来,想笑。

玛丽叶特头戴帽子,可是身上已不穿黑色衣服,而是穿某种浅色的,不同颜色的连衣裙,手里拿着茶碗坐在伯爵夫人的圈椅旁,两只漂亮的笑眯眯的眼睛闪闪发亮,在低声说什么。当涅赫柳多夫进屋的时候,玛丽叶特刚刚说出一句逗乐的话,有伤大雅的逗乐的话(涅赫柳多夫从她那笑声的调门里听得出来),惹得心地善良、长着小唇髭的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哈哈大笑,整个肥胖的身子都抖动起来了,而玛丽叶特却带着特别mischievons(法语:调皮。)的神情,歪着稍稍微笑的嘴,把那张精力充沛的快活的脸蛋转到一边,默默地瞧着和自己谈话的女主人。

涅赫柳多夫从几句话里明白了,她们谈的是当时彼得堡的第二种新闻,关于那位西伯利亚新省长的事,玛丽叶特在这方面讲了什么可笑的话,惹得伯爵夫人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你让我笑死了!”她咳嗽几声,说道。

涅赫柳多夫打过招呼,在她们身边坐下。他刚要批评玛丽叶特言行轻佻,她却发现了他脸色严肃,稍稍有些不高兴,便立即想办法让他开心——自从她看见他时,她就想这样做——于是她不仅变换了自己面孔上的神情,而且自己整个心情都变了。她突然变得严肃,对自己的生活表示不满,似乎去寻找什么,追求什么,这倒不是做假,而是真的让自己正好具有此刻涅赫柳多夫具有的那种心情,虽然她用语言是怎么也表达不出这种心情的。

她问他,事情办得如何。他讲了在参政院没有成功,还谈到他碰见了谢列宁。

“啊?他可是个纯洁的灵魂!真是chevalier sans peut et sans reproche(法语:完美的骑士。),纯洁的灵魂。”两位夫人都引用了社交场合经常来称呼谢列宁的绰号。

“他的妻子是什么样的人?”涅赫柳多夫问。

“她吗?嗯,我可不愿批评她。不过,她不了解他。怎么,难道他也赞成驳回上诉?”她怀着真诚的同情心说。“这真可怕,我真为她难过!”她喘着粗气,加了一句。

他皱起眉头,想换一个话题,开始谈起舒斯托娃的事。舒斯托娃本来关在要塞里,后经她说情放了出来。他向她表示感谢,因为她在丈夫面前求了情,他还想说,想起来是多么可怕,这个女人和她整个家庭之所以受苦受难,是因为谁也没有想起她们,可是她没有让他讲下去,她自己先表示了她的愤慨。

“不要对我讲,”她说,“丈夫刚一对我说,她可释放,就让我非常吃惊。如果她没有罪,凭什么要关押她?”她说出了涅赫柳多夫想说的话,“这真是可恶,真是可恶!”

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看得出来,玛丽叶特是在对她的外甥卖弄风情,这让她觉得好笑。

“知道吗?”等到他们不再说话了,她说,“明天晚上到阿林家里去吧,基泽维捷尔要去她那里。你也去。”她转身对玛丽叶特说。

“Il vous a remargué,(法语:他注意到你了。),”她对外甥说,“你说的话他全告诉我了,我告诉他说,这是好兆头,你一定会来到基督身边。你一定来啊。玛丽叶特,告诉他,让他来。你自己也来。”

“我嘛,伯爵夫人,第一,没有任何权力劝公爵做什么,”玛丽叶特看着涅赫柳多夫说,似乎用这种目光表示他们之间在对待伯爵夫人的话,一般说来是对待福音书派的态度方面,确立了某种完全的默契,“第二,我不是很喜欢,您知道……”

“你做什么总是与众不同,按自己的主意办。”

“怎么按自己的主意?我像最普通的农妇那样信教。”她笑嘻嘻地说,“第三,”她接着说,“我昨天去看法国戏……”

“啊!你看见了那个……可是,她叫什么来着?”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说。

玛丽叶特说出了那个著名的法国女演员的名字。

“你务必去看一次,好极了。”

“先去看谁呢,姨妈,是女演员,还是传教士?”涅赫柳多夫说。

“请别找我说话的毛病。”

“我想,还是先去传教士那里,然后去看法国女演员,不然会完全失去对传教士的兴趣了。”涅赫柳多夫说。

“不,最好先去看法国戏,然后去忏悔。”玛丽叶特说。

“哦,你敢拿我开玩笑。传教士是传教士,看戏是看戏。为了拯救自己,根本不用把脸拉得一尺多长,整天哭鼻子。应当有信仰,才会有欢乐。”

“您啊,姨妈,比任何一个传教士都会传教。”

