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气喘吁吁地来到公证人的栅栏门前。天色阴暗,下着小雪。听见门铃的声音,泰奥多尔出现在台阶上。他穿着红色背心,像接待一个熟人那样,几乎是很随便地来给她开门,带她到了餐厅里。一个很大的瓷火炉在呼呼地响着。它的上方的壁龛里放了一棵仙人掌,塞得满满的。栎木色的墙纸上挂了几个黑色的木镜框,里面有斯托本画的《艾丝米拉达》(斯托本(1788—1856),德国画家。艾丝米拉达是雨果名著(巴黎圣母院)中的女主人公。)和绍班画的《波提乏》(绍班(1804-1880),法国画家。波提乏是《圣经》故事中的人物,埃及王的侍卫长。)。饭桌上饭莱都摆好了,两只银火锅,门上水晶把手,地板,家具,简直一尘不染,闪着亮光,像英国人的房间一样,窗子的四角装饰着彩色玻璃。
“瞧这间餐厅,”爱玛想道,“我需要的正是这样的餐厅。”
公证人进来,左臂压在他穿的有棕榈叶花纹的室内便袍上,右手摘下栗色丝绒无边高帽,又马上戴好,不过相当做作地歪到右边,露出了三绺金黄色头发梢。这三绺头发从后脑勺向前伸,在他的秃顶上盘了一圈。他请她坐下后,自己坐下吃早饭,同时对自己的失礼一再请求原谅。
“先生,”她说,“我想恳求你……”
“什么事,夫人?我在听着。”
她开始对他讲自己目前的处境。吉约曼先生对这些事情一清二楚,他和布商暗地里有联系。每当有人要求抵押贷款,他在布商那里就能拿到一笔钱。因此,他知道,甚至比她更知道那些期票的长久的经历,从小数目开始,用不同的姓名在票据上背书,还间隔得很长,又不断地延期,直到这一天,布商把拒绝证据全集中到一起,委托他的朋友樊萨尔出面进行必要的诉讼,因为他自己不愿意被同镇的居民看成是一只凶残的老虎。爱玛在讲述的时候,夹杂进了一些对勒乐的指责,公证人不时地说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来回答她。他吃着肉排,喝着茶,下巴低到他的天蓝色领带那里,领带上别着两只由一根小金链条连结起来的别针。他露出古怪的微笑,令人肉麻,又叫人费解。但是他看见她的鞋湿了,便说道:“靠近火炉……脚高一些……放在瓷炉上面好了。”
她怕弄脏瓷炉。公证人用献媚的口吻说:“漂高的东西是什么也不会弄脏的。”
于是她开始竭力感动他,她对他诉说家里生活如何拮据,她的难处,她的穷困,她一面说一面自己先激动起来了。他理解这一切,她可是一位高雅的女人!他没有停止吃早饭,但是身子完全向她转过来,因此他的膝盖碰到了她的高帮皮鞋,皮鞋底对着火炉弯起来,冒着气。
然而,当她提出要向他借一千埃居的时候,他却抿紧了嘴唇,接着他像是十分难过地说以前没有教她怎样料理财产。因为即使是一位夫人,也有许多十分简单的用她的钱赚钱的方法。可以在格吕梅尼尔的泥炭或者勒阿弗尔的土地上投资,这些几乎肯定都是最好的投机生意。他让她想到她本来很有把握赚到许许多多钱,好使她此刻又懊恼又生气。
“为什么你不早来找我呢?”他说。
“我也不知道。”她说。
“嗯,为什么?我叫你感到害怕吗?相反,是我,应该抱怨的是我!我们彼此几乎不认识,可是我对你十分忠诚,我希望你不会再怀疑了吧?”
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贪婪地吻了一下,然后把它放到自己的膝盖上,轻轻地抚弄她的手指,同时对她说了无数奉承话。他的平板声音很低,就像一条小溪的流水声。在闪光的眼镜后面,看得到他的瞳孔发出亮光。他的手在爱玛的袖子里向前移,摸她的胳膊。她的面颊感觉到阵阵急促的呼吸。这个真叫她太不安了。她忽地站了起来,对他说:“先生,我在等着呢!”
