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帅克远征布杰约维策 (5)
谈着谈着,宪兵班长又谈到了如今社会的进步和发展,他说人们什么馊主意都能想出来,骗了一个又一个人。他还搬出了他的新观点,说这种战争对人类来说是一大幸事,因为除了许多好人之外,有好大一批流氓无赖也被杀掉了,这对于全社会来说无疑是件大好事。
“世界上的人已经多得不能再多了。”他煞有介事地说,“人们已没有足够的生存空间了,人类将要面临着生存的严重威胁。”
他们快到一家客栈了。
“今天刮的风真是他妈的厉害,”宪兵班长说,“我们在这儿喝个一瓶半瓶的总没事吧,你对任何人也不能说我押你去皮塞克,这可是国家机密。”
这时候,班长又想起了关于嫌疑分子与犯人以及各宪兵分队长职责的规定:“断绝他们与当地居民的一切联系,而且在押解犯人到上级机关途中严禁与周围人群闲聊,攀谈。”
“你绝对不能泄露你自己的身份,”班长又说,“我们不管你干了什么事,但无论如何不允许你使你周围的人感到惊奇。”
“处于战争年代,惊慌、恐惧是最令人可怕的事,”他又接着说,“谁要是不经意间说了什么,哪怕是一丁点儿,也会闹得沸沸扬扬的,你懂吗?”
“我一定会安分守己的。”帅克不但这么说了,也真正这样干了。当客栈老板与他们闲聊时,帅克说:“这位兄弟说,我们将在一点钟到达皮塞克。”
“你们是去休假吗?”新奇的老板问宪兵班长,可班长连头都不回,还极不耐烦地回答说:“今天时间到了。”
“我们已经成功地把他应付过去了。”等到老板走开后,班长微笑着宣布,他对帅克劝说道:“现在是处于战争状态,大家绝对不能紧张,惊慌。”
在进入客栈以前,班长认为喝几小杯酒是没关系的,但是事与愿违,他才喝到第十二杯,便觉得有些异样,因为他根本没有考虑这究竟是几杯,于是他便大声嚷道:“在三点以前,宪兵大队长肯定还在吃午饭,所以早去也没有多大意思;此外,现在开始下大雪了。如果要求下午四点到达皮塞克,那时间肯定是足够的,因为到六点还有时间。根据今天这样的天气,我们只好走夜路了。所以无论是现在还是再迟一点儿走,都是一样的,反正皮塞克是跑不了的。
“我们现在能住在这样一个温暖的房子里,真是我们的福分。”他又接着说下去,“在这种坏天气下,那些呆在战壕里的家伙可比我们坐在炉火边要受苦受难得多了。”
古老典雅的琉璃砖大壁炉不断地散发着热气。班长想,根据加里西亚那里的人所说的,各种甜酒和烈性酒所产生的内部热量可以给这种外部的热气以足够的补充。
酒店里有八种酒,屋外风雪呼啸、冰天雪地。他却在屋内细细品尝着这些酒,以解除他呆在客栈的孤寂和无奈。
班长不停地催促老板不要落后于他们,一边喝着酒,一边又责备老板喝酒喝得太少,太慢。这可是事实,因为客栈老板已经喝得弥天大醉,连站都站不稳了,而且还不停地喊着要打“费布尔”,甚至还硬说他自己在昨天夜里听见东方有大炮轰鸣声。
班长朝着他打了一个嗝,并回答道:“你——你别动不动就制造混乱,这可是违反命令的,我们已经接到了有关这方面的命令。”
接着,他又打开了话匣子,于是大讲特讲什么“命令即各种最新指令的总称”之类的。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已经泄露好几个密令的内容。可店老板也是喝得过多了,糊里糊涂的,他惟一能说的就是:“要打赢仗不能单靠命令。”
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而且外面还下着大雪。但班长和帅克已经动身去皮塞克了。此时,班长不停地唠叨:“按照你的鼻子所指的方向一直往皮塞克吧。”
当他说到第三遍的时候,声音已经不是从路上而是从某个低处传过来的了,因为他已经从一个积雪的土坡上滑下去了。靠着他的步枪并且花了好大的力他才从土坡上爬了上来,虽然有点儿狼狈,但他还是自我解嘲道:“就像从冰山上滑下去一样,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不一会儿他又从土坡上掉了下去。他的喊叫声被呼啸的大风传了过来:“不好啦!我又摔下去了!”
班长就像一只不辞辛苦的蚂蚁,不断地滚下去,又爬上来。
他就这样一共翻滚了六次,当他最后一次爬到帅克面前时,他已经疲惫不堪了,但令他感到安慰的是他还能找到帅克。
“班长先生,你用不着担心,”帅克说,“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咱们捆在一块儿,这样一来,就谁也丢不掉谁了。您有手铐吗?”
