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帅克远征布杰约维策 (3)
宪兵队长弗兰德卡又满意地笑了笑,仍旧将绝密文件放回标有“密令”的卷夹中。
有许多密令,它们都是由内政部和掌管宪兵机构的国防部共同拟定的。
布拉格宪兵总部整天为复写、分发这些密令忙得不可开交。这些密令包括:
关于监视各地居民思想状况的指令;
关于如何通过交谈以探查前方消息对各地居民情绪有何影响的指示;
当地居民对战时公债及认购态度的调查表;
已应召入伍和将应召入伍者的情绪调查表;
关于立即查清各地居民将参加何种政党和该政党势力情况的指令;
关于考察各地方政党领袖人物之活动,以及查实当地居民中所参加某种政党忠诚程度的指令;
宪兵分队管辖区所发行之报纸、杂志、小册子的调查表;
关于查清叛国嫌疑分子所结交之朋友及其叛国表现的指示;
关于各地依章登记为宪兵分队服务的,领取津贴的告密人的指示。
源源不断地每天都有各种新的指示、章程、调查表和指令送来。分队长弗兰德卡整天埋在奥地利内务部发布的这些文件中,忙得晕头转向,他也以千篇一律的方式来对付这些调查表,总是回答说在他这儿一切正常,当地居民的忠诚程度属于一等一级。
在分队长的写字台上有各式各样的命令与表格。政府想知道每一个公民对它的看法。
弗兰德卡队长对随着每趟邮件无情地增添的一批批印刷品感到十分沮丧。只要一见到盖有“公文”、“邮资已付”戳子的熟悉的邮件,他就心跳起来。夜里,经过深思熟虑,他断定自己难以活到战争结束,宪兵总部快把他逼糊涂了;他也无法分享奥地利军队获胜的快乐,因为到那时他恐怕早已神志不清了。县宪兵大队天天质问他:为什么不答复d72345/721a/f号调查表, z88992/822gfeh号通令是如何处理的,或者v123456/1292b/r号章程实施成效如何等等。
那份在当地居民中物色和收买告密人的指令最让他头疼了。末了,连他自己也认为,要在这个所有老百姓都是死顽固的地方找到一个告密者是不可能的。突然间,他想到了那个绰号叫做“跳呀贝比克”的傻羊倌。这个羊倌可真是傻到家了,一听别人说“跳呀贝比克”,便跳一下,而且是被大自然和人们所忽视的可怜的残废,靠给村里放牧牲口来谋生,一年得几个小钱,维持着十分可怜的生活。
分队长让人把他叫来,对他说:“贝比克,你知道‘遛弯儿老头儿’是谁吗?”
“咩……”
“别叫。你记住,他们就是这么称呼皇上的。你知道,皇上是什么人吗?
“皇上就是皇帝。”
“真行啊,贝比克。那,你记住了,要是你听见有人吃饱了饭没事儿干,这家串到那家,说皇上是畜生之类,就马上到我这儿来报告。这样你就能得到六克朗。要是听到有人说我们打不赢这场战争,你也马上到我这儿来,懂吗?告诉我这是谁说的,那你又可得到六克朗。我发现你听到了什么隐瞒不报,那你可要倒大霉,我就把你抓起来,送到皮塞克去。现在你跳吧!”贝比克跳了跳,分队长给了他两克朗,又心满意足地给县宪兵大队打了个报告,说是已经找到了一个情报员。
第二天牧师跑来见分队长,鬼鬼祟祟地告诉他说,今天早上碰见村里的羊倌“跳呀贝比克”,羊倌对他说:“大人,宪兵分队长昨天对我说,皇上是畜生,我们打不赢仗,咩——跳!”
与牧师作了一番长谈之后,分队长叫人把羊倌关了起来。后来,在赫拉昌尼以叛国罪判了他十二年徒刑。他被指控为怀有危险的叛国阴谋,盅惑民众,侮辱皇帝陛下,以及其它许多罪行。
“跳呀贝比克”在法庭上跟在牧场或左邻右舍之中那样,对所提问题都以羊的咩咩叫声相回答。宣判时,他叫了一声“咩——跳!”就跳走了。为此以无视法律论处,罚他住在单号子牢房,睡硬板床,外加三道岗哨。
从此宪兵队长又没有情报员了,但他还应为他臆造的这个情报员感到满意,因为他臆造的名字逐级上报后,每月的薪水长了五十克朗,这些钱他全在“公猫”酒馆花掉了。在第十杯下肚之后,他突然受到良心的责备,啤酒在嘴里也变苦了。他听到坐在旁边的顾客总是这么说话:“今天我们的分队长先生有点儿不高兴,像有什么事不顺心。”他起身就往家走,等他走后,总是有人说:“准是我们的人又在塞尔维亚哪个地方拉了一裤裆屎,所以我们的分队长才一声不吭。”
分队长在家里又填好了一张调查表:“居民思想状况:一等一级。”
分队长常常好几个夜晚不能入睡,总是在等待视察和调查。夜里他梦见了绞索,梦见人们把他带去上绞刑架,最后国防部长在绞刑架下亲自向他叫嚷:“队长,X、Y、Z,1789678/23792号通令的复文在哪儿?”
