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昂先生一面学习法律,一面经常光顾茅庐舞厅(巴黎拉丁区的一家舞厅。),他在那里甚至经常得到一些轻佻的年轻女裁缝的好感,她们觉得他举止不凡。这是大学生中最规矩的一个,头发不太长,也不太短,不会把一个季度的生活费在一个月的一日就花光了,而且和他的教授关系很好。至于放荡的事他从来不好,因为他胆子小,又因为他为人谨慎。他待在房间里看书,或者傍晚坐在卢森堡公园(巴黎著名公园,1879年建成。)的椴树下的时候,常常把手上的法典落到地上,爱玛的影子又回到他的思念里。但是渐渐地这种感情淡薄了,其他的欲望盖过了它,虽然它仍然顽强地在许多欲望当中存在着。因为莱昂并没有完全失望,他觉得在未来晃动着一个模模糊糊的希望,就像挂在一棵神奇的树的绿叶中的金色果子。分别三年以后,现在又看见了她,他的强烈的爱情又复苏了。他想应该下决心要占有她。
此外,他经常和一些不爱检点的男女来往,他的怕羞的心理已经减弱了。他回到外省,竟瞧不起那些没有穿着漆皮皮鞋走过柏油大马路的人。如果在某个佩带勋章、拥有马车、显赫的大夫的客厅里,遇到一个衣服上全是花边的巴黎女人,可怜的办事员无疑会像一个孩子那样浑身哆嗦,可是在这里,在卢昂,在这个港口,面对这个小小的医生的妻子,他已经事先相信自己会迷住对方,所以感到很自在。信心是由他所处的环境决定的。人们在中二楼不像在五楼那样说话。富有的女人为了维护贞节,仿佛在胸衣里面放满了钞票,像护胸甲一样包住了她。这一天晚上,莱昂离开包法利夫妇以后,一直在街上远远跟随着他们,后来看到他们在红十字旅馆门前站住,他才转身走掉。他整夜都在考虑一个计划。第二天五点钟左右,他走进了这家客店的厨房,喉咙塞住,两颊发白,带着胆小鬼的决心,好像什么也阻挡不住他似的。
“先生不在。”一个帮工回答说。他觉得这像是一个好兆头。他走上楼去。看见他进来,她并不慌张,反而向他道歉,说忘记告诉他,他们投宿的地方。
“啊,我猜到了。”莱昂说。
“怎么猜到的?”
他说他是由本能指引偶然走到她这里来的。她笑了起来。莱昂为纠正他说的蠢话,立刻说他花了整整一个上午在全城的旅馆一家一家找她。
“这么说你决定留下来了?”他接下来问她。
“是的,”她说,“我不该这样。一个人身边有许许多多要做的事,不应当养成追求难以实现的享乐的习惯……”
“啊!我能想象……”
“哎!你不能,因为你不是女人,你。”
可是男人也有他们的忧愁,于是谈话开始带上了哲理性的味道。爱玛大谈人间的感情如何贫乏,在永恒的孤独里埋葬着人的心。年轻人为了使对方看重自己,或许是想天真地模仿对方忧郁的样子,也装得挺忧郁似的,说他在校读书每时每刻都感到极大的烦恼。诉讼程序叫他头疼,别的一些行业吸引着他,他的母亲每次来信也使他苦恼。他们寻求痛苦的原因,谈得越久,也越推心置腹,两人都有些激动。但是好几次他们并没有完全把想法说出来,刚开口又缩回去,竭力想找一个句子能够另外表达清楚。她没有坦白她曾经爱过另一个人,他也没有说他早已忘记了她。也许他不再记得在舞会以后和装卸女工一同吃宵夜的事,她肯定也想不起过去她在清早跑过草地去情夫邸宅和他幽会。城市的嘈杂声几乎送不到他们的耳朵里,房间显得小了些,似乎是特意使他们双方的孤独感靠得更紧。爱玛穿了一件凸纹条格细平布的晨衣,她的发髻靠在旧扶手椅的靠背上。黄色的墙纸好像是她身后的金色背景。镜子里照出她没有戴帽子的头,头发中间有一道白色头路,她的耳朵尖在紧贴在两鬓的头发下面露了出来。
“唉,对不起,”她说,“是我不好!我一直没完没了的诉苦让你厌烦了!”
“不,决不会!决不会!”
