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么地方叫她不高兴了?”他问自己。最后莱昂开口说他这几天里为了事务所的一件事要去卢昂。
“你订的音乐杂志到期了,要不要我替你续订?”
“不必了。”她回答道。
“为什么?”
“因为……”她抿紧嘴唇,慢慢地抽出一根长长的灰色的线。她做这样的活儿使莱昂很不高兴。爱玛的手指尖好像被擦伤了一样。他想到了一句讨好她的话,可是不敢说出来。
“那么你放弃了?”他问。
“放弃什么?”她紧接着说,“音乐吗?啊!我的天啊,是呀!我不能不管家,不能不照顾丈夫,总是有数不清的事,有许多份内的事等我去做!”
她看了看钟。夏尔要回家了。这时她装出担心的样子,有两三次她重复地说:“他人真好!”
办事员一直很喜欢包法利先生,但是她此刻表现出的对他的柔情使他感到惊讶,又不太愉快。不过他也跟着称赞他,说听见人人都夸他好,特别是药剂师。
“是呀!这是一个正直的人。”爱玛接着说。
“的确是这样。”办事员应声说。他谈起了奥梅太太。她衣着随便,平常总引得他们发笑。
“这有什么关系?”爱玛打断他说,“一个好的主妇是不注意打扮自己的。”
说完,她又陷入了沉默。以后几天,她都是这样。她的谈话,她的态度,全部改变了。大家看到她对家务事关心起来了,按时地上教堂,对她的女佣人管得比较严了。她把贝尔特从奶妈那里接了回来。家里有客人来,费丽西泰就抱她出来。包法利夫人脱下孩子的衣服,让人看她的胳膊和腿。她对人说她爱孩子,孩子是她的安慰,她的欢乐,她的宝贝。她抚爱孩子的时候,充满了激情,不过雍维尔的人看见了,会想到《巴黎圣母院》里的“小口袋”(“小口袋”是法国著名作家雨果的小说《巴黎圣母院》中的人物,女主人公艾丝米拉达的母亲。)。
夏尔回到家里,总发现他的拖鞋放在炉火旁边烘着。现在,他的背心不再缺衬里,他的衬衣不再缺钮扣,他甚至很高兴地看到在衣橱里所有的棉布便帽都摞成一样高的几堆。她不再讨厌去花园里走几圈。他提出什么建议,她一概同意,尽管她猜测不出他的意图,可是她没有半句怨言,完全顺从。每天晚饭以后,他坐在壁炉旁,一双手搁在肚子上,两只脚放在柴架上,面颊因为吃得很饱变得通红,眼睛因为幸福而含着泪水。孩子在地毯上爬来爬去,身材苗条的妻子,站在他坐的扶手椅后面,隔着椅背吻他的前额。莱昂在一旁看到这个场面,心里想道:“多么荒唐啊!怎样才能接近她呢?”
在他看来,她是这样贤惠,这样难以接近,因此他的一切希望,甚至最渺茫的希望也丧失了。但是,虽然他放弃了追求,她在他心目中占的地位却更加特殊。他在肉体上一无所得,但是他觉得她的可爱并不在肉体,在他心里,她的形象不断升高,神妙地变成了升天的女神。这是一种纯洁的感情,它不妨碍生活的运行。人们培养这样的感情是因为它很珍贵,怀有它感到高兴,失去它更叫人痛苦。爱玛瘦下来了,面颊发白,脸也长了。中间分开的黑发,大眼睛,直鼻子,走路像小鸟一样,现在的她终日默不作声,她是度过人生,却不沾染俗气,在前额上印着某种崇高使命的隐隐的标记吗?她是如此忧郁又如此冷静,如此温柔又如此持重,在她身旁可以感受到一种冷冰冰的魅力,仿佛走进教堂,鲜花的芳香加上大理石的凉气会使人战栗一样。甚至连其他的人也不能逃避这种迷人的力量。药剂师便说过:“这是一位才能过人的女人,她担任专区区长(专区在省和县中间。)也不会不合适。”