他现在觉得,似乎宪兵分队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响着一句古老的猎人的祝福话:“祝你打猎成功!”弗兰德卡宪兵分队长毫不怀疑县宪兵大队长会拍着他的肩膀说:“恭喜你了,分队长先生。”
暗地里分队长描绘出一幅比一幅更美好的图画。在他满脑子官瘾的思想里,装的净是功名,升迁,对他办案才能的高度评价以及由此而来的官运亨通。
他把班长叫来,问道:“午饭送去了吗?”
“给他送去了熏肉、白菜和馒头片。汤已经卖空了,他喝了一杯茶,还想再喝一杯。”
“给他喝吧!”分队长吩咐道,“他喝完茶后,带他到我这儿来。”
半小时后,当班长把吃饱了的帅克带来时,分队长道:“怎么样?吃得饱吗?”
“还不错,分队长先生,只是如果白菜再多一点儿就好了。我知道,这也难怪,你们事先并没有料到我会来呀!熏肉挺不错,准是用家里喂的猪熏的。掺罗姆酒的茶我喝了很舒服。”
分队长看了一眼帅克,开始问道:“俄国人也爱喝茶,是不是?那儿也有罗姆酒吗?”
“罗姆酒全世界都有的,先生。”
“甭想在我这儿蒙混过关!”分队长心里想,“你早该注意到你在说些什么了!”他便又弯下身子对着帅克亲昵地问道:“俄国有漂亮的姑娘吗?”
“漂亮的姑娘全世界都有,先生!”
“你这家伙,”分队长又想到,“你现在要溜号,滑过去!”想到这里,他便像从四十二公分口径的臼炮发射炮弹一样开火了:
“你想到九十一团干什么?”
“跟团队一起去前线。”
分队长用满意的眼光盯着帅克,想到:“不错!是到俄国去的最好的途径。”
“这个主意想得太妙了。”分队长兴奋地说,同时注意观察他的话引起的帅克的反应。
然而他从帅克的眼里所看到的是绝对的镇定。
“这小子连眼毛也不动一下,”分队长打心眼儿里感到害怕,“这是他们的军事训练。我要是他,这么一问,准得连膝盖都哆嗦……”
“明天一早送你去皮塞克,”分队长用随便的口吻向他宣布说,“你什么时候到过皮塞克?”
“一九一○年帝国军事演习的时候去过。”
听到这个回答分队长笑得更快活更得意了。他感到这一系列提问已经超过了他的估计。
“你从头到尾参加了那场演习吗?”
“那当然了,分队长先生,当时我是步兵。”好兵帅克仍然用他宁静的神情望着分队长,分队长心里早已乐开了花,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些新材料添进呈文里去。他叫班长把帅克带走,然后补写他的呈文:
计划内容为:设法在九十一步兵团队立足以求立刻转往前线,并寻找时机逃往俄国,因其觉察,我方戒备森严,唯有如此方能返抵俄国。该犯与九十一团想必相处甚笃。经卑职再三盘问,该犯供认一九一○年曾以步兵身份参加帝国军队在皮塞克附近的军事演习。由此使可断定,该犯对间谍工作十分精通。又:此次所有罪证之获得,全是卑职独创的交错审讯法之结果。
宪兵班长出现在门口说:“分队长先生,他要上厕所。”
“上刺刀!”分队长下令,“要不,把他带到我这里来。”
“你要上厕所?”分队长和善地问帅克,“没有别的意思吗?”他死盯着帅克的脸问道。
“只有大便的意思,分队长先生。”帅克回答说。
“但愿没有别的什么意思,”分队长一边意味深长地重复说,一边别上值勤手枪,“我陪你去!”
“这支手枪很好的!”他在路上对帅克说,“连发七颗,七发七中。”
来到院子之前,分队长把班长叫过来,悄悄对他说:“端上刺刀,等他一进厕所,你就站在厕所后面,别让他从粪堆后面挖洞跑掉了。”
那间厕所是一间很小的普通木房,下面是粪水流淌的粪坑。
这是一个整整几代人使用过的老厕所。现在帅克正蹲在上面,一只手抓着门上的绳子,与此同时班长正从后面盯着他的屁股,防止他掘洞跑掉。宪兵队长睁大老鹰眼睛盯着厕所的正门。他正考虑着,如果帅克想逃跑,该朝着他哪条腿开枪。
可是门却被轻轻地打开了。帅克满意地走了出来,对分队长说:“我在里面呆了很久吧?没耽误你们的事吧?”