“等什么呀!”公证人说,他的脸色突然变得难以形容的苍白。
“那笔钱。”
“可是……”
他被强烈的情欲控制住,无法抗拒,接着说:“好的,可以!……”
他跪在地上,身子向她挪过去,也不考虑会不会弄脏他的便袍了。
“求求你,别走!我爱你!”
他搂住了她的腰。包法利夫人立刻脸上泛起紫红色,她带着可怕的神情向后退,同时嘴里喊道:“你真无耻,先生,想利用我的不幸来欺侮我!我要别人同情,可是不出卖自己!”
她走了出去。公证人目瞪口呆,眼睛盯着脚上那双漂亮的绒绣拖鞋。这是他的情妇送给他的礼物。他看到它,终于得到了安慰。此外他还想到,这样一件艳事如果成功,也许会带给他很大的麻烦。
“多么卑鄙!多么粗鲁!……多么下流!”她在路旁的山杨树下慌张地奔跑,同时自言自语地说。事情没有结果,她大为失望,更加深了她因为自尊心受到侮辱产生的愤怒。她仿佛觉得上天一心要为难她,可是这反而增强了她的自豪感,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看重自己,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蔑视别人。一种想找人斗一斗的欲望使她难以自持。她真想狠狠打男人们一顿,向他们脸上吐唾沫,把他们全磨成粉。她继续快步向前走,面孔发白,全身哆嗦,心中燃烧着怒火,含泪的眼睛望着空荡荡的天边,仿佛对使她窒息的憎恨也没有反感了。当她看见自己的家的时候,她突然浑身麻木起来。她不能再向前走。但是她不能不走,而且,逃到哪里去呢?费丽西泰在门口等她。
“怎么样?”
“没成功!”爱玛说。她们两个人花了一刻钟考虑在雍维尔各种各样的人里哪些可以帮助她。可是每次费丽西泰提到一个人,爱玛就不同意,说:“这可能吗!他们不会愿意的!”
“先生就快回来了!”
“我知道……让我一个人呆着吧。”
她试过一切办法。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事好做了,等夏尔来了,她就要对他说:“你离开吧。你走在上面的地毯不再是我们的了。在你的家里,你一样家具,一枚别针,一根麦秆都没有了,可怜的人,是我害了你!”
于是他会啜泣,然后放声大哭,等到震惊的感觉过去后,他会原谅她的。
“是的,”她紧咬牙齿喃喃地说,“他会原谅我的,可是就算他有一百万送给我,我也不会原谅他当初认识我的事……决不!决不!”
想到包法利占了她的优势,她不禁怒气冲天。还有,她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马上,一会儿以后,或者明天,他就会知道这场灾难。因此她不得不等待那个可怕的场面,忍受他的宽宏大量带给她的压力。她想再去勒乐那里,不过有什么用呢?写信给她的父亲,太晚了。也许她现在后悔刚才没有顺从那一个人。这时候她听见小路上传来一匹马小跑的声音。是他来了,他在开栅栏门了,脸色比新粉刷的墙壁还白。她冲下楼梯,飞快地逃到广场上。镇长夫人正在教堂和莱斯蒂布多阿谈天,看见她走进收税官屋里。她跑去告诉卡隆夫人。两个女人爬上了顶楼,躲在晾在杆上的衣服后面。
她们的位置很好,能看得见比内的整个房间。他一个人在他的顶楼的房间里,正在用木头仿造一件精美得无法形容的象牙制品,它是由一片片新月形薄片和一个套一个的几个空心球体组成,全身直立起来像一座方尖碑,丝毫不能派什么用场。他在车最后一块配件,就要完成了。在这间半明半暗的作坊里,从他的工具上飞出金黄色的细木屑,好像奔驰的马的蹄铁发出的点点火花。两只轮子转动着,发出轰隆的响声。比内含着微笑,低着下巴,鼻孔张开,仿佛完全沉醉在这种美满的幸福里,这样的幸福无疑只属于做平凡的工作的人。他们会遇到困难,却不难克服,因此他们才能得到乐趣。工作完成,他们心满意足,此外别无所求了。
“啊!她在那里!”杜瓦什夫人说。因为车床的响声,不大能听得见她在说什么。最后,这两个女人好像听到了“法郎”两个字,杜瓦什夫人低声说:“她在求他答应她延期交付税款。”
“可能是这样!”另一个说她们看见她前后左右地走来走去,同时望望放在墙跟前的餐巾环,蜡烛台,楼梯栏杆的球饰,而比内则得意地摸着自己的胡子。
“她是去向他定做什么东西吧?”杜瓦什夫人说。
“可是他什么也不卖呀!”身边的这一位不同意地说。收税官好像在听她说话,睁大了双眼,似乎不懂她的意思。她用一副温柔恳求的神情继续说着。她走近了他,胸部急速地起伏,两人都不再说话了。
“她是不是在引诱她?”杜瓦什夫人说。比内的脸涨得通红。她拉住了他的两只手。
“啊!这太过分了!”
