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刑前祝祷 (2)
然后,这个臭气熏天、虱子满铺的单间牢房里就会传出如下的祷词:“主啊!你一向怜悯与宽恕有罪的人,我现在替一位士兵的灵魂恳切地向您祈祷。你要求他根据普舍米斯尔地方的突击军事审讯的判决离开这个世界。请饶恕一下这位悲伤地忏悔的孩子,请宽恕这位伤心懊悔的士兵吧,不要让他经受地狱的痛苦,让他分享你的一生的欢乐吧。”
“麻烦您一下,神父先生,您什么都不说地在这儿呆了好几分钟,如同没人理您似的。一眼就能看出,您是头一次进班房。”
“我是来——”倏地神父神情严肃地说,“做刑前祷告的。”
“这倒挺新鲜,神父先生,您怎么总说这个刑前祷告呢?我并不认为自己有如此大的能力,还能为您做任何祝祷。您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被关进牢房的随军神父;况且,实话跟您说,神父先生,我也没有那么好的口才,能在别人陷入困境时为他做祝祷。记得有一次我曾尝试过,但是干砸了。请您乖乖地坐在我身旁,我告诉您一些事情。记得当初,我住在奥巴托维茨卡街的时候,有一位叫伏斯丁的朋友,是一个旅馆的看门人,一个非常好的人,既正直又节俭。他几乎认识所有的野鸡。神父先生,不论您白天黑夜什么时候到旅店去,只要您跟他说一声:‘伏斯丁先生,我要一位小姐。’他肯定立刻主动问您是要金发的,还是棕色头发的;要娇小的,还是高挑的;苗条的,还是丰满的;要德国女人、捷克女人、还是犹太女人;要未结婚的,还是结了又离了的,还是结了婚而未离婚的;要有知识的还是没有知识的。”
帅克很亲热地贴在战地神父身上,抱着他的腰,接着说:“喏,譬如说,神父先生,您说:‘我要一个寡妇,她必须金发长腿,没有知识修养。’几分钟之后,这样的小姐就带着自己的出生证明与您上了床。”
战地神父开始觉得全身发烫,帅克像个母亲似地将他搂在自己的怀里,接着说道:“神父先生,你简直无法想象伏斯丁先生是个多么诚实、多么有道德的人。他从来不向通过他介绍到各个房间去的女人收小费。有时,这些卑贱的女人中偶尔忘记了这一点,想给他点儿钱作为酬谢,您看吧,他简直像一座喷发的火山,斥责她说:‘你这只母猪!你既然已经卖了身,犯下了不可宽恕的罪孽,就别认为你那几个钱能帮我什么。我又不是替你拉皮条的,你这个没有廉耻的女人!我这样只不过是同情你。你既然已经如此堕落,就不要再当众出丑,让巡警在路上抓住你,带到警局关你三天。现在,你至少不会冻着,谁也不知你堕落到什么程度。’他不收她们的钱,便从顾客身上得一补救。他列了一张价目表:蓝眼睛的值六克里泽,黑眼睛的需十五克里泽,他把各种费用详列在一张纸片上,交给顾客。这是人人都负担得起的合理价格。
没有知识文化的女人加六克里泽,因为他觉得跟这种下贱货比跟有知识的女人要玩得开心。一天晚上,伏斯丁十分愤怒,心情很不好,到奥巴托维茨卡街来找我,好像是手表被人偷走了,刚把他从电车的保护栅栏里拉出来似的。他一直沉默着,只从兜里掏出一瓶罗姆酒,猛地喝了一大口,递给我说:‘喝吧!’我们谁也不说什么,直到喝完了这瓶酒,突然他对我说:‘朋友,行行好,帮一下忙吧。打开朝街的那扇窗户。我坐到窗台上,你扯住我的腿,把我从六楼上推下去。我已经活够了,什么也不想要了,只有这最后的一丝安慰:找到了一位能让我从这世界上消失的好朋友。我无法再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了,我这个正派人却被人污告为皮条客。我们的旅店是一流的,我老婆和三个招待都有身份证,也不欠大夫的医疗费。你如果对我还有点儿好感,就把我推下去,给我一个最后的祝祷,抚慰抚慰我吧。’我让他爬到窗台上,把他推到街上去了。——你不要害怕,神父先生!”
帅克站到桌子上,把神父也拉了上来说:“你看!神父先生,我就这样推着他,一用力他就下去了!”
