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包法利夫人
229100000057

第57章

第二天,执达员阿朗先生带着证人来她家笔录扣押东西的时候,她显出一副泰然自若地神情。

他们从包法利的诊室开始,骨相学的头骨被看作是“职业用具”,没有登记上去,可是他们把厨房里的盘子、锅、椅子、烛台,都点过数,她的卧室里架子上的所有小摆设也算在内。他们仔细查看了她的裙袍,床单,梳洗间。她的生活,甚至最隐秘的角落,就像一具给人解剖的尸体,整个儿展示在这三个男人的眼光下面。阿朗先生穿了一件薄薄的黑色上装,白领带,鞋底下的鞋套绷得很紧,他不时地重复问道:“能看看吗,夫人?能看看吗?”

他时时发出赞叹的叫声:“好看!……太漂亮了!”

然后他把笔在他左手拿着的角质墨水瓶里蘸了蘸,又开始登记。他们点好了各个房间里的物品以后,走上了顶楼。她在那里放着一张小书桌,里面藏着罗多尔夫的来信。他们一定要把小书桌打开来。

“啊!是书信!”阿朗先生小心地笑了笑说。“不过,请允许看一下!因为我应该查清楚盒子里有没有装着别的东西。”

他轻轻地把信纸斜拿着,好像要从里面倒出拿破仑金币似的。她看到那只粗大的手,通红的手指软软的像蛞蝓一样,放到那些曾经使她的心激动得猛跳的信纸上,她简直愤怒到了顶点。

终于他们走了!费丽西泰刚才被派到外面守候,如果包法利回来,设法把他引开,现在回到了屋里。她们连忙把看守扣押财产的那个人安顿在顶楼上,那个人保证不会走出来。

晚上,爱玛觉得夏尔总是忧心忡忡的样子,她用充满焦虑的眼光偷偷望着他,觉得他脸上的每道皱纹里都有他对她的指责。接着,她的眼睛望到装饰着中国小屏风的壁炉,宽大的窗帘,扶手椅,总之这一切减轻她生活中的辛酸的东西。她感到内疚,或者说是无限的悔恨,然而这种心情不仅没有使她的热情消失,反而使它更加强烈。夏尔两只脚放在柴架上,平静地拨着炉火。有一个片刻,那个留下来看守的人肯定在那间小房间里不耐烦了,发出了一点点声音。

“有人在上面走动?”夏尔问道。

“没有人!”她说,“是天窗没有关上,被风吹得发出了响声。”

第二天是星期天,她去了卢昂,她想去找那些她知道他们姓名的银行家。他们有的到乡下去了,有的出门了。她没有灰心。她对能够遇到的银行家提出借钱的要求,说她等钱用,以后她会还的。有几个当面嘲笑她,所有的人都拒绝她。下午两点钟,她跑到莱昂那里,敲他的门。没有人来开门。最后他总算出来了。

“谁让你来的?”

“打扰你了吗?”

“没有……可是……”

他承认说房东不喜欢房客接待“女人”。

“我有话对你说。”她说。他于是拿钥匙。她阻止了他。

“啊!不用了,上我们那里去。”

他们到了布洛涅旅馆他们的房间里。她一走进去就喝了一大杯水。她脸色发白,对他说:“莱昂,你要帮我一个忙。”

她紧紧握着他的手,摇动着他的身子,立刻接着说:“听着,我需要八千法郎!”

“你发疯了!”

“还没有!”

她立刻告诉他关于扣押的事,讲了她目前所处的困境。因为夏尔什么都不知道,她的婆婆讨厌她,鲁奥老爹无能为力,所以要他,莱昂,去奔走,弄到这笔急需用的款子……”

“怎么你想……”

“你真窝囊!”她叫起来。他傻呵呵地说:“你把困难看得太大了。也许付千把个埃居,那个家伙就可以平息火气了。”

这样就更有理由出去活动活动,弄到三千法郎不是不可能的。此外,莱昂可以替她作担保。

“去吧!去试试!非去不可!快跑!……啊!试试看吧!我会好好地爱你的!”他出去了,一个小时以后回来了,神情庄重地说:“我去了三家人家……都不行!”

他们随后在壁炉的两个角落面对面地待着,一动不动,也不说话。爱玛耸耸肩膀,又跺着脚。他听见她低声地说:“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准会弄到这笔钱的!”

“上哪里弄?”

“上你的事务所!”

她朝着他看。从她的燃烧着的眼珠流露出一种恶魔那样大胆的神情。她的眼皮眯拢,显得淫荡诱人。这个女人在教他去犯罪,在她的无声的意志的压力下,年轻人感到自己无力抗拒。他害怕了,为了避免把事情说清楚,他拍拍前额,大声说:“今天晚上莫雷尔应该回来了!他不会拒绝我的要求的,我相信。”莫雷尔是他的一个朋友,一个非常有钱的批发商的儿子。他又加了一句:“明天我把钱给你送来。”

爱玛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对这种希望表示非常高兴和欢迎。是不是她猜到了这是说谎?他脸发红了,又说道:“不过,在三点钟你没有看到我来,就别等我了。亲爱的,我应该走了,请原谅。再见!”