“哪里哪里,没有没有!”宪兵队长回答说。心中却暗自思量:“人家是多么讲礼貌啊,明明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举止仍然不失体面,到了最后一瞬间也还是温文尔雅。我们的人若处在他的位置上能做到这一点吗?”
队长挨着帅克坐在守卫室一个叫朗巴的宪兵的床上;朗巴今天值班,到附近各村巡逻去了,明天早上才回来。可是实际上,这位朗巴此时正泰然坐在普洛季维的“黑马”酒店里跟鞋匠师傅打“马利亚什”,间或讲几句奥地利一定胜利的话。
分队长点燃烟斗,让帅克也把烟斗装上。班长往火炉里添了柴,于是宪兵队就成了地球上最舒适的角落、最温暖的巢。暮色茫茫,夜幕降临,正是聊天的好时光。
可谁都闭口不言。分队长独自寻思着,终于掉过头来对班长说:“照我看,把间谍绞死是不对的。一个人,为了尽职,比方说,为了自己的祖国作出牺牲,他应该享受一种真正体面的待遇,比如说,吃颗子弹,你说呢,班长先生?”
“当然应该把他枪毙,不该把他绞死,”班长同意说,“比方说,要是把我们派出去,交待我们说:‘你们必须侦察出俄国人的机枪队里有多少架机枪。’那我们也会换下军装就出发的。要是把我逮住了,难道把我当作强盗凶手来绞死?”班长激动得站起来大嚷道:“我要求把我枪毙,按军礼下葬。”
“这里面还有个问题,”帅克插嘴到,“要是这个人很机灵,那他们就抓不到什么把柄了。”
“不,抓得到的!”分队长着重地说,“假如他们也这样机灵,有他们自己的一套办法,就抓得到。这一切你自己会清楚的。”
“你自己会清楚的,”分队长用更和缓的口气重复了一遍,脸上还堆着和蔼的笑容,“在我们这儿谁也别想蒙混过去。对吗,班长先生?”
班长点头称是,并且说:“有些人早就输定了,故作镇静也无济于事,越是装作满不在乎,越是容易露马脚。”
“他们已经挨过我的教训了,班长先生!”分队长骄傲地说,“镇静只不过是一个肥皂泡,假装镇静就是罪状之一。”队长停止解释他的理论,转向班长说:“今天晚饭准备吃什么?”
“分队长先生,你今晚不上饭馆去吃吗?”这一问使分队长面临着一个必须解决的新难题。
犯人要是趁他晚上不在时跑掉了怎么办?班长虽然可靠而且谨慎,可是有一次从他手里也跑掉过两个流浪汉。实际上是因为他不愿押着他们冰天雪地步行去皮塞克,所以在拉希维采附近就把他们放掉,只朝天放了一枪装装样子。
“我们把那个老太婆派去买饭吧。叫她给我们装一罐子酒,”分队长很容易地解决了难题,“让那老娘儿们跑一趟活动活动筋骨。”
伺候他们的贝兹莱卡尔婆婆也真为他们跑了个够。
晚饭后,由宪兵分队到“公猫”饭店之间那条路一直没闲着,从这条交通线上印着老婆婆那又重又大的密集的靴子印就可证明:分队长虽未亲自光临“公猫”饭店,却充分享受到了它的好处。
当贝兹莱尔卡老婆婆最后一次到饭店。转达分队长对掌柜的问候,并要买瓶波兰白酒时,老板的好奇心再也按捺不住了:“谁在他们那儿?”
贝兹尔卡老婆婆回答说:“一个可疑的人。刚才我出来之前,他们两个正搂着哩。分队长先生摸着他的头,对他说:‘我亲爱的斯拉夫小子,我这可爱的小间谍!’”
后来,到了下半夜,宪兵班长穿着全副军装,在他那张行军床上摊直睡着了,还大声打着呼噜。坐在他对面的宪兵分队长,把两瓶波兰白酒喝得只剩了个底儿。他搂着帅克的脖子,通红的脸上淌着眼泪,胡子沾满了波兰白酒,嘴里一个劲儿地嘟哝着:“说实话呀,俄国有没有这么好的白酒呀。说呀,说了也好让我睡个安省觉呀。男子汉大丈夫,照实说吧!”
“是没有这么好的白酒。”
分队长倒在了帅克的身上。
“你承认了?我很高兴!受审问时就应该这样老实。既然犯了罪又何必抵赖呢?”
他站起来,拿着空酒瓶子踉踉跄跄走进他的屋子,一路还嘟囔着:
“我要不是出——出了——点儿岔子,一切都——都——都会是另一个样子。”
在他没脱军帽就倒在床上之前,从写字台里把呈文拿出来,打算加上如下一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