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帅克在火车上的厄运 (1)
在布拉格开往布杰约维策的快车里,三位乘客挤在二等车厢的一间包厢里。一个是卢卡什上尉,一个是年纪较大的秃顶先生,坐在他对面,还有一个帅克。帅克站在门旁,乖乖地洗耳恭听上尉的臭骂,他可不管秃顶先生在不在场,一路上把火气一股脑儿全发在了帅克身上,骂他是混蛋,畜生等等。
其实一切只不过因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帅克负责看管的行李少了一件。
“扒手轻而易举就抬走了一口箱子,”上尉训斥帅克说,“给我汇报一下,你倒挺轻松,你这个小无赖!”
“是的,上尉先生,”帅克小心翼翼地说,“箱子确实被偷走了,火车站上总是游荡着小偷。我想,他们中肯定有谁盯住了您的那口箱子。那家伙准是趁我离开箱子向你报告行李完整无缺的时候下手的。他只能在那时偷走我们的箱子。他们一直在等我这样的空档。两年前,在西北车站,有人把一个老太太的婴儿车连同里面的被子和小女孩一块儿偷走了。他们这事儿干得可真出色:把小女孩送到我们街上的警察局,说是人家扔在车站走廊里的。后来,报纸也报道了这件事,那可怜的太太被骂作狠心的母亲。”
他还强调说:“火车站总少不了有人偷东西,以后也会是这样,要不然,这就不叫火车站了。”
“帅克,我坚信,”上尉说,“你定不会有好下场。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你到底是装傻呢,还是一生下来就是一头笨牛。那口箱子里都装了些什么?”
“几乎没有什么,上尉先生,”帅克回答说,两眼盯着上尉对面的秃头先生,他似乎对整个事件都毫无兴趣,只是一味地看他的《新自由报》。“箱子里只有从卧室里拿来的一面镜子,还有从过道里拆下来的一个铁衣架。老实说,我们什么也没有损失,镜子和衣架都归房东嘛。”
尽管上尉做了一个威胁的手势,帅克还是饶有兴致地讲下去:“报告,上尉先生,我原来根本不知道箱子会被偷走。至于镜子和衣架嘛,我跟房东早就说好了,等我们从部队一回来就还他。反正邻国有的是镜子和衣架,所以不管是房东还是我们都不会有什么损失。只要我们能攻陷一座城市……”
“闭嘴,帅克!”上尉大吼一声把他的话打断了,“总有一天我要把你押上战地法庭。你动脑筋想一想,你是不是天底下头等的大白痴。别人一千年干的蠢事也不及你几个星期内干的多。我想,你自己也该认识到这一点了。”
“对,上尉先生,我认识到了。我也有人们所说的洞察的能力,不过为时已晚,发生了什么倒运的事以后才聪明起来。我就像经常去‘母狗林’酒店的内卡参基人纳赫莱巴一样常倒霉。他总想干些善事,下决心从星期六开始新的一种生活,可是第二天又得说:‘朋友们,今天早上我发现自己又躺在警察局的铺板上了。’他老是倒霉,比如,他本来应该好端端地回家去,可是他不是不小心在哪儿撞坏了一堵篱笆,把车夫的马松了绳,就是想拔警帽上的公鸡毛来清理他烟斗里的烟灰。他简直无可救药。最使他深感遗憾的是,他家已经好几代都走倒霉运。有一回他爷爷出门逛荡……”
“别再胡扯你的那一套来气我!”
“报告,上尉先生,我讲的可全都是事实,他爷爷出门逛荡……”
“帅克!”上尉发火了,“我再警告你一次,别再向我啰嗦。你的话我一点儿也不想听。等火车抵达布杰约维策,我再收拾你,我要把你囚在房子里。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上尉先生,”帅克很平和地说,“您还从来没向我说过这件事呢!”
上尉忍不住咬牙切齿,深出了一口气,从衣袋里掏出一份《波希米亚报》,开始研究起德国E型潜水艇在地中海多次赢得胜利的新闻来。当他看到一段关于德国发明了空投一种连续爆炸三次的特殊炸弹就可以摧毁一座城市的消息时,帅克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帅克对那个秃顶先生说:
“请问,老板,您是斯拉维银行的副经理普尔克拉贝克先生吗?”
秃顶先生没回答他,帅克便对上尉说:
“报告,上尉先生,有一回报上写着,一般人的脑袋上至少要长六万至七万根头发,而且黑头发会长得稀一点儿,就像平时人们看见的那种。”
他丝毫不留情面,接着往下说:“后来有位医生在‘什皮列克’咖啡馆里说过,脱发是由于养孩子后的第六星期精神上波动太大而引起的。”
这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秃头先生从座位上跳起来,冲着帅克怒道:“滚出去,你这个猪猡!”他一脚把帅克踹到过道里,然后又回到包厢里来,向上尉作了一段自我介绍,这使上尉稍稍吃了一惊。
很显然帅克犯了一个错误。秃头先生可不是什么斯拉维银行的经理,更不姓普尔克拉贝克,而是陆军少将冯?施瓦茨堡。他这次是着便服来视察部队纪律的,他先前并没有发出任何通知,是突然来到布杰约维策的。
他是世界上最恐怖的一位视察官,他只要看见哪个地方乱糟糟的,就会同驻防军司令官这样谈话:
“您有枪吗?”——“有。”——“那么,我如果在您的位置上,就一定会明白用它来做什么。因为在这儿我看见的不是防区,而是猪圈!”