“我们有规定:每个宪兵都必须随身携带手铐,”班长虽然已经是在东倒西歪地走着,却还一个劲儿说道,“这东西就是我们干这一行的面包啊!”
“那你就把咱们一起铐上吧,”帅克提议道,“你看看效果怎么样。”
班长驾轻就熟地把手铐的一端扣在帅克手上,把另一端扣在自己的手腕上。这样一来,他们就像连体双胞胎一样摇摇晃晃地在路上走着。当班长拖着帅克走到一堆石头跟前时,班长跌了一跤,紧跟着就把帅克也给拖倒在地上了。结果,手铐把他们的腕子给磨破了,班长终于发话了: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还是赶紧把手铐给松开为好。但是费了好大的劲儿也没有把那连体手铐解下来。于是班长叹了口气说:“我们只好永远连在一起了。”
“我的上帝!”帅克补上一句,接着他们又踏上了那布满艰辛的旅程。
班长的心情一直不好,他们经过长途奔波,历尽艰难险阻,终于在深夜到了皮塞克县宪兵大队的走廊上,班长苦闷地对帅克说:“情况不好。我们这样拴着手铐就谁也离不开谁了。”果然事情不妙,县大队副派人请来了县大队长凯尼格先生。
凯尼格的第一句话是:“对我哈一口气!”
“现在我全明白了。”县大队长以他长期积累下来的嗅觉经验准确无误的弄清了事情的全过程,“罗姆酒、波兰白酒,‘鬼酒’、山梨酒、核桃酒、樱桃酒、香荚兰酒。”
“大队副先生,”他转头对他的下属说:“你看看,像这种人简直把我们宪兵的脸给丢尽了。你们可不能重蹈复辙啊!像他这样瞎弄,是该受军事法庭审判的,他竟敢用手铐把自己同犯人扣在一起,而且醉得像一头死猪似的!你们赶紧把他们的手铐解开!”
“有什么问题?”大队长问班长,而此时班长正在用他那只没有被手铐铐上的手向他敬礼。
“报告大队长,我给您带来了一份呈文。”
“我这儿也会有一份控告你的呈文,”大队长简短地说,“大队副,把他们都给关起来!明天早上提审。同时你把普津姆来的这份呈文看一下,然后再送到我的房间里来。”
皮塞克的宪兵大队长对下属非常苛刻,是个十足的官僚主义。
在他所管辖的各个宪兵分队里,无论什么时候也不能说暴风雨已经停止了,县大队长签署的每一件公函都会使这种风暴卷土重来,而且这位大队长整天地呆在办公室里给全县发出各种各样的警告和威胁。从战争爆发的那天开始,皮塞克县各宪兵分队的上空总是笼着黑沉沉的一团乌云。
在这种恐怖的氛围中,官僚机构的定时炸弹都会定期地在宪兵分队长、班长、普通宪兵和僚属们的头顶上爆炸,每一件违反纪律的小事都要受到处分。
“我们如果不想输掉这一仗,”大队长在视察各宪兵分队时说,“就必须要一是一,二是二,容不得有半点儿含糊。”
他总有一种感觉,就是自己已经被叛徒包围了。他深信,县里的所有宪兵都因为战争而犯过罪;他深信,他们在这种特殊环境下都会有失职之处。
上面的国防部往他这里发的文件已经像山一样把他压得透不过气来了。文件指出:根据军政部的情报显示,从皮塞克县征集的士兵正有投向敌人的意图。
因此,他们加紧命令凯尼格大队长对该县居民的效忠程度严加关注。搞得心神不定的。妻子送丈夫去当兵的,他就会自以为那些丈夫一定会在妻子面前许诺:我们绝不会为皇上去卖命送死的。
革命的云霞在淡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在塞尔维亚和喀尔巴阡山,二十八团和十一团的好几个营都已经向敌人投降了。而巧的是,十一团的士兵正是从皮塞克州和县过来的。就在这场暴风雨来临前的苦闷、烦躁的氛围中,一批手持人工制作的黑色郁金香的新兵从沃德尼亚走了过来。就在这批布拉格士兵乘火车经过皮塞克车站的时候,他们把皮塞克妇女劳军团他给们送的香烟和巧克力又扔了回来。
当先遣兵的列车驶过皮塞克的时候,“打倒塞尔维亚人!”有几个皮塞克的犹太人用这样的口号来欢迎他们。但是就是这几个犹太人被狠狠地揍了几个耳光,以致于他们一个星期都出不了门。
种种迹象表明,教堂里的用管风琴演奏的《求主保佑》,只不过是一种虚伪的表面文章;与此同时,各宪兵分队把对普津姆调查表的回答传了过来:安然无恙,没有出现任何反战现象,居民思想状况稳定,居民情绪稳定。
