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卷 (7)
印第安人沿着狭窄的危险的小径走到悬崖脚下,等他们到了岸边,地平线已蒙蒙亮,但天还黑。太阳被乌云包裹着,虽然升起却无曙光。印第安人登上舟船,向四面八方而去,船队很快分散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大湖那边。星相家与翁杜列最后离开峭崖，他们邀恢复知觉的乌杜加米兹一道走,乌杜加米兹不胜厌恶地瞪着他们,坦言相告,他绝不会与两个恶人为伍。他们不再坚持,走了。对于翁杜列来说,乌杜加米兹是否会从崖顶跳下湖去,与他有何干系?乌杜加米兹发了誓,绝不能违誓,如果乌杜加米兹因绝望而自杀,埋在坟墓里的秘密岂不是更可靠。
乌拉加米兹坐在崖顶上,面对着大湖。激流离开地面,直泻万丈的深渊。这壮烈的自然景象使人产生高尚的感情,联想到伟大高尚而不幸的友谊。风吹动湖波,湖波咬噬湖岸,卷走岸边的碎屑。这内海的四周到处是荒原,就连深深的浩淼的内海也满目荒凉,杳无人烟,只有上帝创造的天地。
乌杜加米兹手托着脑袋,手肘支在膝盖上,双脚悬在深渊之上,身后是树林,刚才还闹哄哄的,现在又归死寂。他考虑了许久,决定生存下去。如果白人发现了他们的阴谋,谁保卫祖国,谁保卫塞留塔、米拉,也许妻子已暗结珠胎,怀着他的骨血呢?他不能对勒内泄露秘密,因为勒内也许犯了罪,就如酋长们一口咬定的那样。难道他没有办法救这个白人吗?夏克塔斯会回来,他会知道这个秘密,这位明智的酋长不能预防灾祸?如果乌杜加米兹一头扎进湖里,他的死对勒内有何好处?勒内照样遭殃。乌杜加米兹要活下去,他会找到意想不到的机会帮助朋友逃离灾祸。呀!如果他能把这秘密告诉米拉,而她是个很有心计的女子,她很快会处理好一切事情的!谁知道,勒内的无辜是否未被人发觉呢?那么,他该多幸福啊!障碍就会铲平,他就会从失望转为极乐!
经过反复的盘算,思考,他站起来:“我们要活下去,不能让塞留塔一个人背负一切痛苦,我们不能像胆小鬼似地躲在坟墓里安息。别了,嗜血的树林!别了,该诅咒的峭崖!但愿阿塔昂西克复仇之神把你抓到祭坛上去!”
乌杜加米兹从羊肠小道冲下去,篝火的余烬还在冒烟,就如人的空想的计划。
他日夜兼程,匆忙返回家乡。他遇到西乌斯人,他们用小船载他从一条河到另一条河,直至伊利诺人的国家。伊利诺人怕纳契人入侵,已退至西边两百古里的地方。乌杜加米兹又走旱路,经过当年他搭救朋友的土地,要烧死勒内的柱桩还竖在那儿，乌杜加米兹搂着这神圣的纪念物。他走下沼泽,参观他曾把朋友抱在怀里,坐在上面的树根;找到干芦苇,他曾在夜里用它盖在心爱的朋友的身上;他拾起几根鸟毛,他曾逮住这鸟给朋友充饥。他说:“美丽的羽毛啊,如果我幸福,我会用金线系在你身上,我会让你绕着我飞旋,给你带来过节般的日子。你相信我会杀了朋友吗?”
这位出色的小伙子竭力从回忆中汲取新的力量,抵御勒内将遇害的悲哀,可以说,他要沉浸在过去的不幸中,使自己变得冷酷刚强,去对付现在的不幸。他越是天真地自责自己的变化,自责不该发了杀朋友的誓,友谊之情就越浓。
他就这样追寻当年友谊的足迹,回到了家乡。在家乡他的不会终止的痛苦又发作了。勒内回来没有?他们见面说什么才好?他怎样对妻子和妹妹解释?
勒内尚未返回纳契。翁杜列与星相家比乌杜加米兹早两天回到纳契。塞留塔与米拉足不出户,打发时日。塞留塔早已习惯受苦,日积月累的结果,她陷入深深的忧郁之中。忧郁是痛苦的懈怠,灵魂发热的一种中断,它能治愈痛苦或导致死亡。她的唇现不出笑意来,只有那双眼睛,还像在笑。
“你好像比过去平静多了。”米拉说。
“是的,”她的姐妹回答说,“我就如吃难咽的食物,我的心吞的是悲伤,推拒它之后才习惯它。”
乌杜加米兹归家前夕,二人比平日稍迟安歇。她们谈论勒内,他是她们谈之不尽的话题。她们躺在席子上面滔滔不绝地谈论,在不幸中拟着幸福的计划。她们怀着希望入睡。病中的孩子因有玩具在手而乖乖地不吵闹。
二人醒来时,看见乌杜加米兹站在面前,脸容苍白,失神,两眼发直,嘴唇半张。她们从床榻里跃起:“兄弟!”“我的夫!”二人异口同声。“他怎么啦?勒内死了吗?你们快死了吗?”
