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刑前祝祷 (1)
准确地讲,战地神父马蒂尼茨不是步行而是像舞台上的芭蕾舞女演员那样轻飘飘地飞去帅克那儿去的。陈年美酒及对天堂之乐的渴求使他在这动人的时候变得轻如鸿毛。在这庄严而神圣的时刻,他觉得他离上帝越来越近了——其实是离帅克越来越近了。
他身后的门关上了,屋子里只剩他们二人。他高兴地对坐在草垫子上的帅克说:“我亲爱的儿子,我是战地神父马蒂尼茨。”
他琢磨了整个过程——这种称呼是最合适的,能给人以父亲般的慈爱感。
从床上站起来,帅克热情地摇着战地神父的手说:“十分高兴见到您。我是九十一团十一先遣连的传令兵帅克。我们的部队在不久前开到利塔河畔布鲁克。神父先生,请您一边坐,请您给我讲讲,为什么您也被关了起来?您是有军官官位的人,您有权关到驻防军军官监狱里去,怎么能关到这种地方来呢?这草垫子上都是虱子。当然,自己有时候还不晓得该坐哪种监狱,一般是办公室的人弄错了,或者只不过是偶然弄成这样子。神父先生,有一次在布杰约维策,我被关在团的监牢里,他们带来了一位没军衔的士官生。这些没有军衔的士官生类似战地神父,非驴非马。吆喝起士兵来,像个当官的;一出事,就把他同普通士兵关在一起。我告诉您吧,神父先生,他们就好似寄人篱下的人;别人不肯让他们进军官食堂吃饭,他们又没权吃士兵的伙食。全因为他们比士兵高了一头,又没权吃军官伙食。曾经有五个这样的人在我们那儿。一开始,他们在士兵小卖部里啃点儿碎干酪,因为哪儿都没有他们的饭。后来,乌姆上尉出面干涉,禁止他们去士兵小卖部,说这对不起没军衔的士官生的尊严。
可是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呢?军官小卖部也不让进啊。他们悬在半空中不着天又不着地就这样受了好几天的罪。因为受不了,他们中间的一个跳了马尔夏河,另一个开了小差,两个月后给兵营来了一封信,说在摩洛哥当了军政部长。在当时,剩下的三个人把跳马尔夏河的人活着捞了上来,因为那人跳河时气得忘了自己会游泳,而且游泳考试成绩是优等。人们把他送到医院,医院又不知该怎么款待他;该给他盖军官用的毛毯呢?还是盖普通士兵用的?结果有了主意——根本不给他盖毯子,只用一条湿被单裹着他,裹得他在半小时之后就要求回兵营去。也就是浑身湿漉漉的和我关在一起的那一位,他被关了四天,很高兴,因为能领到份饭了——虽然是份囚饭,好歹有可吃的。俗话说得好,生活有了保障。第五天有人领走了他,半小时他又回来取帽子,高兴得哭了。他对我说:‘就我们的吃饭问题,他们终于作出决定。从今天开始,没军衔的士官生可以和军官一起坐禁闭室。我们的伙食由军官食堂管,只是要等到军官们吃完饭之后,我们才能吃。同普通士兵一起吃饭,也在士兵食堂领咖啡,烟草也跟士兵一块儿发。’”
直到如今,马蒂尼茨神父才清醒过来,接着他用几句和他前面的谈话毫不相关的话打断了帅克的话。
“唔,唔,我亲爱的儿子,天地之间存在许多事情,都应怀着热心肠和完全相信上帝的大慈大悲的心情。我亲爱的儿子,我是来给你做刑前祝祷的。”
突然,他沉默了,因为他觉得这样说不怎么合适。—路上他准备好了一大套说词,要引导这不幸的人思考自己的一生,使他相信,他只要一忏悔,就会得到上苍的饶恕。
他正考虑着怎么往下谈时,帅克抢先一步,问他是否有香烟。
至今,战地神父还没有学会抽烟,这是他以前的生活方式中惟一保持下来的好习惯。有时候,他在芬克将军那儿作客,当他正有几分醉意时,他也试着吸过一种最淡的烟,可他马上就被呛坏了,吸完的时候好像保护天使在警告似的搔着他的喉咙。
“我亲爱的儿子,我不会抽烟。”带着非同一般的尊严感,他回答帅克说。
“这就怪了,”帅克说,“我认识好多战地神父,全都是些大烟鬼。我简直不能想象还有战地神父不抽烟不喝酒的。我只认得一位不吸烟的,但他虽说不抽烟,却喜欢嚼烟草,每回布道,就在整个讲坛上吐满了烟草沫儿。请问,您的老家住在哪儿,神父先生?”
