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帅克在基拉利希达的奇遇 (3)
“没有,”帅克证明,“没有任何人说过您的坏话。一个人感觉受了侮辱,心里总是有些不好受。记得有一次我在一间咖啡馆里和人家谈论起猩猩来,有个水兵跟我们坐在一起,他认为很难将猩猩和长络腮胡子的人区分开来,好比坐在旁边的那位先生,而那位大个子先生赏了水兵一记大耳光。水兵抓起啤酒瓶,一下子把他的脑袋开了瓢。大胡子就晕倒了,而水兵则脚底抹油。后来我们把那位大胡子先生救活了。我们其实不应该救他,他报了警,巡警把我们带到警局。我们根本没法解释清楚,我们被投进了监狱。您瞧,班长先生,一丁点儿小事情也会惹出大麻烦。”
押送班长吼叫起来,一种表达自己愤怒的疯狂的绝望的吼叫。之后班长又消沉下去,坐在椅子上,满眼泪水,目光有些呆滞。
“班长先生,”志愿兵说,“您的这一形象让我想起了但丁。您具有诗人的高贵气质,而且具有善良的心地。别动,别动,就这么坐着,这种姿势很美。您肯定在想,当春天到来的时候,这荒凉的原野会变成鲜花绿地,多么美妙啊!”
“绿草如茵,”帅克插嘴说,“而我们的班长舔着铅笔,坐在树墩上,为《小读者》杂志写诗。”
押送班长毫无表情,而志愿兵却说在一次展览会上看到过班长的一尊头像。
“班长先生,您有没有给雕刻家史都尔扎当过模特?”
“没有。”
志愿兵不吱声了,笔直地躺在椅子上。士兵们在打扑克,这个时候班长还指出帅克有一张牌不该出。
而帅克却来了一句:“看牌别多嘴,小心挨顿捶!”
这时军用列车进站了,火车停了下来,马上要检查车厢了。
检查官走进了车厢。
担任军列指挥官的是后备军官摩拉斯数学博士。后备军官总是被派来干这种差事,而博士却把这事办得一蹋糊涂。他连列车少了一节车厢都数不出来。他按名册核对时,居然可以多出两个野战炊事班。而当他统计马匹时,不知为什么多了。在军官名单中少了两个后备军官,而办公车厢里也少了一台打字机。虽然他已经服了三包阿斯匹林,但他仍然头痛得要命。
他进了囚犯车厢,看了名册,又听了班长的报告。他指着神父问:“这是你带来的人吗?”而神父则趴着睡得正香,以屁股对着检查人员,像在挑衅。
班长不知所措。帅克替班长回答:“报告,中尉先生,这是醉了酒的神父。他是自己钻到车里的,他是上司,我们不敢把他怎么样。”
博士叹了口气,查看了名册,名册上并没有这位神父。他叫班长把神父翻个身,否则无法辨认他是谁。
当班长费劲的时候,神父醒了,看到一位军官站在面前,便道:“喂,你好,弗雷迪,有什么事?晚饭准备好了吗?”然后又继续睡他的觉。博士认出,这位正是那天在军官食堂里吃得吐了一地的那个人。
“你得向上面报告一下。”军官对押送班长说。而帅克拉住了他。
“报告,中尉先生,我应该离开这儿,因为我的禁闭时间到了。”
“你叫什么名字?”博士问他。
“约瑟夫?帅克!中尉先生。”
“原来你就是帅克啊!”博士说,“你应当在十一点释放,可卢卡什上尉通知我,不准我放你,这样就少了许多麻烦,不是吗?”
“你瞧!帅克,你上诉也无济于事,”博士一走,班长就忍不住数落了他一阵,“你得到了个屁好处,我真想把你们两个拿来生炉子。”
“不对!班长先生!”志愿兵又说话了,“一个文明人即使在生气的时候也不能讲出这样的话。为什么要把我们两个拿去生炉子,这太可笑了。见鬼,为什么你不付诸实施呢!”
“够了,够了!”班长几乎要跳起来,“我可以把你们俩送到监狱去。”
“为什么?”志愿兵的样子很无辜。
“这是我的职责。”班长理直气壮。
“您的职责?”志愿兵笑了起来,“恐怕是滥用职权吧!”
“下流胚子!”