“完了,再没有妻子,再没有姐妹了!”乌杜加米兹还是那副神色。
“勒内死了!”塞留塔惊叫。
“你说什么?”乌杜加米兹带着野性的快活,“勒内死了?谢谢马尼杜善神!”
“天呀!你盼你的朋友死!他遭到什么不幸的威胁吗?”塞留塔说。
“我们全完了!”乌杜加米兹声音阴沉,低声说道。他挣开妻子与姐妹的手臂,冲出屋外，米拉与塞留塔跟着他。
翁杜列突然拦住她们的去路,他警觉地问:“你们看见乌杜加米兹了吗?”
“看见了呀,”她们同声说,“他神志不清了,我们正找他呢。”
“他对你们说什么了 ?”
“他说我们全完了。”塞留塔说。
“别信他胡说,”翁杜列略放了心,“恰恰相反,一切都好,乌杜加米兹病了,我去找阿达利奥。”
翁杜列走远了。乌杜加米兹从另一条路径回家,他步履迟缓,双臂交叉。两个女人向他走过去,听见他自言自语,“金马尼杜啊,你夺去我的理智了，告诉我,现在该怎么办。”
米拉与塞留塔牵住他的衣服。
“你们想要我怎样?不错,我发了誓,我爱勒内,不管你们如何,怀疑的毒虫已经噬咬我的活生生的血肉。也许我会攻击我的朋友,但我会吻他的伤口，舐他的鲜血。他若死亡,我会与他一起躺在坟里,直到骨头一起腐蚀。”
两个哀伤的女人抱住他的双膝,他认出她们,“是我们,你只管说下去!”米拉说。
乌杜加米兹掩住她的嘴巴:“你说什么?我再不能说下去了,这事跟坟墓一般可怕,现在一切都与死亡有关,这是秘密。”
“秘密?”米拉急忙说,“有关你朋友的秘密!是什么事?有关我们的生命的?有关勒内的生命的?”
“把我的心挖走吧!”他对米拉说,他袒露胸脯,送到妻子面前,她把火热的唇贴在上面。
“别揉断我的肝肠了,”塞留塔说,“说吧,我亲爱的乌杜加米兹,来,与我们一道回家去吧。”
一声吼叫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你说了吗?大地在你的脚下发抖了吗?”
“不,我没有说,”乌杜加米兹转过头去,看见翁杜列领来阿达利奥,“但你们别指望我还是原来那个驯服的乌杜加米兹!你这个铁石心肠的汉子,把你的道德扔给拉布拉多的熊罴吧,津津有味地喝你孩子的血吧!我呢,我只喝你们硬塞进我嘴里的人血,我会把他的一部分血泼到你们的脸上,我要让它在你们的脸上留下抹不掉的污迹。”
阿达利奥惊呆了:“你骂我?我的孩子?……,你这个野蛮人,比我野蛮百倍!”
这话大大克制了乌杜加米兹的冲动。他对老人说:“请原谅我,你骂得对,我太无礼了，我不会放肆了,我不配得到你的信任，但让我表示我对你的信任吧。让我死吧,我死之后,安慰这两个女人,我预先通知你,我支持不住了,我会说出来,我没有力气支持到最后。”
“安慰我们?”塞留塔说,“你要这个人安慰我们?直到现在我都痛苦欲绝,我注意聆听,猜测揣摸,事关勒内的生死啊。得了,乌杜加米兹,去完成你的伟绩吧,去掐死你救过的人吧!他奄奄一息的声音还会感谢你做过的事,他会摸索你血腥的手,把它捧到唇边吻,他的眼睛已看不见你,但它们还会寻找你,他会怀着即使停止跳动的心向着你。”
“阿达利奥,你听见她说的话了吧?”乌杜加米兹说,“你抵挡得了吗?”
他抓住妹妹,紧搂着她,像要把她闷死。
“娘们儿,收回你们的眼泪吧!”阿达利奥怒气冲冲,大声嚷叫。
“说得好,好啊!”米拉说,“你只管威胁我们吧,但你要知道,我们一定会营救勒内。才不管你,不管什么祖国,我要亲手毁了它,我要烧房子。”
“无耻的妓女,”老头大声嚷,“你再敢在我跟前讲脏话,你可逃不掉我的惩罚。”
“你叫我妓女?”米拉说,“谁的妓女?我的恩人的妓女?你说得对，如果我没躺在他的双膝上面,我就不是现在的我了!”