“你们哪里能算得上是宪兵,至多只是一些地方警察!”宪兵大队长在视察时经常如此叫嚣,“你们不是按照命令去提高警惕,而相反逐渐成为了一群蠢猪。”
他一边进行着有关于动物学的发明,一边又接着说道:“你们整天地躺在屋里,心里想着:战争关我们的鸟事。”
接着便例举了宪兵的各种倒霉责任,并再一次宣传了当前的政治形势和战场状况,并一再要求大家振作精神,把一切都办得妥当,有保障。接下来,他又把加强奥地利专制政权的宪兵队伍的宪兵理想作了一番美妙、略为夸张的描绘,最后就是那些什么威胁、纪律处分、申斥之类的了。
大队长心里盘算着:他正站在一个举足轻重的岗哨上,然而他所管辖的各个宪兵却是一群懒猪,无耻之徒,下贱胚子。他们只知道喝各种酒。他们收入极其微薄,但为了享乐就会受贿,搞权钱交易,这样一来肯定会葬送了整个奥地利的前途。他只相信一个人,那就是他的下属——宪兵大队的大队副,然而就是这个他惟一所信任的大队副,也是在小酒店里说:“今天,我又可以给你们讲一下我们那个老家伙的趣事了。”
宪兵大队长把那份关于帅克的呈文好好地研究了一番。而马捷依卡大队副正站在前面,心里暗暗咒骂着大队长和他手里的那些呈文,这是因为下边还有一帮人在等着他去打牌。
“马捷依卡!记得不久前我曾向你说过,”大队长气愤地说,“我所见到过的头号大蠢货是普洛季维的分队长,但是今天情况有所改变了。因为从这份呈文来看,普津姆的分队长要比他蠢得多,被那个混蛋班长押来的那个士兵根本算不上什么间谍。他们还互相拴在一起来到这里,简直像两条狗似的。那个兵肯定是个普普通通的逃兵。而且那个呈文整篇废话,真是让人受不了,我想,连三岁的孩子都知道那家伙肯定是在正醉得天昏地暗的时候才起草呈文的。”
他立即吩咐手下道:“马上把那个士兵给我带过来。”与此同时,他又把那从普津姆送来的呈文仔细地看了一遍,说:“说实话,我真没见过这样一大堆的蠢事,而且还让这样一个畜生一样的班长把嫌疑犯送来,我敢肯定,这些家伙一定还不晓得我的厉害,但我会让他们瞧瞧我的厉害的。如果我一天不吓他三次,他就不知道我的厉害。”
大队长又说起了今天所有的宪兵对一切命令都持抵触的态度,因为从呈文上一下子就可以看出,所有分队都是无所谓的样子,把事情搅和得乱七八糟的。
每个分队长都被提醒:奸细可能就出现在他们管辖的地区内,于是宪兵队长们便大抓特抓起奸细来了。如果战争再打下去的话,那么每个宪兵分队都会变成疯人院的。于是他就让办公室给普津姆打个电报,要求那个分队长明天就到皮塞克来。大队长已经把分队长在呈文开头写的“重大案件”的提法忘得一干二净了。
“你是在哪个团犯的错误?”一开始大队长便厉声向帅克问道。
“我在哪个团也没犯过错误。”
此时,大队长看了帅克一眼,只见他脸上流露出若无其事的神情,于是他不得不换一种方式问道:“你那件制服是怎么弄到的?”
“你不知道吗?每个士兵在入伍时都能得到一套制服。”帅克微笑着回答道,“我是在九十一团服役的,我没有在那儿犯错误,情况是恰恰相反。”
帅克把“恰恰相反”这个词组说得这么重,以致大队长的脸上掠过一丝怜悯的神情,问道:“怎么会‘恰恰相反’呢?”
“这件事很简单,”帅克耐心地解释道,“我是找我的团去的,而不是从那儿逃出来。我只想立即赶回我的团,可我却离布杰约维策越来越远了。我一想到整个团都在等我回去,我就像要发疯了似的。普津姆的宪兵分队长把地图拿给我看,他明知布杰约维策是在南面,却要我往北走。”
大队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意思好像是说:“那家伙还干过比这事更糟糕的事哩。”
“这样说来,你是找不到你的团啰?”他说,“你是真的去找它的吗?”于是,帅克就把整体情况向他作了一番介绍,他提到了塔博尔和所有他去布杰约维途中所经过的地方:米莱夫斯科——克维多夫——伏拉什——马尔琴——戚若沃——塞德莱拉——霍拉日乔维采——拉多米什尔——普津姆——史捷克诺——斯特拉科尼采——沃里尼——杜普——沃德尼亚尼——普洛季维,最后仍旧回到了普津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