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包法利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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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二天,她一起床,就看见那个办事员在广场上。他抬起头来,向她致意。她急忙点了点头,关上了窗子。因为她穿的是晨衣。莱昂整天都在等着下午六点钟到来,可是他走进客店的时候,只看见比内先生坐在那里。昨天的那顿晚餐,对他来说是一件重大的事情,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接连两个小时和一个夫人谈天。这么多事,他以前从来没有用那样的语言说得如此生动过,怎么会对她一一表达出来呢?他一向害羞,小心谨慎,一半是由于生性腼腆,一半是有意做作。在雍维尔,大家都认为他的举止体面文雅。他静静地听那些成年人发表言论,表现出仿佛对政治并不热心,对一个年轻人来说,这是难得的事。还有,他多才多艺,会画水彩画,能识高音谱号,晚饭以后他不玩牌的时候,他通常总是专心阅读文学书籍。奥梅先生因为他有学识对他倍加器重,奥梅太太则因为他会献殷勤所以喜欢他。他常常在花园里陪奥梅家的孩子玩,那是几个一天到晚邋邋遢遢的小男孩,没有很好的教养,而且像他们的母亲一样,总是有些精神不振。

他们除了有女佣人照顾外,还有药房的一个学徒朱斯坦,这是奥梅先生的一个远房表弟,奥梅先生由于可怜他,把他收留在家,同时也派他做佣人的活。

药剂师想表明自己是最好的邻居,他告诉包法利夫人各家商人的情况,特地叫来他熟识的苹果商人,亲自尝了酒的味道,又到地窖里监督桶有没有放好,还教她怎样能弄到便宜的黄油。教堂圣器室管理人莱斯蒂布多阿除去他的教堂的职责和丧葬的职责,还依照各个人家的爱好,按钟点或按年照料雍维尔的一些主要的花园,药剂师也替她和他达成了一个协议。仅仅是要关心一下别人不至于会使药剂师这样亲切,这样逢迎,其中有他的想法。十一年风月(1793年法国国民公会通过以共和历代替基督教历,十二个月份改新名,风月为第六,相当于公历2月19、20或21日至3月21或22日。)十九日法律的第一条规定,禁止没有证书的人行医。他曾经违犯了这一条法律,有人暗地里告发了他,他被传唤到卢昂的王家检察官的个人办公室里。这位官员穿着长袍(是当时法官穿的礼服。),肩上披了白鼬皮饰带(是当时法官戴的一种表示身份的装饰物。),头上戴了一顶直筒无边高帽,站着接见了他。

那是在上午开庭以前。从走廊里传来了警察的笨重的长统靴走过的声音,还听得到好像远处的大锁合上的声音。药剂师的耳朵嗡嗡响着,看来他要中风倒下了。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地牢,他的一家人都在痛哭流涕,药房被卖掉,满地是短颈的大口瓶。他不得不走进一家咖啡馆,要一杯加苏打水的朗姆酒,让自己清醒过来。这件被申斥的事在回忆当中渐渐地淡忘了。他和以前一样,继续在他的药店后间给人开一些不痛不痒的药。但是镇长讨厌他,同行嫉妒他,他必须处处小心。他对包法利先生百般讨好,是要博得对方的好感,防止他以后如果觉察出什么也不会说出来。所以每天早上奥梅给他送来报纸,下午会离开药房一段时间到医生那里聊聊天。夏尔终日愁眉苦脸,没有顾客来找他。他会接连坐几个小时,一句话不说,或者去他的诊室睡觉,或者看他的妻子缝东西。他为了消磨时间,在家里干起粗重活儿。他甚至用油漆匠剩下来的漆试着漆一遍顶楼。不过使他担心的还是金钱的事。

修理托斯特的房子,给妻子添置服饰,搬家,花了不少钱,三千多埃居的陪嫁钱在两年里都花光了。还有,从托斯特搬到雍维尔,许多东西不是损坏就是遗失。包括那座本堂神父石膏像,它从颠得太厉害的大车上掉了下来,在甘康瓦的石路上摔得粉碎。有一件事叫他操心,不过这是好事,能够减轻一点他的烦忧,这就是他的妻子快生孩子了。产期越来越近,他也越来越疼爱她。这是另外一种血肉之间的联系正在建立,好像不断地使他感到出现了一种更加复杂的结合。每当他远远地看到她懒洋洋地走路的样子,没有穿紧身胸衣的上半身在腰部以上缓缓地转动,每当他们面对面地待着,她疲倦地坐在扶手椅子上,他尽情地凝视着她,这时候他的幸福简直要爆发出来了。他站起来,拥抱她,抚摸她的脸,叫她“小妈妈”,想拉她跳舞,又是笑,又是哭,把他心里想得出来的带着柔情的玩笑不停地说给她听。一想到他的孩子,他就满心喜欢。现在他什么也不缺少了。