“离开这些娘们儿吧!”老头对侄子说,“现在不是哭泣与呻吟的时候,酋长们都等着你呐,来吧。”乌杜加米兹被阿达利奥与翁杜列拉走了。
米拉与塞留塔见初做的努力无济无事,只好寻别的法子刺探乌杜加米兹的秘密。从他闪烁的谜般的片言只字中,她们知道此中有个秘密。看他痛苦的神志,她们猜测这秘密与勒内有关。出于对勒内的友谊和爱情,她们暂且收起哀怨。商议结果,二人决定分头到酋长开会的屋门口打听与她们的命运有关的消息。
当天傍晚,塞留塔来到岩洞,米拉到圣骨洞穴。
米拉走近洞穴,回忆鲜明出现在脑里。酋长们不在洞穴里,里面死寂,死神不会讲秘密。她怏怏不乐,与塞留塔一无所获,但她们并不气馁,互相勉励,继续探听。
乌杜加米兹几天没露面，阿达利奥领他到地下室,酋长们集合在那儿,他们竭力用被压迫的祖国那最动人的画面打动他,对勒内极尽毁谤诬蔑之能事,用大主教的威力与友谊的力量对抗。乌杜加米兹出门后,“太阳”的卫兵们尾随着他,阿达利奥与酋长们也跟踪他。
他回到勒内的家,塞留塔不在家,米拉独守空房,等着丈夫。看见他进来,她向他微笑,且喜且惊。米拉自有她独特的美，她对丈夫说:“我还以为你抛弃我了呢。你上哪儿去了?你回来之后,我还没与你谈天呢。”她命他坐在席子上面,乌杜加米兹说他与酋长们在一起。听见米拉深情款款的谈话,他怀着忧伤和快乐,坐在她的身旁。
米拉搂着他的脖子,“你真不幸,我也不幸,我们分别了好些日子,为什么你不早日回来安慰我?你失去了理智,我也差不多。我们退隐到林中去吧,我做你的向导,你靠着我行走,就如盲人牵着另一个盲人。我会把水果送到你的唇边,我会替你抹眼泪,我给你整理床榻,你觉得脑袋沉重时,尽可把头靠在我的膝上。你会告诉我秘密的,勒内会来与我们团聚,和我们一道哭泣。”
“但愿他不哭吧,如果他哭泣,我会吐露秘密的。但愿他不爱我,我才能遵守我的诺言。如果他说他爱我,我就会杀了他,因为我背叛了我的祖国。”
米拉原以为她多少能从他的嘴里套出点秘密来,但她的魅力和诱惑都无济于事。她的抚摸,换了别的男人,只要一次就足可令他出卖世人的命运,忘了痛苦和誓言。米拉发现她的丈夫具有她预想不到的抗蚀力。她不知道丈夫热爱祖国到什么程度,宗教对他有多大的约束力,相信勒内犯罪的念头有多牢固,不知道那白人是否能从别的白人那里得悉秘密,如果他知道秘密的话。塞留塔比米拉了解乌杜加米兹,性情也更相似,他不吐露不该吐露的秘密时,她就一面流泪一面赞赏他。
此时已近秋季,忧伤的季节。过路的鸟儿飞走了,绿叶凋黄,飘落,天气转凉,日短夜长。长夜漫漫天寒地冻,令人不免触景伤情,联想到人的命运。节日迫近了,屠杀的日子迫近了。塞留塔始终没有丈夫的音讯,她不知道该盼他归来呢还是害怕他归来。一天早晨,她看见一名远方来的修士走进她的家门。这修士没有索黑尔神父的渊博的学识,也没有献身宗教的热忱,但他温和、善良,不多管闲事,教人皈依上帝才能过上好日子。他穿着长袍,留着不卑不亢的嘉布遣会修士的胡子。修会保留传统习惯和古老的服饰,他认为无足为奇,而他们变化习惯及衣饰时,他又认为情有可谅。
塞留塔迎上前,“教长,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但主人不在家,我担心一个女人不能给你应得的款待。”修士向她鞠躬,说:“我来造访,并非存心给你添麻烦,达尔塔吉特中尉命我给你捎来你丈夫的信函。”
塞留塔因希望与害怕涨红了脸。她接过修士递给她的信,把它贴在心口。
米拉也在屋里,小阿梅里坐在她的膝上。她等不及塞留塔给修士备当地的茶水,急着要听到修士的解释。塞留塔比她好客,略备了些吃食。
塞留塔忙于张罗款待客人。修士看见米拉怀中的勒内的女儿,便为她祝福,问小女儿是否信天主教。小孩并不怕生,冲着老教士咧嘴微笑。修士在两个女人的询问下,含泪赞扬达尔塔吉特中尉和正直的卫兵雅克。塞留塔得知她的白人兄弟在遥远的岗哨病了几个月,很难过。
米拉问修士:“长胡子的教长啊,有没有人家驱赶你?”神父答道:“我出门带的那条棍子放在你家的门后。”塞留塔给客人喝茶,然后才从怀里掏出信,请神父翻译。
人的心真是难以解释的、矛盾的啊!这个女人昨日还因丈夫杳无音讯而忧心忡忡,现在却怕丈夫的来信!信里说些什么?告诉她他不久归来?让她知晓乌杜加米兹的秘密?她会消除还是相信对勒内的怀疑?两个女人坐在修士面前,眼睛盯着修士的两片嘴唇,倾听他还未吐出的声音。神父打开信纸,左手抚着胡子,右手把信举至眼前,默默浏览了第一页,他一面读着,脸上露出惊异的神情。塞留塔坐在三脚家具上面,就如一个等候火刑的战犯。米拉急不可待,大声嚷:“给我们解释呀,胡子教长,你看不懂吗?”
神父把信文译成纳契语,信文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