“如果你知道,”她接着说,同时抬起头来,一双滚动着泪珠的漂亮的眼睛望着天花板,“我总在想什么就好了。”
“我呢!啊!我是多么痛苦!我常常走出门,信步走着,沿着河边马路缓缓地走着,让人群的嘈杂声减轻我的苦恼,可是苦恼总是死死缠住我,无法摆脱。在大马路上一家出售版画的店里,有一幅意大利版画,是一位缪斯(希腊神话中九位缪斯,分别掌管文艺、音乐、天文等。)的像。她穿了一件束腰外衣,望着月亮,解开的头发里插了一些勿忘草。某种力量不断地推着我上那里去,我在那里一待就是整整好几个小时。”
接着,他声音颤抖地说:“她有点像你。”
包法利夫人转过头去,不让他看见她嘴唇上的微笑,她感觉到它难以抑制,已经露出来了。
“我常给你写信,”他又说,“写好我又撕碎了。”
她没有回答。他继续说下去:“我有时候想,也许机缘来了会把你带到我身边来。我相信会在一些街角上认出是你。看到出租马车的车门飘动着像是你的披肩,你的头巾,我就跟在车子后面跑……”
她好像打定了主意让他说,不打断他。她交叉起双臂,低下头,凝视着她拖鞋上的玫瑰花结,不时地在缎鞋里轻轻动一动脚趾。这时候她叹了一口气:“像我这样苦苦地过着一种毫无意义的生活,是不是十分可悲?假使我们的痛苦能对什么人有用,那么,想到是在作出牺牲,还会感到安慰!”
他开始赞扬美德、责任和默默的奉献精神。他自己就急迫地想为人献身,可是却不能实现。
“我多么想进济贫院做一名修女。”她说。
“天啊!”他跟着说,“男人可无法担任这些神圣的任务,我在任何地方都看不到一种职业……也许除非是做医生……”
爱玛微微耸了耸肩膀,打断了他的话,如同诉苦似地说她生了病,差点死掉,多么遗憾!否则她现在就不会觉得痛苦了。莱昂立刻说人渴望“坟墓里的宁静”。有一天晚上,他甚至写了一份遗嘱,关照说把他的尸体用她送给他的那条有丝绒条纹的漂亮压脚被裹起来。因为他们原来都希望这样,所以彼此都制造出一种理想,解释他们过去的生活。语言是一台滚轧机,总在拉长感情。可是听到他乱编的关于压脚被的话后,她问道:“这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
他迟疑了一下。
“因为我太爱你了!”
莱昂庆幸自己越过了这道难关,他偷偷地观察她脸上的表情。那就像一阵风吹散乌云后的天空。遮暗她的蓝眼睛的忧愁和顾虑好像消失了。她变得容光焕发。他等待着。她终于回答说:“我一直料到了这一点……”
他们都用一句话概括了那段遥远的生活,现在他们谈起当时的许多琐碎的事情,快乐和忧愁。他们回忆铁线莲绿廊,她穿的那一件件裙袍,她的卧室里的家具,她住的整座房子。
“我们的可怜的仙人掌怎么样了?”
“去年冬天被冻死了。”
“唉!你知道我是多么想念它们吗?我常常像以前那样看到它们,夏天的早晨,太阳照在百叶窗上……我看见你的两条裸露的胳膊在花中间动来动去。”
“可怜的朋友!”她一面说一面把手伸给他。莱昂急忙把嘴唇贴上去。接着,他用力地吸了一口气说:“在那个时候,你对我来说,是我说不清楚的不可思议的力量,它征服了我的生命。举例说,有一次我去你家里。不过你肯定记不起来了,对吧?”
“不,我记得,”她说,“你说下去。”
“你在楼下的客厅里,正准备出门,站在最后一级梯级上。你还戴了一顶有小蓝花的帽子,你并没有请我和你一起走,我却不由自主地跟着你走了。然而,每一分钟,我越来越认识到我在干蠢事,我依旧在你身旁走着,不敢离得你太近,也不愿意离开你。你走进了一家店铺,我就在街上待着,我从窗玻璃向里望见你脱下手套,在柜台上数钱。后来你去拉杜瓦什夫人家的门铃,有人替你开了门,我像一个白痴一样待在那扇沉重的大门外面,你一进去它就关起来了。”
这些事情重新出现,仿佛使包法利夫人的生活范围扩大了,形成了无边无际的感情的领域,任她回忆。她半闭着眼睛,不时地低声说:“对,是这样!……是这样!……是这样……”
他们听到博瓦辛区各处的钟都响起了八点,这个区有许多寄宿学校、教堂和没人住的大邸宅。他们不再说话,他们在对视的时候,感觉到头脑里有轻轻的响声,好像彼此都从凝视的眼珠里发出了有声音的东西。他们拉住了手,过去,未来,回忆,梦想,全都在这种醉人的甜蜜中交织到了一起。墙上的夜色浓起来了,只有四张版画一半给黑暗遮住,可是它们浓浓的颜色还发着光亮。这些画版上画的是《奈斯尔之塔》(《夸斯尔这塔》是法国作家大仲马与人合作1832年写的一部剧本。)的四个场面,下面有西班牙文和法文的说明文字。从向下拉的窗子望出去,能看见在尖尖的屋顶中间露出的一角漆黑的天空。她站起来,点亮了在五斗橱上的两支蜡烛后,又回来坐下。
“怎么样?……”莱昂说。
“怎么样?……”她应了一声。他在想怎么重新恢复中断的谈话,这时她对他说:“为什么直到现在没有一个人对我表达这样的感情?”