确实是这样的,凡是他视察过的地区,总有人在他离开后开枪结果了自己。这时冯?施瓦茨堡少将便满意地认可说:“对啦,这才像样,这才是个真正的军人。”
他似乎对他视察过的地区仍有人存活并不感到愉快。另外,他还有调动军官去条件最坏的地方工作的嗜好。因为鸡毛蒜皮的一丁点儿事,可怜的军官就得和他的部队告别,被轰到黑山边境或加里西亚一个龌龊的糟糕极了的驻防军去。
“上尉先生,”他说,“您进的是哪儿的军官学校?”
“布拉格。”
“你读过军校,怎么连军官必须对他的部下负责的道理都不知道?你真厉害!还有,你跟勤务兵胡扯八道简直就像知心朋友。你还没问他,他就能说三道四,这就更妙了。第三,你还允许他侮辱你的上司,这就妙得绝顶了!我将鉴于这一切事实得出结论。你叫什么名字,上尉先生?”
“卢卡什!”
“哪个团的?”
“我以前在……”
“好。我没问你曾经在哪儿服役,我只想知道你现在在哪儿服役。”
“在九十一步兵团,少将先生,我被调到……”
“你被调了?调得很好。你最近就要同九十一团到战场上去兜一圈,这对你有好处。”
“这一点已经成了定局,少将先生。”
此时,少将大发议论,说是根据他的观察,这几年来,军官们常用亲切的口吻同下属们谈话,他认为这是一种可怕的倾向,会助长民主思想的蔓延。士兵必须保持一种畏惧感,在长官跟前必须战战兢兢,对长官报十二分惧怕,军官则必须控制与普通士兵的距离,十步以内,不许士兵报有自己的看法,甚至根本不许士兵用大脑。这几年来的悲剧性错误正是由于这种放松。过去,士兵怕军官像怕火一样,可现在……
少将绝望地摆一摆手说:“如今大多数军官都宠着他们的部下,这便是我想指出的。”
少将重新捡起报纸,全神贯注地看起来。上尉脸白得像一张纸,他立刻到过道里找帅克算帐。
他在窗口发现了帅克。帅克精神愉快,心满意足,活像个水足奶饱、正要美美地入睡的满月婴儿。
“帅克,”他严肃地说,“这回我得赏你两个世间罕见的大耳光了,你干嘛要去招惹那个秃头先生?你知道吗?他就是冯?施瓦茨堡少将啊!”
“报告,上尉先生,”帅克表现得活像殉道者,“我有生以来从来就没想过侮辱谁,我压根儿就没想到什么少将。他确实长得跟斯拉维银行的副经理普尔克拉贝克先生一模一样。那位副经理常光顾我们那儿的酒店。有一次,趁他在酒桌边上睡得正香的时候,一位大好人用复写笔在他的秃头上题了一行‘谨呈上保险章程第三项两条,望借敝公司人寿保险为贵府儿女积累嫁妆与供养费’。当然,大家都溜走了,只有我一个人还呆在那里,因为我总走倒霉运。他美梦醒来,朝镜子里一照,就恼羞成怒,以为是我给他涂的,所以也要给我俩大耳光。”
帅克吐出那个“也”字竟是如此感人地柔和,还略带责备的口吻,这使得上尉不得不放下准备扇他耳刮子的手。
帅克接着说:“这位先生不值得因为这么点儿小事而大动肝火嘛。他应该像正常人一样长出六万到七万根头发,就像报纸上那篇文章指出的,正常人应该拥有的头发数量,我从来没料到世界上竟会有秃头的少将。这就是人们平时所说的‘悲剧性的误会’。一个人嘀咕了些什么,其他人立刻会风马牛不相及地接上话茬,这种误会任何一个人都会撞上。前些年,有个叫依乌尔的裁缝跟我们说过一件事:他从干活儿的地方史迪尔斯柯到布拉格,路经莱奥本,随身带了一条马利博尔产的火腿。他呆在火车里,心想乘客里只有他一个来自捷克。车到圣摩希采时,他动手切火腿。坐在他对面的一位旅客向他的火腿射出嫉羡的目光,他嘴里开始分泌口水。依乌尔裁缝发现了,便扯着嗓子自言自语:‘你也想填饱肚子?讨厌鬼!’那位先生竟然用捷语回答说:“那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很想饱餐一顿。’于是他们赶在火车到达布杰约维策前一起啃完了火腿,这位先生叫沃依捷赫?洛斯。”
卢卡什上尉瞟了帅克一眼,走出包厢,重新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不多久,帅克又在门口出现了,带着那张天真无邪的脸。
“报告,上尉先生,再有五分钟火车就要到塔博尔了。在那儿停五分钟。您不想吃点儿什么吗?这儿许多年前有挺多好吃的……”
上尉气呼呼地跳起来,在过道里冲帅克说:“我再警告你一次,你越少出现在我跟前,我就越高兴。如果你彻底从我面前消失,那谢天谢地,我撞大运了!请你相信我,我只关心这件事。你别在我面前摇晃,离我远点儿,你这畜生蠢猪!”
“是,上尉先生!”
帅克行了个军礼,以军人的姿势来了个向后转,向过道的尽头走去,他捡了个角落里乘务员的座位坐下,同一个列车管理员搭讪:“对不起,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列车管理员对聊天丝毫不感兴趣,只是冷冷地点头。
“有一位叫霍夫曼的挺好的人到我家作客,”帅克打开话匣子,“他一口咬定,这些刹车设备一直不管用,说就算你扳了这个把手也不会奏效。说老实话我从来不把这些东西放在心上,但是既然我今天看见了这套刹车设备,就很想搞明白,万一有一天要动用它的时候,该怎么使唤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