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卷 (1)
勒内致塞留塔的信
寄往荒原,我出生后的第三十二次下雪年。
我原指望在纳契候你归来,接到酋长们的命令,只好匆匆动身。我不知晓我此行的下场如何,也许我再也见不到你们了。你们一定觉得我这个人很怪异,因为我竟没有向你们作解释便离开人世。
从新奥尔良归来后,我收到欧洲的来信,它告诉我,我的命运就此完结。我曾把我的故事讲述给夏克塔斯和索黑尔神父,只有贤哲与修士才能理解它。
少年时代我受过极不幸的打击,这场不幸使得我成了今天你们看见的我。我被人爱过,爱得过分。天使以她的神秘的柔情裹住我,封住我生存的源泉,而不是枯竭了它。这爱情令我无地自容:一个标准的淑女站在我的面前,我却绝无靠近她的可能。在不幸的摆布下,我内心燃炽着深情,表面却冰冷,令人难以理解的鲜明对比。
塞留塔,生活如此的严酷,似在控告上帝的不公,它们会纠正人的怪癖。我自小多愁善感,我把忧郁的种子埋在体内,就如树结着果种。一种无名的毒渗入我所有的感情里:我自责青春带来的欢乐,像青春一般短暂的欢乐。
现在,我在人世做了什么,从前我做过什么?我始终孤独,与祭坛脚下残喘的那牺牲者一样。现在她已不是牺牲者了,而坟墓还没夺去我的丝毫。对于我来说,它并不比空门更无情。我感觉到生存所需的东西已消失。在我应当为拯救两个灵魂的死亡庆幸时,我却哭泣了:我寻求我永不应寻求的东西,好像有人把它抢走似的。我想死,而在另一种生活中,离别就如永恒般持续。
永恒啊!有爱的支撑,我也许理解这难以理解的词。上帝过去了解,现在还了解,就在我以激动的手涂抹这封信时,我是个怎样的人,人类是不了解我的。
我坐在荒原的树下写这封信,坐在一条不知名的江河岸边,这山谷里长着原始的森林。塞留塔,勒内向你敞开心扉了:你看见他关闭的奇特的世界吗?他从这颗火焰般的心里出来,这火焰缺少燃料,它会无厌足地吞噬天地万物,也会吞噬你。小心啊,贤淑的女人!对着这深渊,趁早抽身退走吧,让它揣在我的胸口!万能的上帝,你在荒原中呼唤我,你对我说:“勒内!勒内!你对你的姐妹干了什么好事?”难道我是卡恩吗?《圣经》中《创世纪》章里杀兄的人。
黎明又续:
我度过了怎样的一夜!造物主啊,我感谢你;我还有力气,因为我的眼睛又见到你创造的光明!没有照明的火炬,我只能在黑暗中游荡;我的双脚就如智者的,在荆棘丛中,在藤蔓中开路。我寻找从我手中丢失的东西,我紧拥橡树的树干,我的双臂需要拥抱。在胡思乱想中,我觉得它干燥的树皮贴着我的心房跳动,还有热量,我烘暖了麻木的人。胸乳裸露被撕,夜雾沾湿头发,我似乎看见一个女人投入我的怀抱,她对我说:“来与我交换欲火吧,一起丧命吧!把你的情欲与死亡掺和在一起吧!愿天穹倒塌在我们身上,遮蔽我们吧!”
