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领带都结得低低的,脖子好自在地转动,长长的颊髯落在翻领上。他们用绣着他们姓名起首字母的图案的手帕擦嘴,图案绣得很大,手帕发出好闻的香味。几个开始渐渐老起来的人神态还显得年轻,而一些年轻人的脸上反而有些老成。他们的欲望每天都能得到满足,所以眼光冷漠,透露出平静的神情。他们举止文雅,而这个外表却掩盖着特殊的粗暴作风,他们控制比较容易控制的东西,既显示了威力,又满足了虚荣心,如骑纯种马,和放荡的女人来往。离开爱玛三步远的地方,有一个穿蓝色礼服的男子在和一个脸色苍白、戴珍珠项链的年轻女人谈论意大利。他们称赞圣彼得教堂(圣彼得教堂在梵蒂冈广场。)的柱子粗大,称赞蒂沃尼(蒂沃尼,意大利著名的度假胜地。),维苏威火山(维苏威火山,在意大利那不勒斯附近。),卡斯特拉马尔(卡斯特拉马尔,在意大利那不勒斯海湾,以温泉著名。)和卡辛林荫路(在意大利佛罗伦萨。),还有热那亚(热那亚,意大利北部城市。)的玫瑰和月光下的圆形剧场(在罗马。)。
爱玛另一只耳朵在听另一场谈话,其中有许多她听不懂的字句。大家围着一个十分年轻的男人,他在上个星期胜了“阿拉贝尔小姐”和“罗穆卢斯”(两匹马的名字。),在英国骑马跃过一道沟,赢了两千路易。有一个人抱怨他的赛马长肥了,另一个人埋怨印刷错误,他的马的名字给弄错了。跳舞的大厅里空气有些沉闷,灯光都暗下来了。大家向台球室涌去。一个仆人站到椅子上,敲碎了两块窗玻璃。包法利夫人听见打碎玻璃的声音,回过头去,看见在花园里有些乡下人的脸贴着窗子朝里望。于是她想起了贝尔托。她又看见了农庄,看见了满是泥泞的池塘,看见了在苹果树下穿着干活的罩衣的父亲。她也看见了自己,和过去一样,在牛奶棚里用手指撇去瓦钵里的奶油。可是,她过去的生活,虽然在记忆中一直都很清晰,现在却在闪耀的光彩里全消失了。她几乎怀疑她曾经那样生活过。她现在是在跳舞的大厅里。大厅四周只有黑影,黑影笼罩住一切。这时候,她左手拿着一只镀金的贝壳形的银盘,吃盘里的酸樱桃酒刨冰,半闭着眼睛,匙子咬在嘴里。她身边的一位夫人,有意让她的扇子掉在地上。有一位跳舞的男客人正好走过。
“先生,”这位夫人说,“我的扇子掉到长沙发后面了,能不能劳你驾拾一下!”
那位先生弯下身子,当他伸出胳膊的时候,爱玛看见年轻夫人把一件折成三角形的白色东西丢进他的帽子里。他拾起扇子,恭恭敬敬地送给夫人。她向他点了点头致谢,然后闻她手上的一束花。夜宵有许多西班牙葡萄酒和莱茵葡萄酒,有虾酱浓汤,巴旦杏仁奶汤,特拉法尔加布丁(特拉法尔加,在西班牙西南部,1805年英国舰队在此大胜法国和西班牙的舰队,布丁原为一种英国甜点心,故用此名。),还有各种各样的冷肉,四边的肉冻在盘子里颤动。夜宵以后,马车几辆接着几辆地开始离开。掀起一角平纹细布窗帘,就能看到马车的灯光在黑暗中隐没。长椅上的人越来越少。几个赌钱的人还留下没走。乐师正把手指尖放在舌头上让它们凉一凉。夏尔背靠着一扇门,半睡半醒。早上三点钟,开始跳沙龙舞(沙龙舞是19世纪流行的一种穿插各种花样的舞蹈。)。爱玛不会跳华尔兹舞。大家都跳华尔兹舞,连安德维利耶小姐和侯爵夫人也跳。
府邸里留下过夜的客人只有十二三位。这时候,有一个被大家亲昵地叫做“子爵”的跳舞的男客人,他穿着敞得很开的背心,好像紧裹着胸膛。他第二次来邀请包法利夫人跳,对她保证他会带她,她会跳好的。他们起初跳得很慢,后来越来越快。他们旋转,灯、家具、护壁板,还有地板,全都围着他们旋转,就像一个圆盘在轴上转动。跳到门旁边的时候,爱玛的裙袍下端碰到了对方的长裤。他们的两腿彼此插来插去。他低下眼睛望她,她抬起眼睛望他。她突然感到一阵昏眩,立刻站住。接着他们又重新跳起来,子爵用更快的动作拉着她,跳到走廊的头上不见了人影。在那里,她喘着气,险些跌倒。她的脑袋有一会儿靠在他的胸前。后来他不停地转着,不过比较慢了,他把她送到她原来的位子上。她朝着墙后仰,手捂住眼睛。等到她睁开眼睛,看见在客厅当中有一位夫人坐在凳子上,她的面前跪着三个跳华尔兹舞的男客人。她挑选了子爵。