帅克猛地把战地神父拉了上来,接着又一下将他推到地板上。当吓得失神的神父直起身时,帅克结束他的故事道:“您看,神父先生,您什么事都没有,他也没事儿。神父先生,不过就是那窗口比这台阶高三倍。因为这位伏斯丁先生已经喝得烂醉如泥,忘记我是住在奥巴托维茨卡街上的平房里,而不是三年前住过的六层楼上。三年前我住在克谢蒙佐瓦街上时,他也常去拜访我。”坐在地上的战地神父很是惶恐。
神父突然想要整一下这个疯子,便吞吞吐吐地说:“噢,噢!可爱的孩子,可能还不如我这儿三倍高呢。”他蜗牛似的慢吞吞地挪到门口,突然撞起门来,他害怕地大叫着,接着马上就有人来给他开门,然后门开了。
帅克从铁栅栏围成的窗口看见卫兵带着神父飞快地穿过院子,边走边拼命地打着手势。
“现在他很可能被带到精神病院去。”帅克想道,从桌子上跳下来,踢着正步,大声地唱起歌来:
我并未戴她送给我的那枚戒指。
为什么呢?
等我返回团部,
要将它塞进枪眼……
发生了这种事几分钟之后,卫兵报告芬克将军:“神父到。”
将军那儿宾客满堂,其中最主要的是两位美丽的太太,还有葡萄酒和甜酒。
有一个给他们点烟的士兵,此外,聚在这里的还有早上参加突击审讯的全体军官。
神父像神话中的妖魔似的踉踉跄跄地来到这群人中间。他脸色苍白,愤恨难平,可是却保持着自己的尊严,恰像一个意识到刚刚挨了冤枉耳光的正派人。
就近,与战地神父关系相当亲热的芬克将军将他拉到自己舒适的大沙发上,醉醺醺地问道:“怎么啦,你?你已经做完刑前祝祷了吗?”
这时,其中一位快活的太太扔给战地神父一支“梅菲斯”牌的香烟。“神父先生,请喝吧!这就是我的刑前祝祷。”芬克将军边往大绿杯子里给神父斟酒边说道。神父没有马上喝掉,将军便亲自硬灌他喝了,接着神父就勇敢地吞下,否则,他浑身都会洒满酒的。
后来将军才问到在进行刑前祝祷时罪犯的表现如何。神父站起来悲痛地说:“他疯了。”
“这肯定是一次绝妙的祝祷。”将军爽声大笑道,随即大家也都附和着笑起来。这时两位可爱的太太却又开始向神父扔起烟来。
少校因酒喝得太多,在桌子旁边的一张软沙发上打瞌睡。神父的到来把他从睡梦中惊醒,他迅速倒满两杯葡萄酒,从椅子上跨过走到神父跟前,要这位上帝忠实的仆人与他为友谊干杯,然后又滚回到沙发上继续睡大觉去了。
为友谊的干杯,这使神父陷入了魔鬼的深渊,从桌子所有的酒瓶中,从快活的太太们的秋波和笑靥中,魔鬼向神父张开两臂来拥抱他了。当太太们把腿搁在桌子上时,鬼王别西卜便从裙里窥视神父了。
直到最后时刻,神父还坚信,说起拯救灵魂的问题,他自己倒是一个殉道者。
当神父被将军的两个勤务兵抬到隔壁房间的沙发上时,他告诉他们说:“当你们不带任何偏见,以纯正的思想去缅怀众多成为信念的牺牲品、殉难者中的名人时,就会在你们眼前呈现虽然可悲却又崇高的一幕。你们可以从我身上看到:一个心里拥有战胜最可怕的折磨,夺取光辉胜利的真理与美德的人是怎样超脱各种苦痛的!”
突然,他转身面对墙壁,接着,就呼呼大睡了。
他睡得极不安稳。
他梦见白天他履行战地神父的职责,晚上却变成了伏斯丁——被帅克从六层楼上推下去的那个旅馆的门房。
客人们纷纷到将军这儿来控告他,说是要是点了一个金发姑娘,他却送去一个深褐色头发的女人;如果你要一个离了婚、有文化的,他偏送去一个没知识的寡妇。
早上醒来时,他恰像一只浑身是汗的老鼠。他的胃也极不舒服,总觉得,跟他比起来,他在摩拉维亚遇到的那个正职神父,几乎称得上是个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