塞留塔,你会把我看作冷血动物,我对你只做错了一件事,这就是把你拖进了我的命运。你知道勒内是否抗拒过。为了报答朋友崇高的友谊,他认为应当牺牲独身的自由。创巨痛深使我不能享受你的爱情给予我的快乐,作为人父的幸福;我怀着恐惧看到我的生活将被拖至我不能承受的轨道去,我的血使得我痛苦的心跳动,它也使女儿的心跳动;可怜的小阿梅里啊,我将把我的忧郁和不幸传染给你了!大地召唤我,我不能保护你的童年,以后我也看不到你长得像你的母亲一样秀美可人,像我的姐姐那样非凡脱俗,以及青春赋予你的魅力。别悼念我,在热情洋溢的年纪里我已是一个坏的向导。
塞留塔,我把小阿梅里托付给你了。她的名字不祥,不要让她接受欧洲的任何的艺术教育;她的母亲不要溺爱她,溺爱对她没有好处。别对我的女儿提到我,她不必对我尽任何责任,我并不希望赋予她生命。
就让她视勒内为陌路人吧。把我奇特的命运告诉她,她只会胡思乱想,又不能理解;我只愿她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一个难解的梦。
塞留塔,家里放有我手书的纸张,写着我的感情历史,它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也无人能理解它,请毁了它们。
请你回娘家居住吧,烧掉我亲手建的房子,在它的灰烬里种上植物,把我入侵过的遗产还给树林。小河至我的家门的小径,你把它铲掉好了,我不愿在地球上留下我的蛛丝马迹。只是我曾在树林 深处的一棵树上刻过一个名字,我找不到它,就让它与这棵橡树一起长吧,看见凶神刻的这些字,印第安的猎人会避之唯恐不及的。
我的武器,你把它赠给乌杜加米兹吧,让这位高尚的人最后一次纪念我,愿他好好生活,夏克塔斯纵使不会先我而亡,也不会久于人世了。
塞留塔,如果我离开人世,你可以再寻一个配得上你的丈夫,但请你今后不要无私地接受另一个男人的抚爱。别以为他的拥抱会在你的灵魂里抹去勒内的拥抱。我在荒原中把你贴在我的胸脯上,当我把你置于急流的彼岸,在暴风雨中,我本想用匕首刺你,把幸福定于你的胸中,为我给了你幸福而惩罚自己。你,高尚的人,爱情与美的源泉,唯有你塑造了现在的我,唯有你可以理解我!啊!难道我没有投入到水浪翻滚的瀑布里吗?我凭着精力返回了自然的怀抱。
不错,塞留塔,如果你失去我,你会成为寡妇,谁能用我身上的火去包围你?即使我不爱,我身上也燃着这火。我使得它发烫得孤独,在另一个丈夫身旁时,你会觉得它冰冷。你在树林里,在树影下寻找什么?对于你,它不再是幻象、陶醉、谵妄。我给了你一切,使你兴奋,或不如说 ,我什么也没有给你,因为我的灵魂深处有一道治愈不了的伤口。塞留塔,别以为一个女人,一个有人向她作出如此残忍的自白的,对她作此可恨的祝福的女人,别以为这个女人能永远忘记以这种爱爱她的男人,或以这种古怪的恨去爱她的男人。
我厌倦了生命,厌倦永远纠缠着我,别的男人追求的东西,打动不了我。让我做牧人也好,做国王也好,拿着他们的铲头牧棒和王冠,我能做些什么?我一样的厌倦光荣与天才,厌倦工作和闲逸,厌倦幸运与不幸。无论在欧洲还是在美洲,在社会里还是在大自然里,我都厌烦。我做善事却毫无欢乐感,若要我做坏事,我也不会内疚。我不想出生,我希望被人遗忘。
信读毕,塞留塔没有抬起垂在胸前的脑袋。聪明的米拉不理解这封信的含义,修士也莫名其妙,只有妻子略能理解:没什么东西比不幸的爱情更聪明。塞留塔明白勒内并不爱她,父爱也维系不了他的心。在这个男人紊乱的心里,几乎是内疚的心里正为不幸而懊悔,就如一个人为了犯罪而悔疚。
塞留塔轻轻抬起头,说:“我的丈夫比我猜想的更不幸,烦恼折磨着他,我该做他的保护神。”
修士把信还给塞留塔,对她说:“痛苦是我们的天性,耶稣基督给人定的新的姻亲关系是痛苦的关系,这是他用血凝成的。我为你们祈祷。”
修士双膝跪地,双手合十,用纳契话反复念诵祷文,这祷文是治疗新鲜伤口的良药,当他念到“把我们从不幸中解救出来吧”,两个女人感动得嚎啕大哭。修士吃力地站起来,往灰白的头上披上头巾,步履郑重,穿过房间,拿起门后的木棍,走了。对于他这个上了岁数的老人来说,他的动作够敏捷的了。他去安慰别的不幸的人了。
米拉把抱在怀里的阿梅里还给塞留塔,塞留塔接过来,吻着孩子,珠泪涟涟。米拉猜到她的心事,说:“你为了你爱她,因为你是她的母亲,我是为了她的父亲爱她的。”