办事员大声说,理想的人性是很难理解的,他第一眼见到她就爱上她了。如果机缘照顾,他们早些时候相遇,他们一定会结合在一起,永不分离。他一想到这种本可得到的幸福,就悲痛万分。
“我有时候也这样想过。”她说。
“怎么样的梦想啊!”莱昂低声说。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长长的白色腰带上的蓝色花边,又说道:“不行,我的朋友,”她回答说,“我太老……你太年轻……忘掉我吧!别的女人会爱你的……你也爱她们。”
“不会像爱你这样!”他叫着说。
“你真是一个孩子!好啦,我们都理智一些!我希望这样!”她向他指出他们的爱情是不可能成功的,又说他们应该像以前一样保持单纯的姐弟般的友谊关系。她这样说是当真的吗?肯定爱玛自己也一点不知道,她完全被这种诱惑的魅力迷住了,同时又觉得不得不抗拒这样的诱惑。她用怜惜的眼光看着年轻人,并且轻轻地推开他的颤抖的手,那双手畏畏缩缩地想抚摸她。
“啊!请原谅。”他向后退,说道。爱玛感到一阵模模糊糊的恐惧,他的胆怯的态度比罗多尔夫张开双臂走上前来的放肆的表现对她来说更加危险。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在她眼里有这样俊美。他的举止流露出优雅和单纯。他垂下他那弯曲细长的睫毛。因为渴望得到她——她这样想——他的皮肤柔嫩的面颊发红了。爱玛觉得有一种无法克制的欲望,真想去亲亲他的脸。于是她俯下身子,装作看钟的样子。
“天哪,这么晚了!”她说,“我们谈得太久了!”
他懂得了这话的意思,去找他的帽子。
“我甚至连看戏的事都忘记了!这个可怜的包法利把我特意留下看戏的!大桥街的洛莫先生和他的太太说要陪我去的。”
机会已经失去了,因为她明天就要离开了。
“真的吗?”莱昂说。
“是真的。”
“可是我还要再见到你一次,”他说,“我有话对你说……”
“什么话?”
“一件……重要的、严肃的事。嘿!不,不行,你不要走,不能走!如果你知道……听我说……你难道不明白我的意思!你难道猜不出吗?……”
“不过你说得很清楚了。”爱玛说。
“啊!你是在开玩笑!够了,够了!发发慈悲吧,让我再见到你……一次……就一次。”
“好吧!……”
她没说下去便停住了,接着她像改变了主意似的,说:“好!可是不在这里!”
“你愿意去哪里都行。”
“你希望……”
她似乎考虑了一下然后简洁地说:“明天,十一点,在大教堂。”
“我准时到!”他抓住她的手大声说,她连忙把手抽回来。他们两人都站起来了,他站在她后面,爱玛低着头,他对她的脖子俯下身子,在她的颈背上吻了很久。
“你疯啦!啊,你疯啦!”她带着爽朗的笑声说,他的吻越来越多了。他于是把头从她的肩膀上伸过去,仿佛想从她的眼睛里寻求到同意的表示。她眼睛盯住他望着,庄严而又冷淡。莱昂退后三步,想走出去。他走到门口又站住了,接着声音颤动地低声说:“明天见。”
她只点点头来回答他,然后像只小鸟一样走进了隔壁的房间。这天晚上爱玛给办事员写了一封长得没有结尾的信,在信里说她不能赴约,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为了他们彼此的幸福,他们不应该再相见了。可是等到信写完以后,她不知道莱昂的地址,简直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