家庭主妇都称赞她持家勤俭,病人都称赞她待人客气,穷人都称赞她为人仁慈。但是她的心里充满欲望、狂怒和仇恨。她的褶子笔直的裙袍掩盖着一颗骚动的心,她的怕羞的双唇从不吐露出自己的痛苦。她爱莱昂,她同时寻求孤独,这样能更加自在地从思念他的形象中得到乐趣。然而一见到他本人,这种默想带来的快乐就被破坏了。爱玛听见他的脚步声,心便会跳,接着,面对着他,她的激动的心情立刻平静下来,然后,她感到无限地惊奇,最后陷入了忧郁。
莱昂每次从她那里出来,总是灰心丧气,他并不知道她紧跟着便站了起来,看他在街上走路,她关心他的行动,她窥伺他的神情,她编造一个完整的故事作为借口去观看他住的房间。药剂师的妻子和他睡在同一个屋顶底下,她觉得这个女人真幸福。她的思念不断地降落到那座房屋里,好像金狮客店的鸽子飞到檐槽里,浸湿它们的粉红色的爪子和雪白的翅膀。可是,爱玛越是意识到自己的爱情,她越是抑制它,不让它显露,使它逐渐消失。她多么希望莱昂能觉察到这一点,她设想了一切凑巧的机会,意外的事故,能帮助他明白她的心意。她没有这样做,无疑是由于怠惰,或者是恐惧,还有害羞。她想到已经把他推得太远,如今时机已过,一切都完了。她认为自己作出了牺牲,后来,自尊心,加上对自己说“我是贞洁的”和摆出顺从的姿势照镜子感到的快乐,使她多少得到了一点安慰。这时候,肉体的渴望、对金钱的垂涎和感情上的忧郁,都混合成一种同样的痛苦。可是她的思想不但没有摆脱这种痛苦,而且越来越陷到里面去。她自己处处寻找使自己苦恼的机会。一盘菜摆得不合意,或者一扇窗没有关严,她都会发火。她抱怨自己没有丝绒衣服,缺少幸福,希望太高,住的房屋太狭窄。最惹她生气的是夏尔似乎并没有觉出她的痛苦,他深信他使她得到了幸福,她认为这是一种愚蠢的侮辱。他的安全感是来自忘恩负义。
她这样贤慧是为了谁?难道他不正是一切幸福的障碍,一切不幸的起因?他不正像皮带上的尖扣针,这根复杂的皮带把她周身扣得紧紧的?于是,她把烦恼产生的许多怨恨都集中到他一个人身上,她每次都努力想减少这些怨恨,结果反而更增加了,因为这种无效的努力,又增加了其他失望的原因,加大了双方的距离。她自己的温顺促使她产生反抗的勇气。平庸的家庭生活促使她向往奢侈豪华的享受,夫妻之爱促使她萌生通奸的念头。她真希望夏尔能打她,好让她更有理由憎恨他,对他报复。她有时候对自己头脑中出现的一些残酷的推测感到吃惊,不过她还得继续微笑,一再听她自己说她很幸福,并且装出幸福的神态,好让人家相信这是事实。她厌恶这种虚伪。她好几次禁不住想和莱昂逃走,逃到很远的某个地方,好尝试一下新的命运,但是立刻在她的灵魂里就张开了一个隐隐约约、充满黑暗的深渊。
“况且,他不再爱我了,”她想道,“该怎么办呢?谁会来援助我,安慰我,减轻我的痛苦?”
她常常精疲力竭,气喘吁吁,死气沉沉,低声呜咽,不住地流泪。
“为什么不告诉先生呢?”女佣人走进她的房间,她正在发作,就问她。
“这是神经紧张,”爱玛回答说,“别对他说,说了会叫他担忧的。”
“啊!是呀,”费丽西泰接着说,“你和盖兰姑娘完全一样,她是波莱(波莱在第厄普以北。)的一个渔夫盖兰老爹的女儿,我在来你们家以前在第厄普认识的。她总是那样愁眉苦脸,你看到她站在她家的门口,会以为她是她的门前挂着的一块裹尸布。她的病,看上去是脑子里有一种雾一样的东西,医生毫无办法,本堂神父也没法可想。毛病发得十分厉害的时候,她独自一个人跑到海边,海关官员巡逻,时常发现她伏在卵石上哭。以后,她嫁了人,据说病就好了。”
“可是我,”爱玛接上去说,“是嫁人以后得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