米拉也有些失望,谁最爱勒内?纵使他们把他从死神中救出来,大家又能得到什么安慰,既然他不愿生存?这个念头并没在米拉的脑子里存多久,她又恢复了她原先的性格:
“为了一封意思晦涩,解释不清的信,我们也哭得够了。我们大家都不理解它的含义。危险已来到了咱们的家门口,为什么要把想象的痛苦混在真实的痛苦里?在真实的不幸与空想之间,我们会无所适从。我们现在只顾眼前的事,以后再考虑别的吧。当务之急是发现秘密,营救勒内,等我们救了他,再要他向我们解释。”
“你说得对,”塞留塔说,“救救我的丈夫。”米拉把阿梅里抱起来,又把她还给孩子的母亲,说:“看,我想要个小武士,现在我不想要了,你看好孩子。哭的时候她要你不要我,笑的时候,她要我不要你,难道这封信也逗她哭了?”米拉出门去寻秘密了。
勒内还写了另一封信给酋长们,通知他们,伊利诺人还不愿接受和平的烟斗。而夏克塔斯庆幸的是获得了格鲁吉亚人的英国人的和平烟斗,他就快回乡。翁杜列希望老人在回家前死掉,有人传说老人已不久于人世了。
亚卡西等着接收情敌的脑袋,表面上她不再纠缠翁杜列,但她的嫉妒心不息,暗中仍监视着他。而翁杜列害怕她背叛自己,唯有审慎从事以避不测。
另一方面,为许多人所知的秘密很难不传到外面。据传说,一个比罗萨里要塞的司令稍少成见的司令正在追寻这秘密的来由。总督写信给色帕尔,命他不要轻信土地的割让,里面偏又夹着亚黛拉依德写给勒内的信。费布利亚诺把此事告诉翁杜列,翁杜列立即散布谣言,夏克塔斯的养子又犯了背叛罪。为了麻痹司令,做出歌舞升平的表象,他命令居民到密西西比河对岸围猎公牛。
米拉得知这个消息后,对塞留塔说:“我们应该参加这场围猎,所有的女人都参与,我甚至能今天就叫星相家说出秘密来。”塞留塔怏怏不乐,她答应跟着米拉去,她怀疑她的女友是否能办成此事,而米拉不肯吐露她使用什么方法,能让星相家吐出秘密来。
打猎的日子到了。两姐妹一道动身,她们离开人群,因为大家把她们当作不祥之物而避开她们。大家上了小艇,穿过河流,到了对岸,进入布满池塘的荒原。塘里的水很咸,水牛常来这儿舔盐。
猎人们分成三组,开始围猎。他们看见水牛跳出高15法尺以上高的芦苇丛。米拉撇开塞留塔,尾随着星相家,他正哄猎物进入武士们的长矛之下。一头受伤的水牛突然向他扑过去,他拔腿就逃,水牛被猎人们逮住,星相家还在芦苇丛里钻。他听见背后的脚步声,逃得越发快了,其实是米拉尾随着他,就如蜂鸟往芦苇梢飞。她喊星相家,他终于回头,认出是个女人,这才气喘吁吁地扑到地上。
“你放心吧,”米拉说,她来到他身旁,“我和你一样害怕,我紧跟着你,因为你会救我,你只要大喊一声,公牛就会死在你的脚边。”
“你说得不错,”星相家收起怯色,摆出镇定的神色,“我渴死了!”
米拉挎着一只篮子,里面放了一个瓶子和一只杯子。
“天助我呢,我正好带了烧酒来。啊!上帝!像你这样的人死了,纳契人可怎么办哪?”
“米拉,”星相家抹抹额头,向妖娆狡黠的女人凑过去,“我总觉得你聪明得像白鼬。”
“你呢,”米拉往酒杯里倒烧酒,一面说,“你英俊得像猎神呢,又像丛林里可敬的天兔神。”星相家一口气喝干酒。
野蛮人贪恋欧洲的饮料,寻味酒的滋味,就如东方人迷恋鸦片的烟雾。“我从来没有靠近你的荣耀呢,”米拉又往酒杯里倒酒,把杯子递给贪杯的星相家,“你多英俊!多威武!听说你会讲好几种语言,你听见你自个儿说的话吗?”
被酒、情欲、吹捧灌得醉醺醺的星相家,对米拉挤眉弄眼了。米拉斟了酒,右手把它放到星相家的唇边,左手轻搭在他的肩上,凝睇注视已经上钩的猎物。
这地方并无旁人,芦苇又可遮蔽。“米拉?”星相家说。
“你要什么?”米拉装出心慌意乱,娇羞不胜的样子。
“你过来,”星相家说。米拉半推半就。
“别怕,我能招来黑夜。”星相家说。
“我正是怕黑夜呢,你是个大魔术师嘛!”米拉说。
星相家把米拉往怀里拉,扯她坐在他的膝上,“轮到你喝了,可爱的鸽子。”
“我喝!”她的唇沾沾杯子,星相家转过杯子,在米拉的唇触过的杯边喝酒。
星相家酒性发作,眼前的东西直晃动。
“我看不见东西了,”他问米拉,“那是大房子吗?”其实是芦苇在风中摇晃。
“是的,酋长们在房子里面商议如何杀死勒内呢。”
“这就奇了,”星相家口齿不清了,“因为还不到时候嘛。”
米拉的心抖了,她极不情愿地贴近星相家,星相家把她搂在怀里。
“还不到时候?应该是……”
“猎月的第十二夜。”星相家说。
“是十三夜吧?”
“这事我比你清楚。苇苇捆里有十二根芦苇,每一夜我们都抽一根。”
“你们的想象力真丰富,等你们抽完了最后一根芦苇,勒内就该死了?”