“告诉您,班长先生,”帅克说,“我当过兵,骂人是没有好结果的。当年,我们这里有一位中士,老跟我们过不去,老是指责我们,说我们是一群铁路和果园的守夜人。后来我报告了连长,我告诉连长我不是看水果的。连长说他再也不想看见我了,让我去找营部。在营部我对大尉说明,结果被关了两天禁闭。我上诉团部,上校先生说我是白痴,让我见鬼去。当我表明要到旅部去的时候,他吓了一跳,不得不把那中士叫来,让他当着众人的面向我道歉。随后中士告诉我,他再也不骂我了,却要把我送进监狱。虽然我已经很小心了,可是我还是让他抓到了把柄。我站岗的时候在墙上写了‘史莱特军士是个混蛋’,然后签了名,然而更糟的还在后面,在这一行题词上面还有一行,‘打仗咱不去,拉它一泡屎’。我被送到了军事法庭。法庭的大人们把我的题词连同那一行拍了不下五十次照,核对了笔迹。他们让我写了十遍‘打仗咱不去,拉它一泡屎’。写了十五遍‘史莱特军士是个混蛋’。军法官说,我们要重点审查‘拉屎’这个字迹。字迹专家忙得不亦乐乎,他们把它递交给了维也纳。”
“你还是要受到惩罚,”班长很得意,“要是我,不止判你六个礼拜,而是六年。”
“您神气什么?”志愿兵说,“还是想想自己吧!考虑一下丢头衔的事吧!”
“在这种情况下,”帅克插嘴,“不管部队会把您怎么样,您都得镇静,否则不利于健康。战争造成的苦难要求每一个人都不要随便死去。”
“要是他们把您关起来,”帅克微笑着,“您也不应丧失信心。”
“听说绞死和枪毙的不少。”一个押送兵说。
“什么事儿都有个边儿。”志愿兵一语双关。
“对!”班长说,“该枪毙就得枪毙。好比前年,我有一个手下,他一直称我‘军队的败类’,于是我训练他时,就把他整得精疲力竭,他总是讲‘请你把我当人看待’。如果下了雨,院子里到处是水洼的时候,我就训练他卧倒,我让他像猪一样在泥里滚爬。”
押送班长得意地瞟了志愿兵一眼,“正因为他是知识分子,才丢了志愿兵的牌子。这种人连枪栓都不会拆,怎么能不整他!你让他向左看齐,他的脑袋偏要向右看。给他枪的时候,他不知怎么接。他连枪带挂在哪个肩都不知道。行起军礼像只猴子,让他向左或向右转更是难得要命。你还没见过他走正步那副德性,像只摇尾巴的大公鸡。齐步走时像患了关节炎。”
押送班长吐了一口唾沫又说:“我故意发给他一只生锈的枪,他不住地擦着枪,大伙儿奇怪地看着他的枪,不知道他的枪为什么会锈成那个样子。平时没事儿的时候,他总爱写些士兵受折磨的文章。有一次他遭到搜查,他的箱子里有很多的书。他被送到警备司令部的监狱。”
押送班长叹了一口气,“他连大衣上的褶都不会打,扣子是锈的,可要耍嘴却挺在行。他总喜欢发表长篇大论,有一次他在水坑里卧倒的时候又谈论他的‘人’的观点,我就告诉他:人是上帝用泥巴做成的,所以必须呆在泥巴里。”
押送班长正洋洋得意的时候,帅克开腔了。
“许多年前,三十五团有个叫科尼切克的,为了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用刀子捅死个班长,然后就自杀了,班长挨了三十刀,基本上七八刀是致命的。
“许多年前,达尔马提亚也出过这种事,一个班长被砍成几段。
“此外,七十五团一个叫莱曼克的班长……
神父拉齐纳的一声大叫打断了帅克。
神父坐起来,不住地放屁,打嗝,冲着四面打哈欠,然后问道:“活见鬼,我这是在哪儿?”
“报告,神父先生,您这是在囚犯车厢。”
一时间,他有些回不过神儿来,一声不吭,努力地想着以前发生过的事儿,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跑到这儿来。
“是谁让你们把我关在这儿……”
“报告,神父,没有任何人。”
“我们这是往哪儿开呀?”
“布鲁克。”
“去那儿干什么?”
“报告,我们九十一团被调到了那儿。”
神父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自己为什么会上这列火车,而且还要到布鲁克。
最后,他从人群中认出了志愿兵,问道:“请清楚地告诉我,我怎么到这儿来了?”