“新英琴。”战地神父马蒂尼茨用沮丧的声调回答说。
“那您可能认得曾日娜?考德尔索娃吧,神父先生?前年,她在布拉格普拉特涅什街一家酒店做事。有一次,她上法院告了十八个男人,要他们出抚养费,因为她生了一对双胞胎。一个有一双一蓝一褐的眼睛,另一个的眼睛则是一灰一黑,由此她推测是跟四个常到那家酒店去的与她有来往的先生养的,因为他们正巧有这种颜色的眼睛。另外,这对双胞胎有一个有一条跟市政府参事一样的瘸脚——那人也常到这家酒店来胡闹。另一个孩子的一只脚有六个脚趾头,跟一位他们酒店的常客——一位议员一样。您看,神父先生,这十八位先生不是跟她开旅馆,就是上私寓去胡搞,每个人都留下了一点儿痕迹在这对双胞胎身上。法院后来判决,没法在这许多人中确认哪个是当父亲的。
这时,她一口咬定是酒店老板同她生下的,应该由他出抚养金。可是老板拿出了证据,说他已在二十多年前的一次下肢炎症动手术时失去了性交能力。神父先生,她最后被押送到你们新英琴去了。由此知道,贪心太大的结果往往是一场空。她应该只揪住一个,而不是在法庭上硬说双胞胎中的这个是议员生的,而那个是市政府参事生的,一个个全揪住。其实,根据小孩的出生年月日是很好推算的;某月某日我和他在旅馆过夜,某月某日我生下了这个小孩,按正常期限分娩,就能推算出来,神父先生。花上五克朗就能在这种旅馆里找到个门房或女招待做证人。他们可以发誓说,他的确在那天晚上和她在那儿过了夜;甚至他们还可证明:说当他们俩下楼时,女的问男的说:‘要是怀孕可怎么办呢?’他回答她:‘别担心,有了小孩子我抚养。’”
神父陷入了沉思。他觉得现在要进行刑前祝祷已非易事,虽然他事先准备好了一套怎么和他“亲爱的儿子”谈话的计划,原本他要谈的是:在末日审判的那一天,当所有军队里带着套在脖子上的绞索的罪犯从坟墓里起来时,只要他们忏悔了,他们就将和《新约》中的“有理智的强盗”一样受到仁慈的宽恕。
他准备了一篇由三个部分组成的最热烈的刑前祝祷词。他首先想讲讲:只要一个人完全与上帝和好,绞死也是轻松的。军事法庭是因犯罪分子对皇上的背叛而惩罚他的;军人对皇上的最小的不当之举都应当作弑父行为,因为皇帝为全军之父。然后,他展开一下他的论点:皇帝乃是上帝恩赐世人的君主,他是被上帝指派来管理世俗事务的,就像教皇是被指派来处理宗教事务的一样。所以,背叛皇帝就是背叛上帝。因此,除绞刑之外,等待这种军人罪犯的,还有永世的苦难,永世的恶言。但是假如世俗法庭的公正审判因考虑到军队纪律而不能取消原判,一定要绞死罪犯的话,那么永世的苦难作为另外一种惩罚,还是不失为一种良策的。只要用忏悔这种高明的手段,这种罪人是可以得救的。
战地神父觉得只要做到了这一点,那么在天上就将抹掉他在普舍米斯尔的芬克将军府上所干的一切勾当。他开始想象着这最动人的场面。
他设想着在一开头对被告叫道:“忏悔吧!我们一起跪下吧!儿啊!我的儿子,把我的话复述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