他握了握她的手,只是他觉得那只手没有一点点力。爱玛已经没有力气来表达任何感情。敲四点钟了。她站了起来,打算回雍维尔去,她像一个木偶一样,只服从习惯的驱使。天气很好。这是三月里的一个晴朗而寒冷的日子。在白色的天空上,太阳发出灿烂的光辉。卢昂人都穿了节日的服装,满脸幸福的神情,在街上散步。她走到教堂前的广场上。人们刚做完晚祷出来,人群从教堂的三座正门涌到外面,就像一条河从三个桥拱流出来一样。教堂侍卫站在当中,动也不动,胜似一块岩石。这时她想起了那天惶惶不安又满怀希望地走进这个大殿的情景,当时大殿在她前面伸展,不过没有她的爱情深。她继续向前走,在面纱下面流泪,她昏昏沉沉,摇摇晃晃,几乎要倒下来。

“当心!”从一个打开的能通车辆的大门里传出一声叫声。她站住了,让一辆轻便双轮马车过去,车辕里是一匹踢蹬前蹄的黑马。驾车人是一个穿貂皮衣服的绅士。这个人是谁?她认识他……马车飞奔,立刻不见了。可是这是他,子爵!她转过头去。街上已经没有人。她是这样难受,这样悲伤,不得不靠在一面墙上,免得倒在地上。接着她想她是看错了人。再说她也弄不清楚周围的事。内心的一切和外界的一切都把她抛弃了。她觉得自己完全给毁了了,糊里糊涂地滚进了无法形容的深渊里。她到了红十字旅馆,看见好心的奥梅,她感到十分高兴。

他正看着别人把一大箱药品装上“燕子”,一只手上拿着一块方围巾,里面包着六块带给她妻子吃的干饼。奥梅太太非常喜欢这些形状像包头巾的小厚饼,在四旬斋期间人们都抹上咸黄油吃,这是目前留下的哥特人的食物的最后一个品种,可能在十字军东征时代就出现了。从前,那些健壮的诺曼人把它们摆满在桌子上,一边是肉桂酒罐,一边是大块的猪肉,在火把的黄色的火光下,以为见到的是用来供他们饱餐的撒拉逊人(撒拉逊人,是中世纪欧洲人对阿拉伯人或西班牙等地的穆斯林的称呼。)的头颅。药剂师的妻子尽管牙齿不好,可是嚼起这种饼来,就像诺曼人一样豪放。所以每次奥梅先生进城总要到马萨克街的那家大点心作坊买些带回去。

“很高兴见到你!”他说,伸出手去扶爱玛上了“燕子”。然后,他把干饼挂在行李网架的皮带上,光着脑袋,交叉起双臂,像拿破仑那样地沉思着。

可是,当那个瞎子像平常一样在山坡脚下出现的时候,他叫了起来:“我真不懂当局还会容忍这样的犯罪的行当!早就应该把这些可怜虫关起来,强迫他们干活。说实话,文明的进步慢得像乌龟爬行!我们现在正陷在十足的野蛮的环境里!”

瞎子伸出帽子,在马车门的边上摇晃着,好像脱落的挂毯垂下来的部分。

“瞧,”药剂师说,“他生的是瘰疬!”

虽然他本来认识这个不幸的人,他却装作是第一次见到他,嘴里喃喃说着“角膜”,“不透明角膜”,“巩膜”,“面型”这些字眼,接着用温和的口气问他:“我的朋友,你生这种可怕的病有很长时间了吧!不要老是去小酒馆喝得烂醉,而是应该好好地注意饮食。”

他劝他要喝好的葡萄酒和好的啤酒,吃好的烤肉。瞎子继续唱他的小调,此外,他看来几乎是一个白痴。最后奥梅先生打开他的钱包。

“喏,这是一个苏,你找我两个里亚(里亚是法国古铜币名,相当于四分之一苏。)。不要忘记我的劝告,你会觉得对你是有好处的。”

伊维尔很坦率地说他有点怀疑这些劝告是否有效。但是药剂师却保证说用他配制的消炎药膏能治好瞎子的病。他把自己的地址留下来:“奥梅先生,菜市场附近,问谁都知道。”

“行啦,”伊维尔说,“你要给我们看一出喜剧,这是白费劲。”

瞎子蹲下身子,头向后仰,转动着暗绿色的眼睛,还伸出舌头,两只手揉着肚皮,同时像一只饿狗一样,发出一种低沉的叫声。爱玛感到说不出的恶心,从肩膀上向后扔给他一枚五法郎的钱币。这是她全部的财富。她觉得这样丢掉挺有意思。马车又向前走了,突然奥梅先生从气窗伸出头去,喊道:“不要吃含有淀粉的植物和乳制品!贴身要穿毛料衣服,用刺柏的浆果的烟熏有病的地方!”

眼前不断掠过的熟悉景物渐渐地使爱玛摆脱了此时的痛苦。难以忍受的疲劳紧紧压住了她。她回到家里的时候,麻木,消沉,几乎要睡着了。

“一切听其自然吧!”她想。而且谁知道呢?为什么不会随时发生意外的事呢?甚至勒乐可能死掉了。早上九点钟,她被广场上的嘈杂的人声吵醒了。在菜市场的周围聚集了一大群人,他们在看一张贴在一根柱子上的大布告。她看到朱斯坦站到一块界石上,去扯那张布告。可是,就在这时候,乡警抓住了他的衣领。奥梅先生从药房里走出来,勒弗朗索瓦大妈站在人群当中,那样子像在大声议论。

“夫人!夫人!”费丽西泰一边走进来一边喊道,“太可恶了!”

可怜的姑娘万分激动,把她刚刚从门上撕下来的一张黄纸递给爱玛。爱玛看了一眼就看到上面写着她的动产将要拍卖。她们默默地对望着。她们主仆间彼此都没有什么秘密。最后费丽西泰叹了一口气,说:“如果我是你的话,夫人,我就去吉约曼先生那里。”

“你认为有用吗?”

这句问话的意思是:“你从佣人那里知道他家的情况,是不是他的主人有时谈起到我?”

“有用,去吧,你会得到好结果的。”

她换了衣服,穿上她的黑色裙袍,戴上有煤玉珠子的系带帽子。她为了不让别人看见(广场上总是有很多人),从镇外的河边小路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