肯定是她向他提出一个可怕的要求。因为收税官是勇敢的,他参加过包岑和品岑(两地在德国东南部,拿破仑曾在两处大败俄罗斯和普鲁士联军。)战役,为法兰西打过仗,甚至被列入拟请授予十字勋章的名单,现在却像看到了一条蛇似的,突然向后退得很远,并且大声喊道:“夫人!你意这样想?……”
“对这样的女人应该抽鞭子!”杜瓦什夫人说。
“她去哪里了?”卡隆夫人说。因为在她们说话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接着她们看见她走到大街上,向右一拐,她像要去墓地,她们猜不出是怎么回事,越猜越糊涂。
“罗莱大妈,”她一走进奶妈家就说,“把我的胸衣带子解开,我闷死了!”
她倒在床上,低声哭了起来。罗莱大妈在她身上盖上一条衬裙,站在她身边,后来见她不说一句话,这个女人就回到纺车那里又开始纺麻。
“啊!停下来”她低声说,她还以为听见的是比内的车床声。
“谁惹她啦?”奶妈心里想。“为什么她到这里来?”
是一种恐惧心驱使她离开家,把她赶到了奶妈家。她仰面一动不动地躺着,两眼发呆,像白痴一样死盯住一样样东西看着,可是她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出那是什么东西。她望着墙上剥落的碎片,两根头尾相接在冒烟的木柴,在她头顶上小梁的裂缝里爬行得的一只长蜘蛛。终于她的思想集中了。她想起……有一天,和莱昂一起……啊!那是多么遥远的事了……阳光在河面上闪闪发亮,铁线莲散发出阵阵香气,她好似给卷进了翻腾的激流里一样,被带进对往事的回忆里,可是她立刻想到了昨天的情景。
“几点钟了?”她问。罗莱大妈走了出去,向天空中最亮的一部分举起右手手指,接着慢慢腾腾地走回来,说道:“就快三点钟。”
“好!谢谢!谢谢”
因为他要来了,肯定会来的!他会弄到钱的,但是他不会想到她在这里,可能去了她家。她叫奶妈跑到她家里把他带过来。
“赶快去!”
“亲爱的夫人,我这就去!我这就去!”
她现在很惊奇,自己一开始为什么没有想到他。昨天他答应过的,他不会失信。她已经看到自己在勒乐那里,把三张钞票摊在他的写字台上。接着她得编造一个故事向包法利解释事情经过,怎样编造呢?可是奶妈走了很久还没有回来。爱玛想茅屋里没有钟,也许把时候估计得长了一些。她在园子里一步步地转着圈子走,再沿着篱笆墙外的小路向前,又迅速地回转,希望那个女人会从另外一条路回来。最后她等得不耐烦,心里起了种种怀疑,不过她又一一否定了。她在一个角落里坐下,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也不知道自己待了是一个世纪还是一分钟。栅栏门咯吱响了一声,她跳了起来。罗莱大妈没有等她开口,就对她说:“没有人去你的家!”
“怎么?”
“啊,没有人!先生在哭。他在叫喊你。大家都在找你呢。”
爱玛没有回答她的话。她直喘气,转动着眼睛向四周望。她脸上的神情吓坏了那个农妇,以为她发疯了。突然她拍了拍前额,喊了一声,因为她想起了罗多尔夫,这就如同黑夜里一道巨大的闪电,照亮了她的心。他是那样善良,那样体贴,那样大方!而且,如果他犹犹豫豫一时不答应帮她的忙,她也会只用一个眼色就能使他回想起已经消失的爱情,迫使他同意。于是她向于谢特走去,她并没有意识到她此刻跑去是自愿做不久前叫她大为愤怒的事,她也丝毫没有想到这是出卖自己肉体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