“很简单,您自己跑到了我们车厢来,因为您当时头有点儿晕。”
“您在车上睡了一觉,当列车受检查时,人们发现了你,为这件事我们的班长得吃官司。”
“原来如此。”神父叹了口气。
“下一站我还是去军官车厢吧!午饭开了吗?”
“那得等到到了维也纳才开饭。”班长回答。
“是你把军大衣搁在我脑袋下面的?”神父问帅克。
“是的,那是我应该的。”
“多谢!”
“不敢当,每一个士兵都该尊重他的长官,哪怕这位长官喝醉了酒!”
神父拿了一支烟递给帅克:“抽吧!”
“听说你得为我吃官司,是吗?”神父对押送班长说。
“你不用怕,我会为你开脱,不会有事的!”
“至于你,”神父对帅克说,“我要把你带在身边,让你过舒心的日子。”
他忽然对每个人许愿:
请志愿兵吃巧克力糖,
请押送兵喝酒,
把班长调到骑兵七师摄影部去。
他把烟拿出来给大家,宣布准许犯人抽烟。
“我不愿将来让人恨我,”他说,“你们跟着我是不会倒霉的。你们都是好人,上帝喜欢你们,要是你们犯了错,你们要接受上帝的考验!”
“你为什么受罚?”他问帅克。
“上帝惩罚我,”帅克一脸虔诚,“我迟到了。”
“上帝是仁慈的,也是公正的。”神父很严肃。
“上帝知道该惩罚谁!”
“这位志愿兵为什么总在这儿?”
“因为上帝把风湿症给了我,我就自高自大了,等我释放之后,我就要到团部之炊事班去了。”
“炊事班!”神父听到这三个字精神为之一振。
“诚实的人在炊事班里是很有前途的。我认为应把有文化的人派到炊事班去配菜!
“因为做好菜的关键在于用心调配原料。
“比如说浇汁,有文化的人用洋葱加各种青菜烧,而普通人只是葱花加炒面肉汤。
“我希望你在军官食堂里谋个差事,这个行业需要有文化的人。
“昨天晚上,我们吃了马德拉黄酒焖腰花,那厨师准是一个有文化的人,在六十四师预备团我也吃过一回,可都像普通饭馆一样,在里面放了些茴香。你想做菜的人在战前干啥?在一个庄园里喂家畜!”
神父沉默了一会儿,就把话题转移到新旧约中的有关烹调的问题上,对大家说,那时候人们非常重视祷告和庆祝宗教节日活动之后的宴会。然后神父建议大家一起来唱歌,帅克依旧走调,但兴致勃勃地唱着:“霍多林的马丽娜向前走着,神父扛着葡萄酒桶在后面紧追不舍。”
神父听见了,但他没有生气。
“一桶葡萄酒就不必了,来点儿罗姆酒就够了。”他微笑着并很友善地说,“至于马丽娜,有她没她都行,她只能让人作恶。”
这时,押送班长把手慢慢地伸进大衣口袋,并从里边取出一瓶罗姆酒。
“报告,神父先生,”他低声地说,从他的话语可以看得出他像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似的,“请您不要客气。”
“我不会客气的,年轻人。”神父十分高兴地说,“来,为了一路平安,干杯!”
“天哪!”班长看到神父一口喝大半瓶,禁不住说道。
“这位兄弟,”神父煞是严肃地并笑着对志愿兵说,“你对什么都骂骂咧咧,会受到上帝惩罚的。”
神父又喝了一口,就把瓶子给了帅克,下命令似地对他说:“喝干它!”
“命令就要执行!”帅克把空瓶子还给押送班长,并很客气地说。押送班长的眼神像个疯子一样。
“我得在火车到维也纳之前先睡一会儿,到了维也纳你们再叫醒我。”神父说。
他对帅克说:“你去军官食堂,给我拿副刀叉和一份午饭。对他们说:‘这是拉齐纳神父要的。’要个双份的,要是馒头的话,不要拿两头儿的,那片儿太小,不合适,再去厨房给我弄瓶葡萄酒,拿着饭盒,向他们要点儿罗姆酒。”
神父在衣袋里摸了一会儿。
“喂,”他对押送班长说,“我没零钱,借我一块金元……好,你拿着,你叫什么?”
“帅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