“这样好不好,”玛丽叶特想了想说,“明天到包厢里找我。”

“我担心去不成……”

仆役通报有客人来访,他们的谈话就此中断。来人是慈善协会的秘书,伯爵夫人就是这个慈善协会的主席。

“哦,这是个顶没意思的先生。我最好是到那边接待他。然后再过来找你们。您给他倒茶,玛丽叶特,”伯爵夫人说完,迈开飞快摇摆步子到大厅去了。

玛丽叶特摘下手套,把一只有力的相当扁平的手露出来,无名指上戴着戒指。

“要茶吗?”她说,随手拿起酒精炉上的茶壶,古怪地翘着小指头。

她的面孔变得严肃而忧郁。

“有些人,我尊重他们的意见,可是他们却把我和我处的环境混为一谈,想到这些,我往往极为痛苦。”

说到最后一句话,她仿佛要哭出来。虽然,如果对这些话加以分析,它们或者没有什么意义,或者只有非常含混不清的意思,涅赫柳多夫还是觉得这些话异乎寻常地深刻,真诚,充满善意——就这样,这对亮闪闪的眼睛所发出的目光,同时还有这个年轻、漂亮、衣著华丽的女人所讲的这些话,把他深深迷住了。

涅赫柳多夫默默地瞧着她,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她的面庞。

“您以为我不了解您,以及您内心所发生的一切。要知道,您的所为他们都明白。Cest le secret de polichinell(法语:这是公开的秘密。)我赞赏这些,也同意您的做法。”

“老实讲,不值得赞赏,我做的还很少。”

“反正一样,我了解您的感情,也了解她——哦,好,好吧,我不再说这些了。”她看见他的脸上露出不愉快的神情,便中断了自己的话,“可是,我还了解,您看到监狱里发生的种种苦难和可怕的情景之后,”玛丽叶特说,她只希望用女人的敏感揣猜到他以为是重要和宝贵的东西,把他吸引过来,“您想帮助那些受苦受难的人,他们由于某些人的冷淡和残酷而遭受苦难,如此深重,如此深重的苦难……我了解,你可以为此献出生命,我自己也愿意献出。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

“难道您对自己的命运不满意吗?”

“我吗?”她问道,仿佛因为对方提出这样的问题而感到震惊似的。“我应当满意——所以就满意了。可是有一条虫子正要醒过来……”

“那就不该再让它睡觉,应当相信这种声音。”涅赫柳多夫说,他完全上了她的当。

后来,涅赫柳多夫怀着羞愧的心情回想起自己和她的谈话,回想起她那与其说是假话,不如说为讨好他而说的话,还有那张脸蛋——好像深受感动,在听他说话,当时他正给她讲监狱里可怕的情景,以及自己对乡下的印象。

伯爵夫人回来时,他们谈起话来已经不仅像是老朋友,而且是不同寻常的朋友了,在不了解他们的人当中,只有他们能够相互了解。

他们谈到权势的不公正,不幸者的苦难,人民的贫困,然而实际上,他们那对在谈话的吵闹声中面面相觑的眼睛却在不停地问:“你能爱我吗?”回答是:“可以”,性感采取最出乎意料的最愉快的方式使他们相互吸引。

临走时,她告诉他,她尽可能时刻准备为他效劳,并请求他明天晚上一定去剧院找她,哪怕呆一分钟也好,说她还要跟他谈一件重要的事。

“不然,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您呢?”她补充一句,又叹了口气,开始小心翼翼地把手套套在戴着几个戒指的手上。“那么您就说一定来吧。”

涅赫柳多夫答应了。

这天夜里,涅赫柳多夫一个人呆在自己的房间里,躺在床上,熄灭了灯,久久不能入睡。他想到马斯洛娃,想到参政院的裁决,还想到他仍然决定跟她走,想到放弃土地所有权,但是,仿佛回答这些问题似的,他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玛丽叶特的面容,以及当她说“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您”的时候,那种叹息和目光,还有她的微笑——这些都那么清晰,他仿佛看见了她,自己也露出了笑容。“我到西伯利亚去,这样做好吗?我丢弃自己的财产,这样做好吗?”他问自己。

在这个明亮的、透过并不严实的窗帘隐约可见的彼得堡的夜晚,对这些问题的回答是不明确的。他的头脑里乱哄哄的。他在自己心里召唤以前的心情,回想以前的思路,然而这些思想已不像过去那样有说服力了。

“要是突然这一切全是我胡乱想出来的,我无力去那样生活,对我做得对的事我后悔了呢?”他对自己说,又没有力量回答这些问题。他有一种他很久没有体验过的苦恼和失望的心情。他没有能力把这些问题分析清楚就睡着了,做了一场恶梦,像以前打牌输了一大笔钱之后常有的那样,睡得不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