他经历了整个的人生,如今他支着两肘,坐在人生的桌前,既从容又平静。爱玛起初感到十分惊奇,后来她想早点分娩,好知道做母亲是怎么回事。不过她不能随心所欲地花钱,像买一个有粉红色绸纬幔的吊起来的摇篮和几顶绣花童帽。她一时心里觉得不痛快,便不再自己准备婴儿的衣物,全都包给村子里的一个女工去做,她不挑选料子,也不和女工商量该怎么做。这些准备工作会激起温柔的母爱,她却享受不到这样的乐趣,所以她对孩子的感情,从一开始也许就受到了影响。不过夏尔每顿饭都要说到男孩的事,不久她也比较经常地想到他了。她希望生一个儿子,他身体健壮,长着棕色头发,她要给他取名叫乔治。这种要有一个男孩的想法,是因为自己一直软弱无能,指望能借此报复一下。一个男人,至少是自由的,他可以经历各种爱情,游遍许多国家,越过重重障碍,尝到最遥远的地方的幸福。可是一个女人则不断地受到阻挠。她缺少活力,只会顺从,身体柔弱被法律束缚住。她的意志就像被一根绳子拴在帽子上的面纱,随风飘动。总是有什么欲望在引诱她,也总有什么礼教在限制她。

一个星期天早晨,六点钟左右,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她分娩了。

“是一个女孩!”夏尔说。她转过头,晕过去了。奥梅太太几乎马上就跑过来拥抱她。金狮客店的勒弗朗索瓦大妈跟着也来拥抱她。药剂师是个谨慎的人,他只从门缝里向她临时说了几句道喜的话。他想看看婴儿,觉得她长得肯定非常好。

在她的月子里,她绞尽脑汁给她的女儿起名字。一开始,她逐个地考虑了所有带意大利词尾的名字,像克拉拉,路易莎,阿曼达,阿塔拉,她相当喜欢嘉尔絮安德这个名字,可是伊瑟或者莱奥卡蒂更加好一些。夏尔希望孩子叫母亲的名字,爱玛不同意。他们把历书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天主教的历书上有圣徒的名字,可用来参考取什么名字。),并且还向外人求教。

“那天,”药剂师说,“我和莱昂先生谈到这件事,他奇怪你们为什么不选择玛德琳,这个名字眼前十分时髦。”

但是,包法利老夫人大叫大嚷地坚决反对取这样一个女罪人(玛德琳即《新约》里《路加福音》第八章中提到的“抹大拉的马利亚”,但不是女罪人,在《路加福音》第七章中有一个用香油抹耶稣的脚的女罪人,耶稣赦免了她的罪,后被误认为即“抹大拉的马利亚”。抹大拉即玛德琳的旧译法,其实为地名。又译为玛大肋纳。)的名字,至于奥梅先生,他特别偏爱能使人联想到一个伟人、一件杰出的事件或者一种崇高的思想的名字。他就是依照这样的原则给他的四个孩子取名的。拿破仑代表光荣,富兰克林代表自由,伊尔玛(伊尔玛是当时流行的一本早期浪漫主义小说《伊尔玛》的女主人公。),也许是对浪漫主义的一次让步,而阿塔莉(阿塔莉是法国十七世纪著名剧作家拉辛的剧作《阿塔莉》的女主人公。)是对法国戏剧的最最不朽的杰作表示的敬意。因为他的哲学信仰并不妨碍他对艺术的欣赏,他身上的思想家的成分没有抑制他容易冲动的感情,他知道怎样区别事物,将想象与狂热分开,例如这部悲剧(指《阿塔莉》。),他指责它的思想,可是欣赏它的风格;他咒骂它的观念,可是称赞它所有的细节;他讨厌剧中的人物,可是喜欢他们的讲话;当他读到精彩的片断的时候,他心荡神驰,可是他一想到教士们为了他们的交易从中捞取好处,他感到痛心,他陷在这种复杂的感情中不能拔,他很想用双手给拉辛戴上桂冠,同时和他花点时间争论争论。最后,爱玛想起在沃比萨尔的府邸听见侯爵夫人叫一个年轻女人贝尔特,于是就选定了这个名字。鲁奥老爹不能来,他们请奥梅先生做教父。他送的礼物都是他的店里的东西,有六盒枣子,一大瓶可可淀粉,三筒蛋白松糕,此外还有从他的壁橱里找到的六根冰糖棒。在举行洗礼的那天晚上,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本堂神父也来了,大家都很兴奋。奥梅先生在快喝甜烧酒的时候,唱起了《好人的上帝》(《好人的上帝》是贝朗瑞的作品。),莱昂先生唱了一首船歌,老包法利夫人是教母,唱了一首帝国时期(帝国时期,帝国指法国拿破仑一节统治时期的君主专制国家(1804—1814、1815)。)的抒情歌曲,最后老包法利先生一定要把孩子抱下楼来,将一杯香槟酒举得高高地向她头上倒,给她举行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