小提琴又奏起来了。大家都望着他们两人。他们跳过去,又跳过来。她下巴垂下,身子不动。他一直保持同样的姿势,身体曲成弓形,胳膊肘弯圆,嘴朝前伸。这位夫人真会跳华尔兹舞!他们跳了好长时间,看的人都累了。人们又闲聊了几分钟,说过再会,或者不如说是早安以后,府邸的客人们分手去睡觉。夏尔扶着楼梯栏杆吃力地上楼,累得膝盖都伸不直了,他五个小时以来始终站在一张张牌桌旁边看别人打惠斯特(类似桥牌的一种游戏。),虽然他一点也看不懂。因此,当他现在脱下长统靴的时候,他满意地长长叹了一口气。爱玛把披肩盖在肩膀上,打开窗子,两肘支在窗口。夜很黑,下着滴滴小雨。她吸着湿润的空气,眼皮也感到清凉起来。舞会上的音乐还在她耳旁嗡嗡响着。她竭力想保持清醒,好延长这种豪华生活的幻景,因为不久后她就不得不失去这种生活了。天微微亮了。
她望着府邸的一扇扇窗子,望了许久,同时努力猜她昨天晚上注意到的那些人睡在哪些房间里。她多么想知道他们的生活是怎样的,多么想进入他们的圈子,和他们不分彼此。但是她冷得直哆嗦。她脱掉衣服,缩进被子里,紧靠着已经睡着的夏尔。用早餐的人不多,时间一共用了十分钟。餐桌上没有甜烧酒,这使医生很惊讶。后来,安德维利耶小姐收集了一些奶油蛋糕碎块,放进一只小柳条筐里,带给池塘里的天鹅吃。大家去暖房散步,那里有些古怪的植物,长着一身毛,层层叠成金字塔形,上面挂着一些花盆,好像挤满蛇的蛇窝,从边上垂下交错在一起的绿色长带子。在暖房的尽头是桔园,它通向府邸的外屋,一路都有绿荫。侯爵为了使这位年轻女人高兴,带她去看马房。在篮子形的喂草架的上面,有一些瓷板,用黑字写着马的名字。每匹马,一有人走近它们,就把舌头弹得嗒嗒响,在栏里乱动起来。马具房的地板像客厅的地板一样耀眼,中间有两根能旋转的柱子,上面挂着马具。嚼子、鞭子、马镫、马衔索,顺着墙排成一行。
这时候,夏尔去请一个仆人给他的轻便马车套上马。车子被带到台阶前面。包裹盒子全装上了车。包法利夫妇向侯爵和侯爵夫人表示感谢以后,上路回托斯特。爱玛一声不响,望着车轮转动。夏尔坐在长凳的最边上,张开胳膊赶车。小马在车辕当中缓步跑着,车辕对马来说太宽了一些。软软的缰绳打着马的臀部。捆在马车后面的盒子,撞着车身,发出均匀的、很大的响声。他们走到了蒂布维尔高地,这时候有几个人,嘴里含着雪茄,骑着马笑着从他们前面奔过去。爱玛认出了当中有个人是子爵。她转过头去,只看见天边的一个个脑袋,随着马或是小跑或是奔跑的不均等的节奏,忽高忽低。他们又走了四分之一法里,后革酉(套车时拴在驾辕牲口屁股周围的皮带等,叫后革酉。)断了,只得停下来用绳子接一接。可是,夏尔最后一次查看马具的时候,看到在马腿间的地上有什么东西,他捡了起来,是一只雪茄烟盒,上面的绿绸绣着花,中间有一个纹章(纹章是贵族世家的标识。),就像四轮华丽马车的车门一样。
“里面居然还有两根雪茄烟,”他说,“今天晚上吃完晚饭抽了它。”
“你也抽烟?”她问道。
“有时候抽,要看有没有机会。”
他把捡来的东西放进口袋里,用鞭子赶小马。他们回到家里,晚饭还没有准备好,包法利夫人发火了,娜丝塔西回答得很无礼。
“滚!”爱玛说,“你这样满不在乎,我不用你了。”
晚饭是葱头汤和一块酸模小牛肉。夏尔坐在爱玛对面,满脸快乐的神情,搓着手说:“又回到家里多么高兴!”
他们听见娜丝塔西在哭。他有点喜欢这个可怜的姑娘。以前,在他鳏居无聊的时候,许多傍晚她都陪她度过。她是他的第一个病人,也是他在当地最早认识的人。
“你真的要打发她走?”他终于问了一句。
“当然。谁想阻止我?”她回答道。
接着,女佣人为他们整理卧室,他们在厨房里烤火取暖。夏尔开始抽烟,他伸出了嘴唇抽,不时地吐痰,每喷一口烟就向后退一下。
“你会把自己弄出病来的。”她露出轻蔑的神情说。
他放下雪茄烟,跑到唧筒那里,喝下一杯冷水。爱玛抓起雪茄烟盒,赶快丢到大橱的最里面。第二天的日子真长。她在她的小园子里散步,在几条小道上走过来走过去,在花坛前面,贴墙的果树前面,本堂神父石膏像前面站住,望着这些以前她非常熟悉的东西,她说不出地惊讶,舞会好像离她已经很遥远了!是什么把前天早上和今天傍晚分开得这么远。她的沃比萨尔之行在她的生活中开了一个洞,就像一夜之间,狂风暴雨有时候在山上挖出来的巨大的裂缝一样。可是她只好听其自然。她虔诚地把她的漂亮的服饰,甚至她的缎鞋藏进五斗橱里,这双鞋的底因为踩过地板上很滑的蜡都变黄了。她的心和一些衣物一样,和富贵的环境接触以后,上面加上了一种无法抹掉的东西。对那次舞会的回忆于是成了爱玛最重要的事情,每逢星期三,她早晨醒来,就对自己说:“啊!一个星期以前……两个星期以前……三个星期以前,我在那个地方!”渐渐地,那些人的面貌在她的记忆里模糊起来,她忘记了四组舞的乐曲,她不再能清楚地记得那些仆人和房间是什么样子。一些细节消失了,可是惆怅留在了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